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約翰·福特,作為經典好萊塢的集大成者,曾4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該項紀錄至今無人超越。如果說奧斯卡對其的表彰多針對於家庭倫理片(例如《蓬門今始為君開》等),注重的是社會意義;那麼,對影迷觀眾而言,約翰·福特自成美學體系的「西部片」的審美價值不遑多讓。
在美國電影學會(AFI)評選的十佳「西部片」中,約翰·福特是唯一有兩部作品入選的導演(第一名《搜索者》與第九名《關山飛渡》)。由此可見,其在「西部片」這一領域內的影響力。
電影《俠骨柔情》是約翰·福特的「西部片」中時常被忽視的一部。儘管從時間上看,它不似《關山飛渡》恰好處在「西部片」的興盛期,也不似《西部開拓史》那般近3小時彩色寬銀幕鴻篇巨製,記錄了「西部片」的衰落史;但在福特個人西部片美學的踐行上,影片卻保持了很高的觀賞性。
首先在「西部片」的元素上,《俠骨柔情》包含了基礎母題——文明與荒蠻、原始西部的「叢林法則」與現代法治的對立衝突,與此同時,在情節的通俗性上也涵蓋了一切戲劇性元素:正義警長、醉漢賭徒、西部女郎、賭博、跳舞、復仇、打鬥。
01
電影《俠骨柔情》的原型懷特·厄普,是切實存在的西部傳奇。從1931年司徒·雷克所著的暢銷書、傳記小說《懷特厄普:西部警長》問世以來,以這位傳奇警長為原型的西部題材影視劇便源源不斷地產出。現實中的懷特·厄普,遠遠沒有令人為之震撼的傳奇故事與英雄事跡,與西部時代漂泊謀生的「大多數人」無異,做過工人、服務員,從底層謀生,幸運地當上警長,卻並沒有傳說中的英武、正義,日常生活庸庸碌碌、平淡無奇。
由此可見,影視劇中的懷特·厄普與現實中的對比落差之大,這一現象的本身,正是對「西部英雄神話」內在本質的最好詮釋。
一方面,構建英雄神話的目的,是為了紀念、緬懷、歌頌那些開疆拓土的先人。他們與惡劣自然環境搏鬥時的英勇無畏、槍林彈雨謀生中的自強不息、不滿現實敢於開拓的氣魄雄心,後人用了一個又一個奇蹟式的角色、一個有一個儀式性的畫面,去書寫一種「西部精神」。
另一方面,任何西部英雄神話的建立,終究是建立在其作為一個「人」而非「神」的現實性之上。因此,所謂的「正義執法者」、「無所畏懼的英雄」最終都要被剝離神話濾鏡,回歸到普通人的身份——一個內心深處仍舊充斥著恐懼、無奈、辛酸、苦楚的看似英雄又實則平凡的人。
因此,英雄神話的構建與消解,似乎是聯繫在一起的,這也是為何《紅河》中的英雄遲暮、《正午》裡的孤獨無助,更能掀起廣泛共鳴。由神性回歸人性,解構、重塑、再詮釋的過程,總能讓英雄形象更有平實的魅力,比起神話的包裝性與美化性,人性的多面與真實更具情感滲透力。
如何能將主角懷特·厄普塑造得富有光彩又不落偉光正的陳舊套路、使之豐富、生動、立體?這對演員的形象氣質與表演能力都有著很高的要求。
在AFI百年百大明星中,亨利·方達高居男演員第六位。如果說本色演員對應的是一種觀眾約定俗成的角色類型,例如,「黑色電影」中亨弗萊·鮑嘉的憤世嫉俗、「西部片」中約翰·韋恩的堅毅滄桑;那麼亨利·方達不同於同一時期大片廠明星的地方,在於其形象的去標籤化與不受定義的角色塑造裡,正因如此,他更接近於現代意義上的性格演員。
亨利·方達獨具的冷幽默感,使得角色有著極其豐富的性格側面。打鬥時的矯健身姿,乾淨利落的言語風格,強悍又幹練,絲毫不拖泥帶水;而理髮、打撲克、跳舞的細節,又還原了角色日常生活中的散漫意趣。
厄普的朋友「醫生」多克,則是一個更為立體式的平民化的「英雄」形象。身染惡疾的多克,是一個悲情英雄的形象,一直處於一種內心坍塌的迷醉狀態中。最終在與懷特·厄普的復仇之戰中英勇逝去。
02
約翰·福特,作為好萊塢製片廠體系內的導演,縱然在表達上仰仗明星對情節的主導性與形象本身的表現力,但其自成一體的西部片美學貫穿全片,體現在其標誌性的鏡頭語言。
在對外部空間的展現上,凸顯的是人與自然的關係。大全景、靜態構圖、廣角鏡頭,將影片的視角拓展至天際線;藍天作為背景,大地成了舞臺,而西部世界與現代文明之間由對立走向融合的人類世界的發展變遷,正好置於自然世界的宏大廣博之下。
而對室內空間的呈現上,約翰·福特注重對門、窗、桌、柱等線條構成的一切「矩形構圖」(Rectangle composition)將封閉的空間人與人之間的微妙距離、制動關係呈現出一種動態平衡。在這種富含隱喻的構圖中,角色之間的主動與被動、強勢與弱勢、主導與依附等各種關係水到渠成。
例如,在懷特·厄普首次與「醫生」多克發生衝突時,形成了劍拔弩張、互不相讓的焦灼局面,先是多克首先拔出槍,厄普處於弱勢局面,處在另一端的厄普同伴遞上了槍,多克處於厄普與其同伴面面相對所連成的直線內,處於他人的包圍中,強勢又變成了弱勢局面。
單個景深鏡頭內的幾何構圖及其中動態變化、此起彼伏的人物關係,都交代了主線情節下暗中湧動的氣氛改變,對角色命運有一定的暗示性。在後來的黑澤明、胡金銓的電影中,這種「封閉空間」內的劍拔弩張,都具有十足的張力。
03
如果說男性角色間復仇殺戮的快意恩仇詮釋的是「俠骨」,那麼「柔情」則被賦予了超脫於一般意義的愛情語境中的含義,西部世界的「俠骨」到現代社會的「柔情」,是一種文明更替的必然性,給西部俠客帶來的精神世界的必然改變。
影片的原名「My Darling Clementine」直譯即是「我親愛的克萊曼汀」。克萊曼汀作為影片的主要女性角色,其象徵意義多過本身的性格色彩。克萊曼汀的優雅談吐、節制不張揚的舉止,都是文明世界理想化的行為規範,其自身純淨、美好的性格特徵,也給沉溺在暴力、殺戮中的西部男性一種對文明世界的想像與嚮往。
對比之下,另一位女性主人公Chihuahua是一個典型的西部女郎,她沒有獨立的人格,所信奉的生存法則便是尊重男人的權威、依附於男性生存,她的嬌媚、風情,無不是西部文化生態下規訓出的一種傳統女性——擁有著令男性著迷的嫵媚,卻喪失自我的人格與思想。
結尾處,Chihuahua的死,與克萊曼汀的生,正昭示著一種現代文明、法治取代西部暴力傾軋的叢林法則的必然性。
因此,在接觸克萊曼汀後,懷特·厄普不見「俠骨」,只見「柔情」。
舊的西部文明終將消逝——原始的叢林法則與暴力殺戮,無盡的復仇背叛、偷搶掠奪,終究陷入暴力傾軋、踐踏生命尊嚴的無望循環中;
新的現代文明終將到來——接受教育、掌握知識,才是融入現代社會的行為規範中所需要學習的。
因此,「舞蹈」這一儀式性的場面,則被賦予了一種強烈的意義:懷特·厄普的精神世界從釋放暴力、張揚野性的戎馬江湖的快意恩仇,轉向現代社會的浪漫輕柔、詩性愜意。
在電影的最後,西部世界的俠骨仍在延續,而現代文明的柔情已經滲透進生活。在福特的大遠景鏡頭下,文明的更替是一種自然規律,一種文明的消逝,對應一種文明的興起,無論身處何處,面對時代變遷、人生起伏、世事更迭,都無需過分傷感與沉溺過往。靜觀萬物變換,感受歲月流逝的美麗與哀愁,正是福特電影中最迷人的詩情與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