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斯坦福性侵受害者香奈兒·米勒:「與其讓她獨自吶喊,不如...

2021-01-12 界面新聞

記者 | 趙蘊嫻

編輯 | 黃月

「失去意識的醉女人。」

和許多遭遇性侵的女性一樣,22歲的香奈兒·米勒幾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報紙上「失去意識的醉女人」。她不記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只知道上一秒自己還在參加史丹福大學的一個派對,下一秒醒來就躺到了醫院的病床上,並被告知有人性侵了她。接下來的十天裡,香奈兒表現得一切如常,她把「強姦、受害、律師」之類陌生的詞排除在外,代之以熟悉而安全的「豐田普銳斯、費奇牌酸奶、改善體態」。直到一天早晨,《斯坦福日報》的一條新聞帶著那些她極力迴避的詞、「兩杯威士忌、兩杯伏特加」以及一個「斯坦福運動員」推倒了她的圍牆,湧進了她的世界,她倒在空地上半赤裸的身體被警方用冷漠、準確的語言描述,一切都在事無巨細地漫溢。

「失去意識的醉女人」,這八個字透著一股暗示、邀約的味道,把男性的犯罪粉飾成女性的罪過。一個女人如果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被性侵——尤其是因為醉酒而失去意識——那麼她再也無法成為一個乖巧的女兒、一個溫柔的戀人、一個有趣的朋友、一個成熟的姐姐。她過去以及將來的所作所為,似乎永遠指向那個「被誘發的錯誤」。人們會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看,是那個失去意識的醉女人,難怪她會被強姦。」

這時候,埃米莉·多伊誕生了,她是香奈兒用以保護隱私的假名,也用來分裝她痛苦、恥辱、憤怒和脆弱的自我。「突然間我恨她,我不想要這些,不想要她的赤裸,她的痛苦。那是埃米莉,那一切都是埃米莉的。」曾經,香奈兒想把埃米莉死死地關在角落,而眼淚總是從兩個身份間的裂隙裡溢出。往後的一年半中,香奈兒與埃米莉在一具身體裡展開爭奪,一個想要努力向前,一個陷入悲傷的泥濘;但她們也會站到一起,去面對警察、法官、律師以及陌生人一遍遍地審視和質詢。

法庭本該是正義的應許之地,香奈兒卻失望地發現,整個司法過程跟報紙的八字總結沒什麼不一樣:一位警官直接把半華裔的她歸入白人一檔,記錄在案;第一次庭審時,她不得不集中精力回答兩百多個和性侵毫無關聯的問題,例如你有多高、你有多重、案發當晚你的手機是否靜音……真相和自我一同被抹去,所有無關的細節都被轉錄為與犯罪相關的蛛絲馬跡。而審判的結果同樣令人失望——2016年6月3日,被告人布羅克·特納的被判「在縣監獄服刑六個月」(實際服刑三個月)。法官珀斯基的判斷和某些報紙的論調一致,「他是個優秀的運動員」、「重罰可能會毀了這位年輕人的生活」。

Buzzfeed上香奈兒公開陳述的截圖,這些是香奈兒在庭審時被問的問題。

「生活,一個人的生活,是你的生活,你忘了還有我的生活。讓我來換個說法,我想告訴人們,一夜的酗酒可以毀掉兩個人的生活。你和我。你是因,而我是果。你把我拖過這個地獄,把我一次又一次拖回那個夜晚。」香奈兒在她的受害人陳述中寫道。我們的文化似乎天然地懂得為男性著想,不論什麼時候,總有人提醒大家「他不只是個強姦犯」,對女性的指稱則要扁平粗暴得多。

這封陳述後來以埃米莉·多伊的名義在新聞網站Buzzfeed上發表,短短幾天之內獲得了一千多萬的點擊,引發了全美乃至整個英文世界的關注和討論,《衛報》《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紛紛轉載,拜登、希拉蕊等人公開表達了對埃米莉的支持。2018年,負責該案的法官被以62%的投票結果罷免,加州性侵法案中強姦的定義也由此擴大。

這些改變和來自世界各地的鼓勵讓香奈兒看到,自己不只是那個終日哭泣、悲傷又暴躁、無力向前的受害者,她有勇氣大聲指出那八個字的錯誤,她有能力去挑戰一個白人男性至上的司法系統,她終於可以越過埃米莉·多伊,說出自己的名字——香奈兒·米勒。

在《知曉我姓名》中,香奈兒講述了這個自我分裂與和解、逃避與抗爭的故事。今年8月,《知曉我姓名》的中文版面世,藉此機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連線採訪了香奈兒·米勒,和她聊了聊名字的力量、社會文化與法律的結構性不公以及寫作賦予受害者的敘事權。香奈兒認為,既然法律對被告人做了無罪推定,那麼受害者也理應享有同等的權利,即在被證偽之前得到人們無條件的信任,她們不應當辛苦地去博取這種信任,就像社會不應當壓制女性的自信心,同時又抬高男性的。她也表示,不希望這本書的結局或者這個故事本身被當作一次凱旋而歸的勝利,因為那些痛苦永遠不會消失,它會成為受害者的一部分,改變她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重要的不是擺脫痛苦,而是直面痛苦,學會與它共處,並通過它更好地理解人、幫助人。」香奈兒說道。

香奈兒·米勒(Chanel Miller),1/2中國血統,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文學學士,《知曉我姓名》作者,2019年被《時代》評為「未來百大影響力人物」。
01 埃米莉、香奈兒與張小夏:三個名字的故事

界面文化:當人們失去名字時,會感到有關自己的事實和感受都被碾平了。Buzzfeed上的那篇陳述讓人們看到了作為埃米莉·多伊的你,現在你用「香奈兒·米勒」的真名來寫這部書,對你而言,這兩個名字分別意味著什麼呢?你為什麼想讓大家認識埃米莉以外的香奈兒?是什麼鼓勵你從埃米莉走到香奈兒的呢?

香奈兒·米勒:在最開始的時候,名字幾乎是唯一一件完全屬於我的東西。我的經歷、事發現場圖片都在網上流傳,任人解釋,只有「香奈兒·米勒」這個名字是我的,我希望這個名字只被所愛之人呼喚。所以我分裂成了兩個自己:「埃米莉·多伊」是那個被性侵、被公開拆解的女人,而香奈兒還在過她從前的生活,這像是一種自我保護。

一開始,我在這兩個身份之間切換,埃米莉總是被我忽視和排斥,你幾乎察覺不到她,但裂隙就是存在,我在書裡也寫過自己總是忍不住哭,用冰箱裡的冷勺子敷臉的事。埃米莉與香奈兒的分離與融合是我成長的過程,當我重新認識到事情究竟是什麼樣的,重新肯定自己的情緒和價值後,埃米莉的重擔不會再擾亂我,我不再覺得羞恥,我想我可以讓人們知道我是誰,我經歷過什麼。許多倖存者在反性騷擾運動中站出來,這也鼓勵了我。

界面文化:你在書裡面也強調了自己的中文名「張小夏」,這個名字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呢?你覺得華裔的身份讓這段經歷有什麼不同?或者說,當你從身為華裔的視角來看整件事的時候,感受是什麼樣的呢?

香奈兒·米勒:我出生於1992年,生肖屬猴。2016年進行庭審的時候,恰好是我的本命年,那真是最糟糕的一年。但我認為這一年是屬於我的,我經常在紙上畫很多小猴子,希望它們能給我帶來好運。

亞裔在美國主流社會中的形象單調刻板,並且顯得十分溫馴。當我坐在一間多半由白人象徵權威的審判室裡時,我感到自己的力量被他們低估了。這些人覺得布羅克大可免於受罰,因為他們從沒想過我能掀起軒然大波,從沒想過我會大聲指出這種不正義。我在做證詞時經常哭,他們便以為這是軟弱。但即使我在哭,我也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在哪兒——許多男人甚至無法在公共場合哭泣,他們害怕這麼做,他們眼中的脆弱恰恰是我力量的所在。對許多女性來說,公開表達自己的情緒就是一種力量,這讓我感到自己十分強大,直到今天我也依舊在這麼做。

他們覺得判處布羅克服刑幾個月就足夠了,但那一年半的訴訟程序讓我認識到,這一切根本就是錯的。我變得越來越憤怒,甚至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因為眼見自己的家人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我的妹妹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況,於是我選擇行動。

之前一位警官和我通話時,默認我是白人,法庭文件就這麼記錄了,我的華裔身份、我從家庭淵源裡繼承的遺產通通被忽視掉了。我受夠了自己的某些部分被抹去,受夠了亞裔美國人不能被塑造成更加強大的角色,受夠了自己無法成為故事裡的英雄或者主角。我想讓人們知道我是亞裔,作為華人,我很驕傲。在這個故事裡,布羅克是主角,媒體報導把這個白人男性放置在故事的中心,我想把故事的中心轉移到自己身上來,並且告訴大家,是時候從我的角度來看整件事了。我想被當作一個多維度、多層次、有天賦的人來看待,請停止對亞裔的刻板印象。

香奈兒·米勒為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創作的壁畫之《我過去是》02 「法庭上我被不停打斷,但沒人可以阻止我寫作」

界面文化:受害者在法庭上無法呈現多維度的自己,但卻必須回答很多與性侵案件無關的問題,比如說體重。這些荒謬問題的影響是什麼?你是如何應對的?

香奈兒·米勒:很難公開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布羅克的辯護律師在問我這些問題時,他的目的從來就不是為了傾聽我怎麼說,他提問的措辭方式只是為了操縱我說出一些答案,或者混淆我,讓我顯得笨拙、變得不相信自己。我在書裡做過一個比喻,他這麼做就像把我的鞋帶綁在一起,並且強迫我奔跑,好看我把自己絆倒。

整個過程非常令人迷惑。從前我一直相信,法庭是個追求真相的地方,但他們扭曲事實、埋葬真相,好讓他們的故事版本流傳開來,而把我的噤聲。這一切令我不安,我只能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相信陪審團會聽我說的,但這些提問本來就不是為了聽你說什麼。

完成這本書後,我收到很多採訪邀請,像現在這樣坐下來接受採訪也曾令我倍感沮喪。因為這樣的庭審經歷把我規訓到覺得別人提問只是為了羞辱我、讓我出醜。我已經忘了提問可以是充滿真誠和善意的,人們想要傾聽、了解你的故事。我不得不學著重新去相信人,重新對他人開放自己。現在,我很樂於人們向我提問,我不再感到被冒犯。我會覺得有人在等著我,為我提供可以自由表達的空間,他們在努力理解我所說的,並且認真地進行記錄,而非斷章取義。

界面文化:真高興提問這件事不再困擾你了,否則我會很抱歉。

香奈兒·米勒:現在收到採訪郵件時,我會感到振奮。我看到許多人都試圖在提問中融入自己對生命經驗的反思,這樣的對話非常有意義,並且能不斷地提醒我,我做這些是為了什麼。人們的出現不是為了從我這裡拿走什麼、迫使我沉默,恰恰相反,他們是為了讓我的聲音被更多人聽見。

界面文化:那你在寫書、接受採訪時進行的回憶與在司法程序中進行的回憶有何不同呢?

香奈兒·米勒:為了寫這本書,我翻閱了庭審記錄,回憶的過程非常痛苦。我花了和寫作等量的時間來消化這一過程。一開始,我覺得寫作是我的工作,我必須每天都寫,但我意識到,有時候一連四五天我什麼都做不了,需要處理的情緒和記憶實在太多了。在我重新坐下來嘗試理解所發生的一切,並再次開始寫作前,我需要給自己留足時間去感受悲傷和沮喪,去為之哭泣。

對我來說,在寫作中重訪記憶,最不可思議的是自己變成了完全的掌控者,就像上帝一樣。現在每個人都成了我書裡的角色,而在此前的真實生活中,我存在於他們的世界裡,我不了解法庭世界是怎樣的,那裡的規則由法官和律師制定,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寫作時,我掌握了全部的敘事權,我可以把讀者帶到任意一個我想要他們去的地方,我可以任意拉長每一個時刻。那些曾經嚇到過我的人,現在成了我的提線木偶,只有經過我的允許,他們才能開口說話,他們只能佔據一頁紙的兩個段落,隨後我便讓他們離開。

在法庭上,回憶令我窒息,因為我永遠不被允許訴說,我的話被不停地打斷。我在書裡也提到,那種感覺就像自己被辯護律師摁著頭壓進水裡,不斷地掙扎,想浮上來透一口氣。

沒有人能打斷我的寫作,我可以無止境地寫下去。我為自己的所有感受騰出位置,自由暢快地告訴讀者,這就是我所經歷的。寫作就像在和一個親密的朋友聊天,我和讀者一起坐在長椅上,跟他們聊我的人生,我希望這本書可以給人這樣的感覺。我相信,即使你有創傷性記憶,只要能在一個對的環境——人們傾聽而非品頭論足,那麼這些記憶就是可以重構的,你可以學會如何與之共處。如果我們能為倖存者創造更健康的環境,讓他們大聲說出或是寫下自己的故事,一切都會變得更容易些。我們只需要為這種聆聽提供更多支持。

香奈兒·米勒為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創作的壁畫之《我現在是》03 「很多時候我們忽視了受害者和她自己的關係」

界面文化:無論是做性侵報導,還是進行自我經歷的講述,一個最困難的點在於如何讓別人傾聽。因為許多人看到「性侵」兩個字,可能會先開始做陳詞濫調的批評或提醒,而不是去了解別人的經歷和感受。你是如何處理這個問題的?

香奈兒·米勒:必須聲明的一點是,受害者選擇站出來,她們沒有什麼可獲得的,相反還會因此失去很多。而在此之前,她們也已經失去太多了。

受害者經常面臨指控說,她們選擇曝光是想要得到金錢或關注。人們沒有意識到,這麼做的成本有多高,而實際收穫又有多小,這就是為什麼我努力地想讓這些人學會易位而思。受害者選擇站出來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沒辦法忍受這些事再發生在別人身上。大聲說出來是為了保護他人,這是一種自我犧牲,而社會卻要讓受害者反覆自證其信譽和價值來獲得被傾聽的資格。

在美國的刑事司法系統中,所有被控人在被證實有罪之前都是無辜的,因此,即使布羅克被捕,在接下來的一年半當中,每個人都必須假設他是無辜的,這是他的權利。我認為受害者也應當享有對等的權利,即在一切被證明以前假設她們所說為真。但現實是,無論受害者說什麼,人們都覺得她在說謊,她必須不斷證明自己以博得大家的信任。

我希望人們明白,那兩位瑞典人對我的幫助是不假思索的,他們沒有停下來問「你喝了多少」這種荒謬的問題。我們要做的,首先應該是幫助她,然後再去提問。

界面文化:受害者的故事很少被聽見,除了人們不願意去理解之外,或許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即她們的聲音被攔截了。普通人在接觸到這樣的故事時是比較容易共情的,但更大的權力和社會結構使得這樣的聲音很難被聽到。你怎麼看呢?

香奈兒·米勒:許多受害者說出自己的故事時,總有人問,你怎麼不早點說出來?證據在哪?為什麼不去醫院?他們意識不到受害者面前有多少障礙。

就拿我的案件來說,開車去離事發地最近的醫院需要40分鐘,當時是救護車把我送去的,可如果是一個學生在斯坦福遭遇性侵,她得找人開車送她或者叫Uber,才能到醫院做取證。要走完這40分鐘的路程非常困難,就像我必須辭職才能繼續提起訴訟一樣。處理性侵案的系統是如此隔絕,你必須不斷地重新安排日程、推延計劃,才能保障它的運作。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很慶幸當事人是自己,而不是某個學生——我已經完成了我的學業,並且能夠承擔暫時叫停生活的代價,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某個學生身上,她可能不得不放棄學業。

「你怎麼不早點報案」,這句話實際上在問「你為何不放棄生活」——受害者有一千個理由選擇不這麼做,我們有權繼續自己的生活。如果社會更樂於傾聽受害者的經歷和情感,我想更多的人會站出來,但現在這個系統不值得讓人信任。

香奈兒·米勒為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創作的壁畫之《我將來是》

界面文化:你的寫作中有大量情緒豐沛的流露,但許多人為了增強敘事的可信度,在講述類似經歷時往往採取一種冷靜的語調,不過多地暴露自己的情緒,你為什麼選擇了另一條路呢?

香奈兒·米勒:大多數人會把施害者看作受害者的敵人,但對我來說,我自己就是一個巨大的敵人。我曾經厭惡自己,試圖把自己心裡的聲音屏蔽掉。很多時候我們忽視了受害者和她自己的關係,我想要糾正這一點,讓人們看到我的感受和轉變。我覺得自己有責任這麼做,因為我知道這些感受不是我所獨有的。

這本書已經出版一年了,我從來沒有對書中的任何內容感到尷尬。那些我們恥於提及、羞於分享的感受其實具有很強的普遍性,它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可怕。我一開始也擔心過,這麼寫是不是有些不妥,但我得到的反饋都非常好,這些感受是能引起共鳴的。

我希望讀者能從中看到我如何完成轉變。正如書裡所寫的,我是個很害羞的人。現在人們看到我,可能覺得我很自信、直言不諱,但在高中時,我從沒在任何站上過任何活動的舞臺,課堂上不舉手,小組討論時不說話,也沒有提出過很鮮明的觀點。人們腦中有一幅積極分子的標準相,過去的我顯然不符合,但我希望我的故事可以讓那些安靜、害羞的人意識到,他們也可以是強大的。如果他們很在乎一件事,或者這件事傷害了他們所愛的人,他們也有能力去捍衛和保護,儘管有時候這麼做會很痛苦。不要因為某種性格而低估自己在社會上發聲的能力,也不要因為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社會活動家、女權主義者而放棄發聲的權利。

04 人人都會說「外面不安全」,但世界應該是安全的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寫道:「在你感到孤獨的夜晚,我與你同在。當人們懷疑你或輕視你時,我與你同在。」這種團結激勵了世界各地的很多人,但你也強調,這些話不是向受害者兜售一個虛假的夢,一個平靜而令人興奮的存在。要取得實質性的進步,除了你剛才所說的創造更健康的環境,我們還應當做些什麼呢?

香奈兒·米勒:年輕的女性受到侵犯,或者在街上被騷擾,人們都不當回事,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當下的文化不是把性騷擾的影響最小化,就是指責受害者有問題。社會將性騷擾當成根植在文化裡的現象,它顯得那麼自然、那麼不可違逆,人們像談論天氣一樣談論性騷擾。這是錯誤的,我知道我們可以改變它。如果能讓男性恐於受到懲罰,他們就能控制自己。

然而,我們就生活在一個對性犯罪輕縱的世界,他們很清楚這一點,他們幾乎可以為所欲為,而代價由我們來承擔。負擔總是被放在女性身上——她必須自我調整、自我改變。可是性侵的發生到底跟受害者有什麼關係呢?不論她們是誰、她們年齡的大小、她們穿的是牛仔褲還是裙子,和這些通通都沒有關係。但他們總是會挑刺,並且讓你覺得就是你做錯了,粉碎你的信心,讓你閉嘴。

一開始,我也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更好,但這只會讓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窄。我不願意放棄晚上出門遛狗的權利,我不想被恐懼支配和限制。人人都會說「外面不安全」,但世界應該是安全的,女性不應該忍受越來越多的限制。難道我們的目標就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人生終點,然後說「謝謝老天爺,我做到了」,僅此而已嗎?我們的目標應當是能夠自由地生活。

性侵案發地改建的紀念花園,史丹福大學曾因拒絕在紀念牌上採用香奈兒的話而引發爭議。

在走司法程序時,最讓我驚異的是布羅克的自信心。即使他被捕了,他依舊顯得那麼自信,覺得自己可以找一個好律師來了事,又或者他覺得,我會因疲憊不堪而放棄。我時常想,他憑什麼這麼自信?這種信心到底是哪來的?女性為什麼沒有這樣的自信?布羅克做錯了事,卻能信心滿滿地滿世界走,我卻要承擔所有的恥辱,這多麼瘋狂啊!我們必須要讓女性也獲得同等的自信。

但有時候,儘管我知道自己在為了這個目標努力,我依舊感到沮喪。因為當我獨自走在深夜的街道或搭乘地鐵時,我還是會保持警惕,就像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說,不要在夜裡停留得太晚。這種恐懼是真實的,也是合理的,但把它正常化為女性的行為規則,我就無法接受了。我們應當不斷地去質問和挑戰這些所謂的「常規」。「待在家裡」「穿件夾克」「不要喝太多」——這些為女性制定的規則看似正常,實際上卻反常得很。它製造了一種虛假的安全感,好像只要你遵守規則,就能免受侵害,但實際上無論你怎麼做,你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事實就是這樣,人們卻不願意接受。

界面文化:在斯坦福的標語之爭這部分,你談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社會主流往往期待受害者的敘事「振奮人心,積極肯定」,如果她們談到了暴力的真相與傷痛,就會被斥為「陰暗」、「可能造成社會恐慌」。但真正傷害社會的,是性侵與性暴力的存在。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敘事來指認這一點?

香奈兒·米勒:我經常說,(受害者所經歷的)生活令人不堪其重,但去傾聽他們的故事卻並非如此,我們至少應該學會去傾聽這些沉重之事。如果我們轉身離開,這無疑向受害者釋放了一個信號,即她們太過陰暗、讓人難以忍受,而不是告訴她們,你是很好的人,你只是被一個糟糕的故事卡住了,就像被壓在大石頭下面。

我們需要做的是告訴她們,我會幫你舉起這塊石頭。社會給受害者編織了一個讓她們不斷受到傷害、自我懷疑的陰暗故事,期待她們獨自應對這種敘事是不切實際的,我們必須幫助她走出來,回到生活的正軌。與其讓她獨自吶喊,不如成為她的聲音。

在寫這本書時,我對於如何結尾非常謹慎。我不想把它描繪成一次鼓舞人心的勝利,我認為沒有那麼單純而徹底的東西。悲傷永遠存在於任何形式的失去當中,就像你失去了某個人,你可能也邁步向前了,但某個部分的你也隨著那個人離開了。不管是過去十年還是二十年,那些情緒和記憶都不會改變。唯一不同的是,你不再感到害怕,不會再被它們淹沒,不會再失控哭泣。我用自己的語言重新理解了這些感受,並籍此與他人建立更深層次的聯繫。有很多女性曾經或者正在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所以在這個結尾處,我希望讀者能看到,重要的不是擺脫痛苦,而是直面痛苦,學會與它共處,並通過它更好地理解人、幫助人。

《知曉我姓名》
[美]香奈兒·米勒 著 陳毓飛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8

 

相關焦點

  • 杜春媚評《知曉我姓名》|「我是性侵受害者,但這不是我的全部」
    震驚全美的史丹福大學性侵案受害者埃米莉·多伊,2019年以其真名香奈兒·米勒出版了回憶錄《知曉我姓名》,成為現象級的暢銷書。 22歲的一天,我在陌生的醫院醒來。中文版版權資訊:《知曉我姓名》,[美]香奈兒·米勒著,陳毓飛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社會偏見2015年1月17日晚,香奈兒、妹妹與在史丹福大學念書的女友一起參加了一場校園派對。香奈兒從小在斯坦福附近長大,7個月前畢業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當時正在矽谷一家初創企業上班。
  • 我被性侵、遭受不公判決,但我仍為自己驕傲丨專訪香奈兒·米勒
    在你眼中,一位性侵受害者會是什麼樣?最常見的形象大概是披散著頭髮,面目不清,為了保護隱私,五官打了馬賽克,她可能衣衫不整,至少不會打扮得時尚精緻,她會縮在角落,帶著哭腔小聲回答媒體或律師的提問。但是香奈兒·米勒會打破你既定的想像。
  • 她被名校學生性侵,寫自傳改變法律:這個世界不存在完美受害者
    香奈兒·米勒今年28歲,中文名叫張小夏,是有一半中國血統的華裔女孩。在2019年11月出版了自傳《知曉我姓名》之後,她上遍了美國大大小小的電視節目,和奧普拉對談、接受崔娃的採訪、做脫口秀,一遍遍向世界說:「我是香奈兒·米勒,中文名張小夏,一名性侵受害者,這是我的故事。」
  • 這個女孩醉酒被性侵後,她決定復仇.
    2015年,布羅克·特納被告上法庭,原因是他在史丹福大學性侵了一個女孩。 布羅克·特納,史丹福大學的高材生。曾經參加過奧運會預選賽,是有望代表美國參加奧運的遊泳新星,如此完美的人生履歷,卻加上了「強姦犯」的罪名。
  • 曾轟動全美的斯坦福性侵案受害華裔女生 自曝身份|溫特沃斯·米勒|...
    最常見的形象大概是披散著頭髮,面目不清,為了保護隱私,五官打了馬賽克,她可能衣衫不整,至少不會打扮得時尚精緻,她會縮在角落,帶著哭腔小聲回答媒體或律師的提問。但是香奈兒·米勒會打破你既定的想像。作為曾經轟動全美的斯坦福性侵案受害者,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她,有著一頭精心打理的黑色捲髮,身著紅色無袖連衣裙,雙手叉腰,表情堅毅,仿佛準備隨時向你喊出:「知曉我姓名!」
  • 《知曉我姓名》:性侵案後,華裔女孩如何突破美國司法
    文 | 於伊人主播 | 於伊人編輯 | 美齡2015年1月,剛工作不久的香奈兒·米勒和妹妹去參加史丹福大學卡巴奧發兄弟會的派對,喝醉後遭到性侵受害者香奈兒化名為埃米莉提起了訴訟,人證物證俱全,目擊證人的證詞鏗鏘有力,卻花費了4年時間進行審判。經歷了漫長的等待,承受了大量內心的掙扎,最後她卻換來了一個不公的結果。雖然陪審團認定針對布羅克的三項性侵指控均成立,他最高可判14年監禁,但最終法官珀斯基僅判處6個月有期徒刑,實際減刑為3個月。
  • 性侵案後,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2015年1月,她在陌生的醫院裡醒來,偵探告訴她,衣冠不整的她昏迷在史丹福大學一個兄弟會的後院裡,並可能遭到了性侵。但她對此一無所知,只記得自己在派對上玩得很開心,之後記憶裡一片空白。因為醉酒而缺失的片段記憶,她只能從媒體的報導,從提供給法庭的證據,從警察、檢察官和偵探的描述中提取、找回,以此拼湊出那天晚上的真相。
  • 香奈兒·米勒 從化名中突圍
    香奈兒·米勒的畫作《我曾經是,我現在是,我將來是》。在你眼中,性侵受害者是什麼樣的?最常見的形象大概是披散著頭髮,面目不清,為了保護隱私,五官打了馬賽克,她可能衣衫不整,至少不會打扮得時尚精緻,她會縮在角落,帶著哭腔小聲回答媒體或律師的提問。但是香奈兒·米勒會打破你既定的想像。作為曾經轟動全美的斯坦福性侵案受害者,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她,有著一頭精心打理的黑色捲髮,身著紅色無袖連衣裙,雙手叉腰,表情堅毅,仿佛準備隨時向你喊出:「知曉我姓名!」
  • 《知曉我姓名》:從受害者走向勝利者
    2015年1月,「史丹福大學性侵案」震驚全美。化名為「埃米莉·多伊」的受害者在遭受不公判決後寫下七千字法庭陳述並在網絡上受到極大關注。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該案法官被民眾罷免,加利福利亞州兩項嚴懲性侵罪犯的新法案生效。時隔四年,受害者決定站出來,以真名推出紀實文學《知曉我姓名》(Know My Name)。
  • 社會總是苛責受害者,而我必須說出自己的名字
    開庭當日,不少她的支持者在法庭外舉起了「知曉我姓名」的標語。「知曉我姓名」是一個微博熱門tag,是一種追問真相的態度,也是一本豆瓣評分9.4的好書。作者名叫香奈兒·米勒,中文名叫張小夏。她是2015年轟動全美的史丹福大學性侵案的主人公,之後四年,她被迫化名為埃米莉·多伊生活,鋪天蓋地的新聞僅僅以八個字囊括她的一切—
  • 我被性侵、被網暴、遭受不公判決,但我仍為自己感到驕傲
    在你眼中,一位性侵受害者會是什麼樣?最常見的形象大概是披散著頭髮,面目不清,為了保護隱私,五官打了馬賽克,她可能衣衫不整,至少不會打扮得時尚精緻,她會縮在角落,帶著哭腔小聲回答媒體或律師的提問。 但是香奈兒·米勒會打破你既定的想像。
  • 斯坦福性侵案受害人:那具被公開拆解的身體不屬於我|正午書架
    編者按:2015年1月史丹福大學發生的性侵案震驚全美國。犯罪嫌疑人布羅克·特納是一名曾參加過奧運會預選賽的遊泳新星。面對法庭的不公審判,受害者化名為埃米莉,將自己的法庭陳述在Buzzfeed網站上曝光,此文獲得了數千萬的訪問量,在社交媒體引發海嘯般的討論。諸多名人,包括時任美國副總統的拜登也發表公開信表示支持。在民怨沸騰中,有人發起了罷免庭審法官的運動。
  • 28 歲美國華裔畫家香奈兒·米勒的力量源泉
    華輿訊 據美國僑報報導,4年前,華裔美國人香奈兒·米勒(Chanel Miller)以艾米麗·多伊(Emily Doe)為化名走進公眾視野,她曾是史丹福大學遊泳冠軍布羅克·特納(Brock Turner)性侵案中的受害者。米勒撰寫的長達12頁的受害人影響陳述震撼有力,在BuzzFeed網站廣為流傳,並因此出書撰稿。
  • 鮑毓明再回應性侵養女:並非所有的受害者,都會大聲吶喊
    結果是,大多數受害者忍氣吞聲,獨自用巨大的身心創傷,來為施暴者的過錯買單。事情還沒結束。假設還沒完。你在浴室裡清洗自己,你消除了證據,默默承受這一切。你覺得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導致這樣的懲罰。如果我們能感同身受,就能理解她沉默的緣由。2015年12月31日,她第一次被性侵。在此之後,她長時間「安靜」。在鮑毓明口中,她似乎還「想念」他,「依賴」她。
  • 不完美受害者就該敗訴嗎?這位華裔女孩用公開信說「不」
    2015年,史丹福大學性侵案震驚全美。犯罪者布羅克·特納是一名大一新生,還是個參加過奧運會預選賽的遊泳運動員。受害者的真實信息未被披露,僅以化名示人。直到去年,這個一直被稱為「布洛克·特納的受害者」的女孩決定面對過往,重新生活,而她邁出的第一步,是勇敢說出自己的真名——香奈兒·米勒,作為一名華裔,她還有一個中文名,張小夏。香奈兒·米勒(張小夏)案發當天,米勒陪同妹妹一起參加史丹福大學的校園舞會,幾輪酒後失去意識。再次醒來,她已經躺在醫院,身上布滿淤青和傷痕,被警察告知遭遇了性侵。
  • 華裔女孩被斯坦福精英性侵卻遭網暴,4年後她寫自傳改變法律!
    那晚,爸爸煮了西蘭花和藜麥,一家人其樂融融,妹妹在「史丹福大學」的好友邀請張小夏去學校參加一個派對。張小夏一家四口合影對張小夏而言,斯坦福就像他們家的後院,一個步行十分鐘就可以到達、從小長大的地方。反正當晚也沒什麼事做,於是媽媽便開著車將姐妹倆送到了學校門口。
  • 鮑毓明涉嫌性侵案:不完美的世界,為何要求完美受害者?
    近幾年,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涉及性騷擾、性侵和強姦等社會事件頻發,使這一始終存在又總隱在陰影中的行為,一再出現在公眾視野之中。與其說鮑毓明事件是特例,不如說它其實只是這一系列層出不窮事件中又一個令人悚然的典型。而圍繞著此次事件所產生的無論是關於鮑毓明,還是遭到性侵的女孩的言論、行為和形象的言論之中,也再次呈現出某種我們之前反覆見到的摩擦、分歧和曖昧。
  • 輔仁大學性侵案加害者無恙受害者道歉被諷
    ,21日性侵的受害者發文對師長以及輔大心理系道歉,更讓許多網友激憤,輔仁大學校譽也嚴重受損,島內著名論壇的八卦版上有網友將輔大和性侵案頻傳的印度並列,諷刺該校「印度國土」、「印度分校」,還有網友問卦「大家還會想讀輔大嗎?」
  • ...灌醉性侵,另一女生獨自逃走不報警,疑有多名受害者因怕丟臉未舉報
    9月15日,據南國今報報導,今年暑假,南寧師範大學的阿麗(化名)跟多名同學一起受邀到男老師陳某宿舍裡聚餐,醉酒不省人事後遭到陳某性侵,直到上午11時許醒來才發現異樣,隨後報警。她回憶稱,當自己醉得完全不省人事時,應該是8月7日凌晨3時左右。阿麗表示,到最後房間裡只剩下自己、陳某和另一名女生阿雯(化名)三個人,對於當晚的情景阿麗稱已經沒有什麼印象,自己一直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中午11時47分醒來後發現身體上的異樣,才意識到自己遭到性侵。而犯罪嫌疑人陳某並沒有逃跑,而是一直待在宿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