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牛被兩個精壯的漢子牽著往牛三家的曬穀坪上走去。我趴在籬笆後,從縫隙中緊張地望著陪我長大到現在的牛。它似乎沒有一點兒想反抗的意思,順從地走向它將要死亡的地方。
牛三從他的兩層小洋房裡挪出來。在我們村裡,牛三家的房子算得上是最好的了,白牆藍琉璃瓦,在燥熱的夏天顯得格外清涼。他手拎兩個連著電線的鐵棒子,對我爸媽笑了,胖臉上的肥肉擠在一起,露出深紅色的牙齦,顯得憨厚老實。他問道:「老哥,大嫂,今天殺牛啊?」
我爸眼睛直盯著我家那頭瘦成皮包骨的老牛,漫不經心地答著:「是噻。它老了不中用了,田都犁不了哩,趁著沒病,今日個殺了還能落著點肉吃。」我分明看到爸說這話時媽在偷著抹眼淚。
我盯著牛三油光發亮的臉,他看似憨厚的笑容卻總讓我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大凡殺生的人,再怎麼掩飾,也掩不住兇相。真是不明白,一個姓牛的人怎麼還幹起了殺牛的勾當。或許,在這食物匱乏的時期,也只有幹殺豬宰羊的行當才依然膘肥體壯、油水十足。牛三身材骨架小,但儘是肥肉,老牛的骨架大,肩骨卻支稜著,像嶙峋的山崖,全身被棕色的皮毛緊緊包裹,看不出幾兩肉。
那兩個黑漢子正準備把我家的老牛拴在曬穀坪邊的那棵大樟樹上——他們一向這麼做。可老牛一時像魔障了一樣,一反剛才的溫順,變得狂躁起來,愣是不肯再向前一步。我猜它是嗅到了樟樹下同類的血腥味吧。那大樟樹不知吸了多少頭畜生的精血,長得枝繁葉茂,似欲參天,厚實的葉子反射著白晃晃的天光。
兩個漢字愣了一下,奇怪地看著我家的老牛,加大了手勁兒。老牛的腿執著發力,但脆弱的鼻子被抻得長長的,變得灰白沒有血色,好像一塊膠皮。我心疼我的牛啊!不知道為什麼平日裡被鞭打都不叫一聲的牛,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勇氣。牛的鼻孔裡發出類似於嬰兒難受時的哼哼聲。這聲音使我肝膽欲裂,我忍不住大喊出口:「我的牛啊!牛!」
聽得我的叫喊,牛三對我藏身的角落瞥了一眼,沒有搭理我,而是陰著眼對那兩個黑大漢命令道:「你們手腳麻利著點兒,用力拽,我就不信一頭老牛還敢和咱作對了!」
兩個漢子使出吃奶的力氣,虎口處青筋暴起,牛繩崩得筆直。伴隨一聲脆響,牛的鼻子豁開一個大口,兩個漢字摔了個屁墩兒,笨重地疊在一起。老牛再也沒有束縛了,我原以為它會撒腿就跑,逃離這死亡之地,但它好像被嚇到一樣,居然呆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父親驚慌了,生怕我們家的唯一指望也破滅,急得直跳腳,對著摔在地上的漢子叫:「快抓住它,抓住它啊!」
兩個漢字如夢初醒,顧不得拍屁股上的黃土,撿起灰撲撲的草繩就往牛的脖頸上套。我的牛居然沒有反抗!
我望著被拴在樹上的牛,看著它鼻子上掛著的一串鼻涕樣的血,忍不住在心裡責罵它:你怎麼這麼笨?看著老牛的眼睛,我湧出淚來——這是兩隻沒有被歲月侵蝕的清澈如水的牛眼,黑藍黑藍的。在那眸子裡,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我像是被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捲入了牛的腦子裡。
透過那對眸子,我還看到了更多的景象。在一大片水稻田間,一頭健壯的公牛背上坐著一個戴草帽的小孩。這孩子五官清秀,只是左臉上有個拳頭大小的胎記,黑魆魆地,盤踞在眼睛下。牛強壯有力,黑亮的牛角像磨光了的槍把子,直指著天,上邊有著一些細小明亮的白點,和農村漆黑天上掛著的星星一個樣子。一人一牛在田間悠然走著,時不時吹來一陣涼風,水稻前俯後仰,波浪一般。但剎那間,這一切都模糊了,健壯的公牛又變成了老牛,它懸在空中,身後有刺眼的白光。
牛對我說:「孩子啊,你還小的時候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啦!我為你們勞動了一輩子,但我老了,你們卻要殺了我,吃我的肉,剝我的皮!」
我剛想辯解,老牛就打斷了我。
「但我不怪你們,從小你爸媽就養著我,像寵著你一樣寵我。我骨頭還沒長齊時,被隔壁的那臭小子王二用小手槍射傷了腿。你爸媽陪著我,又是上藥又是加食的,可把我感動壞了。如今我老了,也沒用了,是該去見閻王老子的時候啦!最後還能為咱家做點貢獻,值啦!」
牛笑了,露出一排白亮的大牙,我剛想走到它身邊,它的影像就在眼前化作很多顆明亮的白色光點,四散紛飛,和拋向空中的珍珠一樣。
我泣不成聲,精神慢慢回到現實,眼睛聚焦在老牛身上。我看著牛,牛好像也看著我。他的大眼擠出了一顆藍汪汪的淚水,顫動在眼眶裡。
牛三拿出電棒捅到了牛破爛的鼻孔裡,一邊一個。他拿著開關,眼裡閃著狡獪的光,骨節粗大的手緩緩落下——隨後我就聽到了小而細碎的聲音,像稻杆折斷的窸窣聲。一條條藍色的電蛇在牛身上遊走。牛四肢麻痺了,終於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跌翻在地,激起一層黃土。
我好像被水卡住了喉嚨,想叫卻叫不出聲。
過了一支煙的功夫,電力散盡,牛三小跑過去,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把大得出奇的牛耳刀,熟練地把牛開膛破肚,再切成大塊的肉。牛血流了一地,再一次滋潤了那棵大樟樹。牛血溫暖而軟滑,像鳥類的羽毛一樣……
牛三拿荷葉包了四五塊位置最好的牛肉,心滿意足地回了小洋房。我爸媽扛著還在淌血的麻布袋往家走,回頭對我說:「娃,還不回去?」我呆在籬笆後面,不知所措。
當天夜裡下了一場暴雨,那地上的所有都被衝得一乾二淨,包括我家老牛的鮮血和碎肉。第二天,那兒已平淡得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