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孟雯
圖/戴樹良 勾犇 白樺
攝影/黃金國 張銓生 劉泳曄 圖蟲創意
「紅蘿蔔,蜜蜜甜,看到看到要過年!」這是四川地區家喻戶曉的一句民謠。
年貨,簡單說來就是為春節這個美好節日而準備的物件。年貨林林總總,有吃的、穿的、用的、耍的,有幹的、鮮的、生的、熟的,有為年夜飯、團年飯置辦的食品,有給老人小孩、親戚的禮品,有犒勞過去一年辛苦並寄望新的一年的獎勵品……總之,年貨以年的名義,帶著喜悅、冀望、闔家歡樂的祝願,讓年有了更多的滋味。
民以食為天,中國人過年少不了吃,說年貨,第一要說的也是吃。老一輩的記憶裡,過年意味著吃好點。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四川鄉村,普通老百姓的吃好點倒是簡單——吃上一碗白米「乾飯」。因為換作平時,人們大多時候吃的是添雜著玉米或者紅薯等雜糧煮的「稀飯(粥)」。若加上一點點肉,配上地裡的蒜苗、蓮花白(包心菜)或者蘿蔔,就是上好的過年菜了。不多的一點肉和酒還要留著大年初二「走人戶(親戚間拜年)」或待客用。那時候沒什麼吃的,有一點紮實、能填飽肚子的精糧乾飯,有一點油葷的肉食,便是過年了。然而,有意思的是年代更替,到了物資豐富的現在,粗糧蔬果粥反而成了比精細白米飯更健康養生的食品。
到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鄉村裡的年飯普遍都有了雞鴨魚肉,家禽大多都是自家餵的。豬肉倒是不一定有,富一些的人家才殺年豬,畢竟餵豬可是一大生計,普通人家賣掉年豬才能有錢買其他物資。
年飯講究做滿滿一桌菜,魚是必須要有的,為的是討一個「年年有餘」。平日裡再簡單,年夜飯也要豐盛有餘,即使可能接下來的好些天裡都要吃剩菜,也要有這樣的儀式彩頭。即便到了現在,人們雖然更願意也有條件吃新鮮的菜餚,但過年有餘有剩仍是改不了的情結。
大年初一,家家戶戶要吃湯圓。早些年無論在鄉村還是城鎮,都是自己「包」湯圓,從做「湯圓粉子」開始,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邊說話邊捏著粉子,興許還在一些湯圓裡塞上硬幣,誰吃到就表示誰的運氣好。不同於現在買半成品的湯圓粉和心子,或者速食的冷凍湯圓,舊時「包」湯圓多了幾分趣味和年味。
南方人的湯圓是溼糯米粉包心子,而北方人的手工元宵是心子滾糯米乾粉,這也是傳統湯圓與元宵的區別。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城市中大多還是四合院的平房,幾家人、十幾家人聚居在一起。那句「遠親不如近鄰」,可是實實在在的,若體現在備年貨上,就是過年前鄰居一起「磨粉子」。一個院裡就一臺石磨,各家輪著用。到備年貨的日子,東家用過西家接上,從早到晚石磨就沒有停歇過。大家用兩根長條凳子放石磨,石磨兩旁又是兩根凳子,一邊坐一個人,一個人倒泡好的糯米,一個人推石磨,磨出來的糯米漿流進下方的白棉布袋。當糯米漿盛到一定程度時,人們扯繩子牢牢地系上布袋口,然後掛起來滴乾濕糯米漿裡的水,糯米漿逐漸變成糯米溼團。為了快一些滴幹水,人們會把棍子插進口袋,紮緊袋口,再一圈一圈攪動,通過給裝著糯米漿的布袋施壓來加速擠出水分。有了湯圓粉子,才有大年初一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手做湯圓。那不曾停歇的石磨,承載著多少過年的冀盼以及鄰裡間的溫情,是那些年不可或缺的場景。
四川人過年的風味,自然還少不了香腸臘肉。即使如今大家心知煙燻醃臘食品算不上健康食品,但仍覺得過年總要有這樣的風味,才有年的味道。臘肉在四川各地的做法無非三種:第一種最簡單,是用烘炒過的「椒鹽」,就是花椒與鹽,抹在肉上,懸掛起來風乾,也叫「鹽肉」;第二種相比之下多一道工序,即再抹上甜麵醬或者自己配的醬懸掛起來風乾,叫作「醬肉」;第三種有一層煙燻的風味,叫作「煙燻臘肉」,但要完成煙燻這道工序,在城市裡並不容易。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土灶在鄉鎮上盛行,這種灶用磚石砌起來,上面放上一口大鍋,下面燒柴火。
外婆做煙燻臘肉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把大鍋反扣著支起來,鍋上架上鐵條,橫著豎著搭成架子,把肉放在架子上,鍋下燒木頭、樹枝或者收集起來的核桃殼、花生殼,這樣既沒有明火,又能讓煙燻到肉,還能幫到一些沒有條件燻肉的鄰居。在城市裡,沒有土灶不方便燻肉,人們就開動腦筋想辦法。他們找一個鐵皮桶,將乾果殼、曬乾的氣柑(類似柚子)皮、橘子皮和柏樹枝丫丟進去點燃,悶出煙來燻懸掛起來的肉。主人家全程看守著,既要防火又要防盜。
說到香腸,四川風味的香腸相比臘肉,倒是一種「均肥瘦」的美味,而灌香腸也是一家人過年的美好記憶。做時,捋下豬小腸外面帶著油的腸衣,留下一層薄薄的半透明的皮,將碼上香料、肥瘦均勻的肉用筷子一點點塞進繃住口的腸皮裡,一圈一圈灌好後扎口,再用針點刺腸皮放出空氣,懸掛風乾。在爸爸下鄉當知青的年代,那層小腸外面捋下來帶著油水的腸衣,也會被利用起來當作肉食的替代品,增補身體的油水。如果說腸衣都會被如此認真對待,那麼香腸臘肉真算是物資匱乏年代裡最好的過年食品了。
當然,香腸也不光是在四川流行,只不過在別的地方叫灌腸。四川人會做辣味的香腸,也會做些不辣或少辣的五香味香腸,還會做偏甜的廣味香腸。小朋友們大多更喜歡廣味香腸。
香腸臘肉幾乎是四川人年夜飯、團年飯桌上的必備食品。
除了家常腊味,近幾年人們對年夜飯的置辦也發生著全然不同的變化。比如「五星大廚」上門服務,大廚自帶食材上門,幫主人家籌備或製作星級廚師年夜飯,就連四川火鍋湯底都能讓大廚幫忙熬製。而製作年夜飯的食材,無須再像往年一樣大張旗鼓地洗刷切煮,無論線上還是線下,半成品的分裝食材都更受人們歡迎。同樣的,年夜飯前的家庭打掃,也可以由家政服務壓縮在短短幾小時內完成。此外,美甲師、洗車工、全家福攝影師也統統可以預約上門服務。
過年家人親戚聚在一起,正餐吃吃喝喝,飯後大人們喝茶、聊天、搓麻將,小孩子們湊堆、玩鬧、看電視,都少不了茶點——瓜子、花生、糖。瓜子、花生這類炒貨,幾乎是過年必備,只不過隨著物資的豐盛、物流的發展,過年聚會上的茶點也發生著變化。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過奶油味的瓜子、紅泥裹著的烤花生,那時候的人們覺得口味別致,到現在反而是經過粗加工的原味炒貨更安全健康,更受人們歡迎。如今作為過年時節茶餘飯後的零食,品類五花八門,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甚至來自五大洋七大洲都不稀奇。近十年洋年貨風頭很盛,智利車釐子、巴西松子、德國啤酒、加州開心果、丹麥皇冠曲奇、比利時巧克力等,頻繁出現在人們過年的聚會上。比如智利的車釐子,出口總量的95%以上都發往中國。只是似乎過年吃的東西多了,過年的感覺卻少了。
找回年味或者說找到不一樣的年味,成了現代人追求的目標。物以稀為貴,人們在記憶中找過去的年味,很大原因在於過去的過年方式到如今反而變成了稀有少見的新鮮事物。
過去,趕年貨會,無論是在城鎮還是農村都熱鬧非凡。平日裡買不到的或者流行時髦的貨品、新奇的物什,在年貨會上才能見到。
比如標準年貨鞭炮,四川人叫作「火炮兒」,這個兒化音有特別的四川話版本。「火炮兒」還被四川人用來稱呼底褲,特別是紅色的,帶著鞭炮的喜慶。火炮兒有很多種,最簡單也是孩子們玩得最多的是「甩炮兒」,一張棉紙包著一小撮火藥,揪成一小團,並不用點燃,只要用力往地上一擲,就帶著一閃而過的火光,發出爆炸的響聲。還有衝天炮兒,一根竹籤,一頭捆著一小條火藥,下面有引線,點燃後會衝到半空,炸出亮閃閃的一團火光,並發出尖利的囂叫聲。再高級一些的,是像金箍棒一樣的「魔術彈」,其長短不一,有十發的,也有二十發的,用火點著,對著夜空,衝出像煙花一樣不同顏色的火花彈。魔術彈的威力不小,若是對著易燃物很容易點著,燃放的時候還要數著彈數,如果發射不盡,內藏啞彈,查看時也容易被誤傷,需要鄭重對待,保證安全。
每到過年,特別是大年三十,放火炮兒的大人孩子太多,尤其到跨年那刻一起鳴放,通常家裡電視放著的春節聯歡晚會都是聽不見聲的。燃放火炮兒還有可能會點燃木頭結構的房屋引起火災,每年都有事故發生,以致進入20世紀90年代不久城市裡就禁放煙花爆竹了。現在城鎮裡只能在指定地點購買、燃放煙花爆竹,孩子們接觸的機會少了,有機會被大人帶著到指定地點或在鄉村放火炮兒,會感到特別新奇好玩。
過年還讓孩子們感到興奮的,是置辦新衣新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的新衣新鞋大多都是自己做的,布料要到集市或者商店購買,而且不是想買拿錢就能買到,要憑票供應。那時候商業用的是「號票」,所謂號票,是規定了哪一天賣什麼,每家人按人口數量分配,限量供應。輪到賣布的時日,會在商店發出公告,要想攢做一套新衣新鞋的布料,可能還要花上幾輪號票。
這種情況下,私底下自然也有交換,比如老王家有五個孩子,小孩做衣服省料,用不了這麼多的布料,就會拿出來私下交易。原材料緊缺,除了在長個兒的孩子,大人們並不會每年都做新衣,大多添置的是新鞋,因為手工鞋一年到頭總會被磨壞穿不了。
在四川,做鞋會用到一種很特別的材料——竹筍殼。四川竹子多,尤其在鄉村,大多數人家房前或屋後都有那麼一籠竹,更不用說村子裡的風水林地。大的楠竹至少有面碗口粗,長出的竹筍也差不多大。筍子的外殼上面有一層細密的「毛」,說是毛其實更像是刺,扎手紮腳的。筍子殼掰下來用水刷洗後用來做鞋底的基礎材料,一層一層疊實,再用布紮起來,納出來的鞋底既輕巧又結實。若是在城鎮裡,找不到這樣方便的材料,納鞋底就會用到舊的或破的布頭。舊的衣服扯開來——帶線縫的還不能要,扯成一小段一小段,用水泡軟,加上米糊或者麵糊,攪成稠稠的布漿,再攤成厚厚的漿板,用木板壓實。不論加了筍殼還是布漿板,都要用針線一針一針地一穿一鉤,將鞋底納實在,使得鞋子耐磨且輕巧。這手上的活做得好不好就要看女人們各自的功夫了。
農村的阿婆說,過年做鞋也是要插空的,平時還有其他活計要忙,沒有閒工夫。手工靈巧的女人自然也是受歡迎的,通常也幫鄰裡做,是大家誇讚的能人。
憑票交易差不多持續到20世紀90年代,才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年貨集市也有了不一樣的熱鬧勁。成衣成鞋的工廠變多了,色彩、款式也逐漸豐富,集市上衣食用耍物件更是樣樣齊全,而且每年都會流行不同的物件和衣裝。當時成都人的年集主要在西門沙灣老會展中心,媽媽帶著孩子去買新衣,實行的是「三年計劃」,就是一件衣服至少穿三年,買的時候夠長夠大,第一年穿上肯定會不太合身,要到第三年才最為合適。即使這樣,過年的物資都跟早前拿錢買不到的時代不一樣了。人們逐漸告別木構的舊房,過年搬進新樓房,有的人家花上萬元買一臺29英寸的大彩電,而當時成都的房價不過幾百元1平方米。年貨上大件,曾是那個年代時髦的做法,漸漸富起來的老百姓通過放開的商品市場有了更多的選擇。
進入新世紀的幾年後,人們的年貨集市更是逐漸轉戰到虛擬的電商平臺。年貨的購買方式已經變得十分便捷,不斷完善的物流配送,讓年貨輕鬆「上門」。現在大多數人一個月的工資就能買到一臺70英寸4K超高清智能液晶電視機,而且,第二天就能免費快遞到家。
「雲囤貨」的主力軍是26—35歲的城市白領。奮鬥在一線的打工人們,出生在改革開放前後的「新青年」們,更多傾向於在電商平臺選購年貨,豐富多樣的選擇,快捷便利的物流,讓年未到人未歸時,年貨年禮就先到了。
中國人是講禮的,過年自然也是要禮數周到。過年是家人團聚、親友拜訪、禮尚往來的時節。回家的人,要給老人小輩準備禮物,拜年的人要帶上禮信,主人家也要準備著待客的酒水菜餚。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四川鄉村,過年走人戶帶的年禮大多是一包糖。可貴的是,糖並非現在工廠生產的包裝糖,而是土法製作的冰糖或者紅糖。這樣的禮物,即使放到現在也是稀罕物,土法、手工都是精貴的製品,從現象上看好像是折騰回去了,理由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村裡年長的阿婆說,鄉村裡按理說吃的東西比城裡方便,但是糖依舊是奢侈的食物。或許,糖並非像鹽一樣是必需品,轉換成能量的效率又不如澱粉高,製作起來費時費力,再加上四川並非糖來源的甘蔗和甜菜的產區,糖就註定還是稀罕物。但小朋友們對甜味的追求卻是跨越古今且經久不變的,當年在廚房蹭點白糖、冰糖或者偷吃別人送的年貨麥乳精,都是過年才有的記憶。
糖也用作祭祀物品,比如各地民俗裡都有臘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祭灶神的說法。「二十三,糖瓜粘」,用糖來祭灶神,是要用糖來粘住灶神的嘴,讓他傳報時「好事傳上天,壞事丟一邊」。對於不接招的灶神,人們也有辦法對付他,據說灶神平時要記人間過錯,屋塵是他的記事本,為了去掉灶神的備忘錄,人們在祭灶這天也「打揚塵」。掃塵本是為了乾乾淨淨過年,民間卻將它與祭灶聯繫起來,賦予其充滿趣味的民俗意義。
講禮,重在「講」字。說到這兒,就必須要講一講必備的過年禮——壓歲錢。過年走人戶除了帶禮信,也要準備紅包。跟粵廣閩地區發「利是」一樣,四川人也會象徵性地給孩子發壓歲錢,一元二角、十二元等講個「月月紅」的口彩,不一樣的是很多家長會根據當時生活狀況包上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等,到現在基本是兩百元起了。有的孩子收壓歲錢數額之大,已是大人間重禮往來的體現,反倒失去了年禮的意義。倒不如從前大人們在過年包湯圓時,塞上一枚或幾枚硬幣在某個或某幾個湯圓裡,祝福吃到的人來年有好運,這樣具有象徵意義的「禮金」更生動更有趣。
如今電商網購興盛,物流便捷發達,要想買到什麼樣的年禮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年禮儘管還是離不開傳統的糖果、菸酒茶、肉類製品等「老三件」,但更多的人開始置辦無糖低脂的健康類食品、消費類電子產品、景點酒店套餐等「新三件」。翻篇年貨老皇曆,顏值即正義,電商年貨數據顯示:「50後」「60後」奶奶輩們最愛買的居然是連衣裙,連衣裙排在年貨購買榜單第一位;而面膜、香水、BB霜、染髮膏等也躋身熱購榜單。年禮隨著時代變著花樣,展現著生活場景的變遷。
年貨,隨著時代的變遷,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糧票到網購,從收音機到如今的人工智慧,其根源在於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時代變遷。但不管怎麼變,追求年味總是過年不變的情結。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常說年味在失去,其實是因為過去很多沒有被滿足的需求和願望,都藉助過年這一個契機實現,而如今已經不需要這樣的契機了。那麼,無論承載著美好願望的年貨也好,過年的形式也好,都隨著時代變化賦予它們不同的意義,讓不同的年味延續下去。
排 版 王璐
初 審 雷棚
復 審 袁璐
終 審 李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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