北島的《藍房子》中寫過對兒時家鄉的記憶,紅牆青瓦,鴿哨划過灰暗的天空。我是個生於新世紀前夕的年輕人,並沒有見識過時間所帶來的近乎重生般的變化,我所見識到的,只有我與城市共同成長之時,不斷增加的情感和精神連接。時至今日,雖在異國他鄉求學,那位於馬場道盡頭,南京路開端的小白樓,依舊是我最為迷戀的家鄉記憶,是我與家鄉的奇妙連接。
小白樓最大的謎就在於這個白樓,人們對這個地名的猜測眾說紛紜,至今沒有定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起士林西餐廳就在一個白房子裡,新建的音樂廳也是一個通體白色的美麗建築,我以為這就足夠了。小白樓有白樓,清楚敞亮,像極了天人的豁達性格。那年我小學畢業,舅媽給了我一張濱江萬麗酒店的健身卡。我仰臉看著這望不到頂的大廈,戰戰兢兢地上到六樓,那裡有個帶玻璃穹頂的泳池,四下無人,喜歡清淨的我躺在水面上看著天空,好像身處被世界遺忘的美好角落。這是我對鬧中取靜的最初理解。
對小白樓的記憶大約是四五歲時全家一起去天津音樂廳看電影《臥虎藏龍》。那時已是夏天,地鐵小白樓站正在建設,攔著各色圍檔,塵土飛揚。太陽曬在一拉溜兒高低不平的灰房上,一條賣布料的街曲裡拐彎,從這頭看不到那頭。自行車、三輪車、「小麵包」塞滿角落,煙火氣十足。
小白樓有家新華書店,我的書和字典、詞典、各類文具幾乎都是在那裡買的。圖案漂亮的水磨石地面,雕花木扶手樓梯,紫紅色木地板,走起來咚咚響。從新華書店出來,一定會到對面的起士林大吃一頓,僅那道奶油蘑菇湯,早就吊足了我的胃口。那時候,國貿中心還處在半停工狀態,粗細不一的鋼鐵架子鏽跡斑斑,朗香街更是還不見蹤影……
我是個幸運的小孩兒,先後就讀於二十中學的初中部和耀華中學高中部。這幾所天津名校的生長地自然成了津門文化之心──和平區,南京路沿線的幾所中學似乎在冥冥之中都有種默契的領地意識。耀華中學的學生在午休時間佔領著南京路以北的幾個重要商圈,包括勸業場、濱江道商業街、樂賓百貨、伊勢丹。而一中的學子們則牢牢佔據著南京路以南的地盤不放,其中就有現在已經變成大悅城的津匯廣場和號外。沿著南京路往東走到盡頭,你會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女孩子的溫柔鄉。小白樓和我的母校二十中學就像熱戀期的一對男女,眼中只有彼此,伴隨著似乎永不消褪的熾烈情感。相比於商業氣息濃重的南京路營口道交口,我更是把記憶留給小白樓。
北京奧運過後的這十年,小白樓隨著天津的變化愈發繁華熙攘,靜謐深遂,「雖有人作,宛自天開」。從營口道坐地鐵只需一站地,兩分鐘的功夫你就來到了這個由四條彎曲道路所構成的五岔路口的中心。站在這裡,我的記憶向我招手,五光十色的景象中,就連天空也顯得喧鬧了許多。音樂廳的各種演出你方唱罷我登場。於是我一頭扎進了漆黑的地底,在大小影廳任選的天影朗香城,伴隨著有規律的地鐵隆隆震動,我又度過了無數個安寧的午後。在小白樓的地底,在記憶的深處,在黑暗的影院中默默觀影,我像個夜行動物。暮時再次出現在地面,人群退去或歸於各類食肆酒家,人間煙火遮蓋了白日的商業繁雜。這地方,隨著時間消逝,四季輪轉,晝夜交替,原來各有各的韻味,不可言說,只能置身於此,長久品味。小白樓的魅力,也就無需過多描述了。
如今,我雖在異國他鄉的美麗景色中求學,但卻依然無比盼望著這個冬天,和家鄉、和小白樓再會。小白樓在變,我也在變,在這多元得近乎無限的變化中,我與小白樓的連接漸漸加深。這不禁使我回憶起日本作家夢枕貘寫作的取材自《今昔物語集》中的故事:陰陽師安倍晴明和他的朋友,善良木訥的朝臣源博雅,在那個遙遠的平安時代對「憶」的討論:「只有源博雅,沒有月亮,就沒有美。而只有月亮,沒有源博雅,也沒有美。既有源博雅,又有月亮,美才產生了。」「所謂憶,不妨就是人本身。生命本身。是憶,讓生命和宇宙聯結在一起」。我想我做不成晴明那樣的聰明人,我更願意像博雅一樣,在喜愛之地的夕陽中品一壺熱酒,真誠木訥地感受生命與世界之美,無論在哪裡,盡情地體會我與小白樓之間那「幻」一般的奇妙聯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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