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歌曲
骨子裡仍然是在
延續古老的民謠的傳統
為這個時代的庶民集體記憶
通過故事的形式
留下最生動的記錄
——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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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 理 想 ]
以下本文節選自 馬世芳[ 聽說 ] II - 第十說
說說敘事曲(下)
五月天 /
志明與春嬌
去年我在北京的鳥巢,看五月天演唱會,現場幾萬個年輕人,跟著他們一塊齊聲唱他們寫的這閩南語的歌,唱《憨人》。
我那時候是挺震動的,五月天早期,其實是寫了不少的這種閩南語歌的。
五月天鳥巢演唱會
五月天在1999年的時候,發行了第一張創作專輯,其中就收錄了這首《志明與春嬌》。
今天我們要來繼續聊聊說故事的歌。我們知道,現在志明與春嬌,好像變成了這個情侶的代稱,還衍生出一系列香港的電影。
《志明與春嬌》電影劇照
那事實上《志明與春嬌》,這個最早最早,是在八十年代末期,臺灣的一個電視綜藝節目,叫作《歡樂一百點》。
張菲主持的《歡樂一百點》
我還記得那是張菲主持的,那中間有一段就是演短劇,主持人張菲,固定飾演這個志明,然後每一期的女來賓,通常是歌星,就飾演春嬌。
志明跟春嬌永遠是情侶檔,他們就利用這個短劇的情節去串場。
那五月天當然在成長的過程,也是看這個電視綜藝節目長大的。所以在事隔十多年之後,他們把這對男女主角的名字,寫成了這首歌。
《志明與春嬌》MV截圖
這歌詞講的挺有意思的,你知道人在戀愛中,總會覺得自己,好像是那個戀愛電影的主角,我們好像在演一個愛情電影。
但是對於志明與春嬌來說,這齣電影,已經差不多快要演完了。
這春嬌想要跟志明分手,志明還是捨不得。
但志明還是要表現男子漢的一面,就決定主動放棄:說沒關係我跟你就到這吧,這場電影,我也不要再跟你演下去了。
木吉他 /
散場電影
我總覺得《志明與春嬌》這首歌,肯定有受到臺灣校園民歌時代,一首很受歡迎的經典歌曲的影響,那首歌就叫作《散場電影》。
你光聽這個歌名,有沒有好像就是在講《志明與春嬌》的那個場景?
《散場電影》是1981年的歌,比《志明與春嬌》要早了十八年,那是由木吉他合唱團演唱的。
《木吉他》專輯
木吉他最有名的成員,當然就是後來變成了中文樂壇大師的李宗盛。
木吉他合唱團
不過木吉他的時代,李宗盛還沒有開始發表個人的創作,也還沒有獨唱的機會。
我們只能在這個木吉他的唱片裡面,去辨認李宗盛的歌唱,他常常就是那個,唱歌比較大舌頭的那個。
《散場電影》這首歌的作詞人,叫作賴西安。
賴西安
賴西安也是一位小說家,他寫小說的時候,用的是筆名李潼。
賴西安與小說《少年噶瑪蘭》書法
小說家寫歌詞,自然就會對場景、對情節,會有更多細膩的想像,會寫出更生動的畫面。
我總覺得校園民歌時代,這些年輕歌手,他們那種抒情的需要太大了,太澎湃了,所以忍不住不抒情,結果就沒有能夠留給這個寫實場景太多的空間。
但是《散場電影》這首歌,可能是少數的例外。
它用非常樸素的寫實手法,去寫一對情侶已經走不下去了,最後還是去勉勉強強地約了一場會,看了一場電影,但兩個人都沒有什麼話想說。
這首歌在當年影響是非常大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個寫分手信的時候,抄了這首歌最有名的那句歌詞:
我們因不了解而相識,我們因了解而分離。
而且還很狠地寫說:
你的哀愁我再也不介意,因為我不再看見你。
拿這首歌跟《志明與春嬌》對照著看,你有沒有覺得這兩者,好像有拉出一個呼應的關係?
五月天 /
任意門
光陰似箭,十幾年之後,五月天變成了整個中文世界,最受歡迎的天團,他們在2016年出的這張專輯,就叫作《自傳》。
五月天《自傳》專輯
回顧這個樂團一路走來的酸甜苦辣,其中最能符合《自傳》這個標題的歌,就叫作《任意門》。
這就是在回顧五月天從他們成軍以來,一路從地下樂團,慢慢慢慢地一階階往上爬,是一首蠻動人的歌。
我們曾走過
無數地方和無盡歲月
搭著肩環遊
無法遺忘的光輝世界
無名高地到 鳥巢的十年
一路鋪滿汗水淚水
任意門外我們用盡全力飛
管他有多遙遠
《任意門》MV
戴佩妮 /
一九九九
那麼類似這樣的,回顧自己的自傳式的創作,在中文流行音樂史上還有好幾首。我會想到,還有像戴佩妮的《一九九九》。
她在回憶那一年她快要畢業了,有了機會,可以到臺灣來籤約當歌手。
於是她就毅然決然,拎著一把吉他,離開馬來西亞,來到陌生的臺灣。
一方面很不想讓家裡擔心,一方面家人也不想讓離開家鄉的女兒擔心,所以母親生病了也不告訴她,回想起來,都是很揪心的一段歷程。
離開家鄉、離鄉背井,到遠方尋找夢想,這是流行歌曲永遠不滅的題材。因為這是很多很多人都有的經歷。
林強 /
向前走
在臺灣流行音樂史上,有很多關於離鄉背井到大都市,去尋找機會的歌。最有名的,當然是1990年林強的那首,也是閩南語的經典搖滾作品《向前走》。
林強的《向前走》專輯
林強在《向前走》裡面,唱到說,臺北我的理想跟希望都在這裡。
臺北車站旁邊的西門町,曾經也是臺北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但是那裡也有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角落,有很多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在上演。
李壽全 /
殘缺的角落
1986年李壽全這位我非常尊敬的前輩音樂人,他生平唯一的一張完整創作專輯《8又二分之一》。
《8又二分之一》30周年紀念版
這張專輯裡就有兩首系列作品,寫的是西門町的一個角落發生的故事。
這兩首歌,都叫作《殘缺的角落》,而它們的作詞人,是小說家張大春。
張大春和李壽全攝於1985年(本圖片來源於張大春)
起先是李壽全自己,想要寫一首用口琴伴奏的歌。
李壽全自己,會吹那種只有十個孔的,吹布魯斯的那種藍調小口琴,吹得特別好。
他一直很著迷那樣的聲音,然後就忽然想到,對,他在西門町的街頭,曾經看過一個坐在輪椅上賣口香糖的人,常常被警察開罰單,被驅趕。
然後每天要面對很多人的冷眼,但是他臉上永遠是笑的,他賣不掉口香糖,他還是笑;警察來開罰單,還是在笑。
所以慢慢他發現,那個人臉上的笑,不是開心,而是病,他就是得了一種,會必須要不斷地笑的一種病(快樂木偶症候群)。
那他的身體有殘疾,他的心靈肯定也是有著傷口的,所以他跟張大春講這個故事,他們就想要把這個人寫成一首歌。
他們兩個合作,寫出了一首希望能夠不是用俯瞰,不是用同情,而是用平視的角度,設身處地地,去從他的心情唱出來這麼一首歌。
於是他們寫出了《殘缺的角落》的第一部曲。
破舊的輪椅 他賣著口香糖
半生的滄桑 微小的希望
夜雨不斷 鬧區已黯然
聲聲的吶喊 在我耳邊迴蕩
讓我為你吹奏一種生活
幸運的你不曾經歷過
不需要同情也不要施捨
殘缺的我也有生命的歌
「不需要同情也不要施捨,殘缺的我也有生命的歌。」
那口琴吹出來的旋律,就是他的生命的歌。
張大春跟李壽全合作,完成了第一部曲之後,他們回到經常一塊廝混的那家咖啡店,叫作麥田咖啡店。
常常也在那個咖啡店出沒的漫畫家老瓊,跟張大春、李壽全說,你們知道那個賣口香糖、吹口琴的人的故事嗎?
她看到新聞說,他放了一把火自焚了。於是李壽全就跟張大春說,我們把這首歌寫完吧,我們要接著再寫下去。於是他們又寫出了第二部曲。
他不斷的嘗試尋找一份工作
卻只能夠換得現實的冷漠
夏日午後,他遠離了街頭
燃燒掉自己一把絕望的火
假如第一部曲,還是帶著點溫暖的,甚至是給自己打氣的、勵志的意圖的話,到了第二部曲,整個情節就急轉直下,變成了非常非常悲傷的一首歌。
知道了前面發生的故事,那口琴的聲音就變得更悲涼了。
黃舒駿 /
未來的街頭
1986年奚淞先生,在報上發表了一篇,大概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說,叫作《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少年,在臺北龍山寺前面,看到了一位老畫師,他在地上畫達摩。
這個少年後來立志要當大藝術家,他要當大畫家,所以他就到法國去學畫。
那個老畫師在他腦中,已經全部忘記了。直到有一天,他走進了羅丹美術館。
巴爾扎克像
他看到了羅丹名滿天下的巴爾扎克像,然後在後面,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一尊看起來是來自東方的雕像,他走上前去看,那是一個達摩像。
後來他回到了故鄉,想要回去找那位老畫師,當然沒有能夠找到,但是在故事的結尾,他就在地上鋪起了紙,拿出了筆開始畫達摩。
最後他就說:「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他要等待這個新的孩子出現。
這篇小說當時發表在報上,有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看到非常震動,他把這個報紙剪下來,留在手邊反覆地閱讀,他的名字叫作黃舒駿。
黃舒駿《未來的街頭》
在他1990年的專輯《未來的街頭》,專輯的開場曲,也是專輯的標題曲,就是改編這篇奚淞的短篇小說的作品。
黃舒駿還特別在唱片裡面寫到說:
"感謝奚淞在四年前給我的觸動,那份剪報我一直留著,如今都泛黃了。"
「他就像那個老畫師,我是那個小孩,不過我想他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從未謀面的小孩,會為他的那篇文章,懷抱著四年的感動。」
鄭智化 /
老么的故事
八十年代末,是臺灣的後解嚴時代,那段時間臺灣的整個社會力,幾乎是在壓抑了幾十年之後,噴洩而出。
有很多生毛帶角的創作歌手,都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橫空出世。
他們不見得符合唱片工業的標準規格,但是在那樣特殊的時代,都能夠找到瘋狂擁戴的樂迷。
鄭智化就是在這樣的時代崛起的。他的第一張專輯《老么的故事》,是1988年出版的。
《老么的故事》專輯
1980年代,臺灣還有煤礦,還在挖煤,挖煤礦這件事情,從盛而衰的轉捩點是在1984年。這一年臺灣,就有21次的煤礦災變。
光是在海山煤礦,跟煤山煤礦的三次礦災,就死了277人,這真的是慘絕人寰。
圖片來源於「中國時報」1984年7月11日
當時還很年輕的鄭智化,讀了新聞報導,覺得特別地傷心,他親自去了九份,去訪問當地的一些世代挖煤的家庭。
上世紀80年代臺灣礦坑工作畫面
他們怎麼看待這樣的一份工作,難道不想離開嗎?難道不想轉行嗎?
這些已經經歷過這麼大的災難、這麼大的悲劇的人,他們的反應並不是激動,也不是傷心欲絕,而是一種沉澱過的冷靜,甚至於是一種近乎認命的淡然。
所以鄭智化問得越多,他心裡就越迷惑,他後來寫下了這樣的一段筆記。
他說我想起一個阿婆,跟我說過的一句話:挖土炭,不是死在坑裡,就是死在床上,有什麼好可憐的,都是命。
死在坑裡,說的是發生礦災。死在床上,往往是因為長年地在礦坑裡工作,常常都會得職業病,最常見的,是所謂的矽肺病。
矽肺病病人
所以很多的礦工,他們最後都是因為肺病而離世的。
鄭智化他在訪談了幾位當地的居民之後,他後來把整個的視野再放大。
他想家鄉的人被礦坑淹沒,他們失去了生命。
但是離開故鄉到城裡去,希望能夠尋找出路的青年人,他們又何嘗不是變成了都市人之後,反而被欲望淹沒,而失去了靈魂呢?
在物質文明的現代戰場
我得到了一切卻失去自己
再多的夢也填不滿空虛
真情像煤渣化成了灰燼
家鄉的人被礦坑淹沒
失去了生命
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沒
卻失去了靈魂
小人 /
兇手不只一個
這些年講到講故事的歌,我覺得歌詞寫得最精彩的,很多都是來自嘻哈的樂手。
他們的唱片不見得賣得特別好,但是他們的作品發表在網絡上,動不動就是幾百萬人次的點閱。
在年輕族群之中的影響力,是非常驚人的。
最近這幾年,我聽到特別震撼的一首歌,來自一位叫作小人的說唱歌手,這首歌叫《兇手不只一個》。
嘻哈歌手小人
這首歌從2013年在網絡上公布,到現在已經累積了三百多萬人次的點閱。
《小人國》專輯
這首歌講的是校園霸凌,我不知道在大陸,這是不是大家很關注的問題。
我相信在全世界各地的校園,這都不是陌生的風景。
《兇手不只一個》MV畫面
兇手不只一個
死者不只一個
被害的加害者
加害的被害者
人們何時開始如此彼此對待著
受傷的人不只一個
傷害的人不只一個
有些傷看不見的
人如此彼此對待著
這個故事非常沉重,而且看不到立刻的出口。
他說兇手不只一個,並不是在推理小說裡面常常說的,是有共謀犯那麼簡單的意思,而是講到兇手跟死者都不只一個。
「被害的加害者,還有加害的被害者,人們何時開始如此彼此對待著。」
這首歌裡也觸及到了教育體系的失能,也觸及到了家庭環境的失能。
短短的一首歌,它處理了這麼多、這麼複雜、這麼龐大的社會問題,但他全部把它順在一首歌裡,順在一個故事裡,而這個故事是有說服力的。
它不只是一首很有力量的音樂作品,而且我相信有不少的孩子,看了這個MV之後,也會開始想一些事情,或許它已經在無形中,消彌了幾樁可能發生的悲劇也不一定。
我們花了兩集節目的篇幅,聊說故事的歌。
其實我覺得這些歌,骨子裡仍然是在延續古老的民謠的傳統,就是為這個時代的庶民集體記憶,通過故事的形式,留下最生動的記錄。
(以上內容為節目文本節選,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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