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凡（@松鼠老孫），天體物理學博士、科學松鼠會創始會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曾任第六版《十萬個為什麼》編輯。對中西方文化比較、科學發展及其對人類文明史的影響，有獨到的見解。已翻譯科普書十餘本，舉辦科學講座近百場。
傅抱石繪製的太陽神東君圖
圖片來源： www.yizitong.com
東君
暾（tūn）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撫餘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駕龍輈（zhōu）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yí）。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dàn）兮忘歸。
緪（gēng）瑟兮交鼓，蕭鍾兮瑤簴（jù）。
鳴篪（chí）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kuā）。
翾（xuān）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敝日。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餘弧兮反淪降，援北鬥兮酌桂漿。
撰餘轡（pèi）兮高馳（chí）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在屈原（公元前340年－前278年）的這首《楚辭•九歌•東君》中記述了太陽神東君一天的生活。東君之名來自「日出東方」。東君從早上離開扶桑升上天空，到眾神鼓樂齊鳴迎接太陽，再到一場戰鬥之後痛飲歡慶，最後到晚上又返回東方。全詩可簡譯如下：
一輪紅日將出東方，照耀我門前扶桑木。
撫我寶馬安步緩行，夜色漸消露出曙光。
駕起龍車聲如雷，遍插雲旗隨風揚。
長嘆一聲升天去，低頭徘徊望故鄉。
車聲旗色娛樂人心醉，觀者著迷竟把歸家忘。
繃緊琴弦鼓聲相對響，敲擊大鐘鍾架搖晃晃。
吹奏橫笛竽笛聲相和，思戀靈巫賢惠又漂亮。
舞姿翩翩像翠鳥輕飛，載歌載舞齊聲誦詩章。
按照音律唱踏著節拍舞，來迎接的群神多得遮太陽。
青雲做衣白霓做裙裳，高舉長箭射殺賊天狼。
操持天弓向西方沉落，拿起北鬥舀取桂花酒漿。
抓住馬韁繩高高飛馳，幽幽黑暗中急奔東方。
在詩中，最令人感興趣的是古人對於太陽何以能夠在天空中運行的想像。中國古人認為太陽居住在東方神木扶桑之上。東方朔《海內十洲記》記載「長者二千丈，大二千餘圍，樹兩兩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為扶桑也。」所以太陽神早上從扶桑木上眺望四周，準備出行。
傅抱石繪製的太陽神東君圖
圖片來源：雅昌藝術網
在神話中，東升西落的太陽是由六條神龍拉著神車，每天從東到西。李白詩《蜀道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形容蜀山之高頂著天，就算太陽神的龍車到那裡也得繞開走。當然古人也沒有見過龍，於是又稱「馬八尺以上為龍」，所以會有「龍馬精神」的說法，西遊記裡小白龍變成唐僧騎的白馬，依據大概也由此而來的吧。
在熱鬧的「群神迎日」的熱鬧場面之後，來了一個小高潮。不知從何方出現了入侵的兇暴豺狼，幸好東君在此，挽起長弓射翻了它。眾神為之慶功，用北鬥舀起美酒痛飲一場。不過此時天色已晚，東君又急急忙忙駕起神車，在夜色中趕回東方去也。這裡把「北鬥」描述為盛酒的杯具，但在比《楚辭》更早的《詩經》卻說：「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中國詩歌的兩大源頭在「北鬥」（這裡應該指鬥宿）究竟是什麼這個意象上，進行了有趣的對話。
屈原的《九歌》本為祭祀崇拜神靈之作，反映了楚人當時對於自然的觀察和神奇的想像。有意思的是，在《東君》這首頌揚太陽神的歌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人們關於太陽威儀的想像，以及對太陽如何運行的猜想。把《東君》與古希臘詩人米姆奈爾摩斯（Mimnermus，公元前7世紀）寫的《太陽神讚歌》相對比，我們還會發現相隔萬裡的東西方古人竟然有著奇妙的共鳴。
赫利俄斯每日真夠辛勞，
玫瑰色曙光剛離環河，
升上蒼穹，他就駕起馬車，
不停馳騁，奔赴長空。
黃昏時，火神製造的工具——
那寶貴的帶翼金彎船，
載他飛過可愛的浪花，
他在水波之上舒適安睡，
從西航行到焦面人國土，
輕車快馬又在那兒等待曙光。
駕馬車的希臘太陽神赫利俄斯
圖片來源：www.theoi.com
最初的希臘神話中太陽神之名為赫利俄斯（Helios），在很多名詞中還能見到它，比如在陽光光譜中發現的氦（helium）的詞根就來源於它。日心說（heliocentric theory）、近日點（perihelion）、日球層（heliosphere）這些科學名詞都顯示出這位希臘早期神靈的影響力。
只是在後來的神話中，宙斯之子光明神阿波羅逐漸被混同為太陽神。美國宇航局的登月工程就命名為「阿波羅計劃」，因為阿波羅是月神阿爾忒彌斯的哥哥，哥哥拜訪妹妹，也就是太陽拜訪月亮了。有意思的是，阿波羅也是負責保護畜群和牛群的神，他有個稱號是呂開俄斯（Lykios），意思是「殺狼之神」——要保護牲畜，狼自然是牧民要防範的大敵。這跟《楚辭》太陽神「東君射天狼」的情節簡直是如出一轍。
兩首讚歌中，中國太陽神東君和希臘太陽神赫利俄斯一樣很辛勞，每天駕起馬車經過天穹，跟人們帶來光明。詩歌中反映出來的宇宙觀念和太陽神返回東方的方式略有差異。古人跟我們一樣，看到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經過高高的天穹，傍晚在西方落下。經過一夜之後，第二天重新升起。雖然這個現象人人習以為常，但好奇的人們會提出疑問：太陽落山之後去哪兒了？它是怎麼返回東方的？
印度教中的太陽神蘇利耶（Sūrya），駕著七馬所拉的戰車，關於太陽的想像，不同的文明體現出共通之處
圖片來源： deviantart，作者：molee
在《楚辭》中，東君還繼續駕駛馬車從高高的夜空返回東方，「杳冥冥兮以東行」，杳、冥，都是形容夜空幽暗的樣子。可是太陽經過的地方怎會幽暗呢？大概此時的太陽也已經不再發光了吧？在希臘版《太陽神讚歌》裡，我們這個世界是被一條大洋河包圍。辛苦一天之後的太陽神赫利俄斯可以歇歇腳，乘坐著火神打造的寶船從大洋河繞過世界回到東方。
這兩種猜想，雖然在細節上有所不同，但其實都暗含了一個前提，就是天空是半圓形的穹頂，大地則是平的。詩人屈原跟米姆奈爾摩斯在宇宙觀上其實是基本一致的。這也是早期科學誕生之前，許多古代民族從直觀感受得出的宇宙觀念。
作者：松鼠老孫
排版：紅色皇后
題圖：pixabay
首發：《科學Fans》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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