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奧特曼背後都有一個默默挨打的小怪物。
在我輝煌的麻將生涯中,阿山就是我背後的那個小怪物。接近20年來,阿山在和我的麻將切磋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然十數年如一日的打擊不墜其青雲之志。在我宣布「封麻」最初的一個月裡,阿山幾乎每隔兩天就苦勸我重新出山,並一再誠懇表示「雖然一直輸,但就是喜歡和你打」、「不信你和我打打看,肯定贏!」
在得到我一再地冷酷回應之後,阿山方訕訕地撂下電話。沒過幾天,又是一番重複的說項。
阿山是我在晚報做實習生時的帶教老師,其實也沒比我大幾歲。阿山在報社跑農村口。農民伯伯很實在,阿山家的床底經常滾著幾十個大西瓜。有一回,阿山帶著我去農村領了一隻200元的紅包,回來的路上,他問我:會打麻將嗎?會。五五角六兩角?隨便,辣子10塊的可以。
當天下午,我就和阿山坐到了一張桌前。
午夜收工。我兜裡的紅包變成了400元。
阿山把空無一文的信封揉成一團扔到了垃圾桶裡,呆坐片刻,半失落半讚賞地對我說:「小朋友手氣不錯,下次再來。」
來就來。這麼多金技弱的好搭檔那裡去找?
就這麼著,我和阿山綿延接近20年的大戰拉開了序幕。
阿山身高一米六多一點,白淨,戴一副眼鏡,比較符合文學作品中賭徒的典型形象。馬三立年輕點,去拉個皮,再加一副無框眼睛,基本就是阿山的模樣。
阿山力氣很小,打麻將時經常拜託我幫他擰開「味全每日C」的蓋子,但是拍牌的聲音很響,出其不意胡牌時經常把其他三個人嚇一跳。
我1992年認識阿山,當年開始和他的麻將競技,直至2010年9月。在漫長的18年中,阿山每年在麻將上的投入差不多10萬元。晚報效益再好,這點錢也是輸不起的。好在阿山有個長袖善舞的老婆,幾年中開了6、7家盲人按摩院,給阿山帶來滾滾財富。
阿山不缺錢,也捨得在麻將上輸錢。這傢伙有一個最讓我覺得了不起的心態就是:他把打麻將當做一種消費行為。這讓他擁有不錯的口碑,牌品儼然躋身一流。
由此在我心中,阿山也當之無愧地成為最近20年來,最受我歡迎的麻將選手。
我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有一度,我期期艾艾地提醒他:這個,你打牌一定存在技術上的問題,不然怎麼會每年都輸那麼多?
不,是手氣問題,絕對是手氣。阿山堅決地搖搖頭。
從那以後,我的良心徹底泯滅了,毫無愧色地繼續和他戰鬥。
阿山牌技有無問題,我舉一個例子,懂額人會曉得的——
有一次,一副牌,阿山做索子清一色聽張:手裡一對一索,三個兩索,一對三索,其餘索子都是成客。聽什麼牌?一三索對倒帶二索也能胡咯。
阿山思維那是相當地單一:他只以為是一索和三索對倒。他抓到了全世界最後一張兩索,不胡——不知道胡,暗槓,當然沒槓開(就憑他那手氣!)。
牌最後黃了。我問阿山,你聽什麼牌?一索三索對倒。那暗槓什麼?兩索!
吾冊那!
2.
在和山山拉開長達18年的麻將博弈大幕之前,我已經開始了商業麻將生涯。
何謂「商業麻將」?——和蔣委員長當年提倡的「衛生麻將」相對的:從一毛兩毛小來來的到一場輸贏上萬的,都算「商業」。
高二還是高三的時候,一次打麻將我贏了10元錢,第二天轟動全校高年級男生。1988年,10元錢還是一筆巨款。當天在同濟中學的食堂裡,不斷有認識的半熟的過來拍我的肩膀:「朋友儂結棍額。」
大學裡,和東北考過來的學生們雀戰也基本保證了我四年的零花錢沒有落空。
學生時代的麻將畢竟羞澀,無論是尺寸還是總額,都不能和工作之後相比。要說快意人生的打法,還得在「商業」前邊加上「職業」兩字。何謂職業?最基本的不同,在於尺寸的飆升。
剛進勞動報的時候,在阿山的帶教兼不斷下鄉領取農民伯伯「孝敬」的前提下,我打麻將的尺寸已經達到辣子60元。雖然放在今日,這個尺寸的麻將能打得我睡著,但在1993年剛進報社那會,工資只有1500的時代,已經算「豪賭」了。
回顧這18年,我之所以能一直打和我收入狀況極不相符的「大麻將」,原因只有一個:這18年我一直在贏。
勞動報麻將之風熾烈,剛進報社半年,我基本已經和所有的職業選手過招N遍。我得出的結論是,此地選手無論水準還是手氣,和阿山庶幾無二,唯牌品一事,值得商榷。
具體表現在:打牌沒有時間觀念,贏了不想拖,輸了不想走。最離譜的一次,一個傢伙打到半夜2點,贏了不少,突然站起來走人,說想起來人民廣場有個發布會要趕過去……
另有一次,打到天亮結束,走了一個。剩下我,H先生和現在晨報擔任領導的L先生。H先生意猶未盡,非拖著我和L打翹腳麻將。我們不允,H40多歲的人,居然堵在房間門口不給我們出去。我和L想一鼓作氣衝去出,H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和我們左右周旋……最後的結果是,我摸出兩張一百元,讓H猜單雙,H全猜中了,我和L才脫身。
有一次,還是在H家中,打到天亮。H老婆出門上班,叮囑H:早點結束哦。繼續打,打著打著中午了,下午了傍晚了……H的老婆下班了,我們還在那裡。
昏特了!儂班也不上了!H老婆怒斥。哪裡哪裡我們剛剛下班回來又打的。H說。
班儂額魂靈頭!奈四家頭位置也沒調過!
1995年的五一節,我難忘的一個節日。我被H拖去到楊浦區一家人家打麻將。從5月1日白天一直打到5月3日早上。兇險的兩天兩夜啊,除了我和H,其餘一對老少牌風端的犀利,不是我高擊抵擋兼手風配合,那一場就掛了。好容易留個全屍逃出現場……
過了幾天,H和我說:記得坐在儂上家支得儂筆筆挺額的那個小夥子嗎?
記得,陳至立(成心支得我立起來)嘛。
他是我外甥。
@#¥%……儂哪能不早點說?!
又過了幾天,H很神秘地再次爆料:儂還記得五一節那天坐在你下家那個一直包掉儂拉特額老頭子伐?伊是我阿舅……
在勞動報的牌桌上,收穫最多的不是銀子,是笑話。
老沈酷愛打牌,一日在H家雀戰。沈太BB機追蹤:你在何處?
老沈呼臺留言:我在浦東貿發局**處採訪。
沈太異常沉著:給我貿發局直線電話。
老沈對著H家座機上的號碼報過去。
未幾,鈴聲響起……
H飛奔過去:「你好,這裡是浦東貿發局……對對對,沈記者是在我們這裡採訪!」
H是永遠的男主角。
牌桌上,H以體力見長,人稱「連戰」。一日,H徹夜未歸,H妻遍尋無著,差雛兒打H手機。兒子放下電話:媽媽,爸爸電話裡有個女人在說話……H妻大怒。次日晨,H歸家,H妻欲家法伺候。
H大呼冤枉,問兒:你聽到爸爸電話裡那個女人說什麼了?
H兒惟妙惟肖地模仿: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1995年左右,我還單身,沒有女朋友拖累,麻將那真是打得昏天黑地,那份自由,現在想起來就涎吐水嗒嗒滴。那時身體好,打個通宵再上班採訪嘛事沒有,倍兒精神。假如通宵過後,上午沒採訪,一般就是找個地方睡覺。
那時上海灘沒有如家,也沒有莫泰168之類。和阿山如果打到凌晨四五點結束,就和他擠在他淡水路老房子的閣樓上睡覺。冬天很冷,阿山很小氣,自己獨享一張單人的電熱毯,同一張床,相隔幾釐米,溫度差10度,我夢到在冰天雪地裡玩耍,醒來聽見阿山在甜蜜夢鄉裡磨牙。
如果和同事ZB一起打,早上結束一般去他姐姐家睡。ZB是家裡的奶末頭,很受姐姐寵愛。他姐姐和姐夫剛起床,被子還是暖的。我和ZB就一人一個被窩鑽進去呼呼大睡。
報社的部門領導老S也很體貼我們這幫小麻友。有次見我和ZB眼圈黑黑上班去,關切地問:「哪能?又搓通宵了?覺也嘸困吧?來來,到我辦公室睏覺去!」
老S後來跳槽去了一家大的報業集團做領導,壯行的那晚,吃好飯照例開戰。打到凌晨,最後一把,老S還是負數,臉色不很好看。我故意賣個破綻,給他吃到單調,他隔手么雞自摸,轉負為正,臉上頓時笑開了花,激動地把么雞在桌子上拍來拍去。
從那以後,老S看到我,總是一句誠摯無比的:「兄弟!」然後我們像失散多時的地下黨同志重逢那樣一個箭步靠近,握手。
老S大約總是忘不了那隻救命的么雞。
「懂額寧」曉得,上海人喜歡打清混碰麻將,又稱「上海麻將」,不光是上海打的,或者在上海打,只要沿用清混碰的規矩,哪怕和愛斯基摩人一起打,也叫「上海麻將」。
在上海輕工業產品早已式微的今日,「清混碰」的流行,有著類同「統一度量衡」的偉大意義。
在2007年之前的10多年裡,我執拗地認為「清混碰」是全世界最合理的麻將規則,也是最具學院派氣質的一種在朝的規矩,其餘的打法,野得很。
著名書商路金波同志曾經不遺餘力向我鼓吹四川麻將「血戰到底」的魅力,並付諸實踐拖我實戰一次,結果令我非常失望。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胡得最快最爽氣的那個人,最後反而可能贏得最少?
清混碰很像上海人的處事方式:認定了一個方向,就恪守一種原則走下去。如果碰巧和別人走在了一條道上,磕磕絆絆也可以理解,如果是並行的兩條路,那儘管撒開蹄子超前奔,誰先到終點誰狠,總之,以我為主公平競爭,服膺強者。清混碰不夠狡詐,也不夠齷齪——雖然一些老千喜歡利用清混碰欺詐錢財,但清混碰的規則是溫和的,比較適合彼此了解品性的熟人之間的手談,腦筋博弈但又不至於神經過於緊張。
清混碰的風險,在於所有選手的噩夢:被人包5家然後不幸被對方自摸。可憐的阿山遇見過一次。那次我沒上桌,阿山一副清一色,吃了上家老崔三口,聽六九萬,檯面上沒出幾個六九萬。牌轉過來還沒輪到阿山摸牌,老崔門清碰碰胡八朵花辣子槓開。那時我們搓400辣子的,門清翻一番就是800,槓開再翻一番1600,包5家,總額8000元。阿山臉都綠了,當場付款資金鍊立斷。「打完劃帳!」阿山哭喪著臉請求。老崔很大氣:「沒問題!」
我和老崔的認識很有戲劇性。一天晚上九點多,我接到阿山的電話:「快來救場,張力和我們在打,突然昏過去了,現在缺一個人,趕緊過來!」
張力是阿山的中學同學,酷愛麻將,但是有一個毛病,往往打著打著就頭暈目眩、手腳冰冷。這次估計張力毛病又犯了。
我趕到華亭賓館棋牌室,看見一個50出頭,氣度也還可以的新面孔。阿山介紹,這是老崔,也是某報的老總。
張力在旁邊像西施一樣捂住胸口,我坐下,開戰。
我打牌有個習慣,有碰必碰,有槓必槓,童叟無欺。尤其是清混碰規定槓開還可以翻一番,不碰我腦子有病,麻將又不是慈善事業。
剛打沒多久,老崔打出一張二條,我聽五八條混一色呢。
「槓!」我大喝。低頭一看,之前老崔已經給我碰了兩口了。
「說碰就碰!」阿山威嚴地小手一揮。
「哦喲喲,哦喲喲,第一趟和儂打就介勿客氣啊~!聽張了嘛就勿要槓了!」老崔大驚失色。
我突然覺得一陣內疚。
「嘸辦法,老同志,我已經碰了……格樣,阿拉講好,我槓開還是收五家,但是槓開的一番就不收了好吧?」
吾冊那,槓頭真額是一隻八索伊剛!
這一副是黃翻,混一色八隻花,槓開,400辣子,黃翻變800,槓開變1600,五家就是8000,兌現槓開不收錢的莊嚴承諾,對摺一下,實收4000元。
「上路額,上路額!」老崔數錢給我的時候那是相當地欣慰。
2006年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很妖的事情。
那是一個雨夜,我和阿山、張力和阿山的另一個朋友張胖子一起在延安路茂名路高架上口旁邊的金色希望打牌。
打到凌晨一點多快結束,我輸了7000多,阿山贏了厚厚一沓,具體數額不詳。
阿山開始「兜」我了,把那沓厚厚的錢在手裡反覆把玩,並在桌沿上拍得桌球作響:「哪能,海海,猜猜格裡廂有幾鈿?猜中全部給你!」
「猜不中呢?」
「只要儂撥我100塊。」
「開玩笑,格哪能猜得中啊!」
「儂試試看嗎,最多損失100塊啊,猜中儂老卵了,一記頭鹹魚翻身!」阿山躊躇滿志地朝我眨巴小眼睛。
除了麻將,阿山平時還酷愛和人打賭,而且很當真。一次打牌中場休息吃飯時,他為了棋牌室端上來的一盤菜到底是豇豆還是刀豆和人打賭,最後贏了對方200元。想想也是,阿山在報社跑農村口,豇豆刀豆應該能分清的。
還有一次,我打賭輸給他300元,當時我們車子開在延安高架上,天上飄著一個飛艇,就是前幾年經常可以看到的,上邊有「三得利」字樣的那個。我說飛艇是無人駕駛、地面遙控的;阿山說是有人駕駛的。當場電話請教權威,結果居然真的有人駕駛的,還非得是退役的飛行員才有資格開。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個飛艇是阿山所屬的報業集團下邊的一個廣告公司經營的,這個赤佬居然拿已知事實和我打賭,完全無視打賭的要旨。
所以,我後來對阿山說:那一次是老天在懲罰你。
阿山繼續炫耀。
「你當真麼?」我問。
「當然!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了!他們兩個可以作證!」
「嗯,可以,我們作證!」張力和張胖子一起點頭。
「拿過來給我掂掂。」
阿山遞過鈔票。
我捏了幾下,還給他。
一瞬間,一個數字跳進我的腦海:126。
千真萬確,真的是一個數字,而且是金色的數字浮現在我腦海中。126張百元?12600元咯?
我決心遵從冥冥的旨意。
「12600元。」
「好,這是最後一副,打完我們點。」阿山拿出一根橡皮筋,把錢扎牢,扔進面前的抽屜。
打完,結帳完畢。張力和張胖子起身:「阿拉先走了。海海,儂慢慢數,阿拉作證有格樁事體。」
我清咳一聲,拉開阿山面前的抽屜,拉掉皮筋。
我先數出10000元整數,放在一邊。
接著數出6張100元,放在另一邊。
「現在我從20倒數,數到最後一張歸零,算儂倒黴哦!」我說。
阿山笑眯眯看著我的胖手上下翻飛。
「20、19、18、17、16……10、9、8、7、6、5、4、3、2、1……0!」
令人窒息的N秒鐘。
阿山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
「我來數!」他把桌上三堆錢攏到一起,手指沾上唾沫……
我眼睛一眨沒眨盯著他每個微微顫抖的動作。
前後數了三遍。整整三遍。
12600。12600。12600。
「不行,不能給你12600!概率對我不公平!」阿山氣哼哼地說。
「這個規則是你制定的,也是你發起的,怎麼叫不公平呢?」
「給你3000元,結束!」阿山飛快數出3000塊,塞到我手裡,起身就走。
我笑嘻嘻地說:「嗯,3000我先拿好,你還欠我9600元。如果這輩子你不和我打麻將了呢,就算了,如果還要打,就不能算。」
阿山不言語,下樓開車。我搭他一段車,一路阿山不停咕噥:「哪能可能呢?哪能可能呢?碰著赤佬了!」
我一路狂笑。
第二天,張力和張胖子對阿山的背信棄義的行徑表示非常遺憾,繼而強烈譴責,再再次強烈譴責……
阿山無動於衷。
公道自在人心。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接到正義的麻友們的電話通知:「金色希望**房間,快點過來,阿山剛剛自摸,阿拉對伊賴及皮額做法非常憤怒,決定主持公道,三家頭全嘸付鈔票撥伊,儂來,馬上交撥儂!」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做阿山的思想工作:「儂麼,鈔票付清爽,格樁事體我就徹底關特,過兩年人家就忘記特了呀!」
「勿來賽,概率我算過了,對我勿公平!」阿山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麻將高頭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儂還欠我7600塊……打就付,從此不打就免特!」我還是笑嘻嘻額。
說不打,怎麼可能摒得牢?沒多久,我和阿山坐下來談判,最後的結果是,剩下的錢不以現金結算,而是由阿山定向向我發行2000元的麻將券,每逢阿山自摸的時候,我可以拿麻將券抵扣,直至2000元用光。
事情就這樣皆大歡喜地結束了。不過,因為12600沒有全部到位的緣故,我對阿山聲明我在餘生保留隨著調取這個段子嘲笑他的權利。阿山慨然允諾。這就是為什麼今天大家能看到這個故事的緣由。
事情還有一個餘音。
半年後的一次雀戰。阿山習慣性地又拿一沓錢在桌沿上拍打。
「哪能?又要我猜幾鈿啊?」我問。
「好額呀,不過格趟猜中撥儂1000塊,猜勿中儂撥我100塊!」阿山小眼睛一亮。
「不和你猜,上趟就賴及皮……不過格趟我隨便猜猜好了,大家不算錢。」
「可以啊,儂猜幾鈿?」
「5900塊。」我隨口瞎說。
阿山「刷刷刷」一數,小臉又變色了:「冊那,正好5900伊剛!」
痿特,徹底痿特。
我和阿山從幼兒園到大學各個年齡段的同學都打過麻將。大浪淘沙,最後剩下經常和我們打的,就是上一節中的那兩個人證:張力和張胖子。
張力暱稱力力,正宗同濟大學畢業。力力酷愛搓麻無奈手氣比阿山還要差,經常是大敗一場後蟄伏數月再度出山,再敗,再隱居……如果阿山也做過奧特曼,力力就是他阿山背後那個默默挨打的小怪物。
前邊說過,力力有打牌打著打著突然頭暈目眩的毛病。後來去醫院檢查,說是心臟有毛病,要開刀。不料開刀前夕,醫生居然發現引起力力頭暈的主要問題還不在心臟,在腦子:裡邊長了一個瘤。
醫生是怎麼發現力力腦子有問題的呢?力力告訴我:「醫生讓我100減7。」
「等於93啊。」
「嗯,要連減7個7,我同濟大學畢業生,減到4個7之後就做不出了,所以醫生馬上曉得我腦子出問題了。」力力說。
相對於腦子生瘤這件事,力力的心臟問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力力的老媽是瑞金醫生的護士長,力力同志享受了綠色通道的開顱手術,很成功。
術後半年,一天晚上我又接到阿山電話:「快來救場,力力剛剛昏過去了,格趟是真額昏過去了……」
阿山瘋特了,居然跟腦子剛開過刀的人打麻將。
我趕到棋牌室,力力躺在桌邊的長沙發上,已經悠悠醒轉。
「嘸事體,就是突然之間胸悶……」力力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再勿醒我就要叫救命車啦!」阿山聲音高亢,「好了,儂坐下來搓。力力,儂早點回去休息!」
「奈昏特了,要是力力出啥事體,哪能跟伊老婆交代啊?!」我說。
「死了臺子交頭,總比死了小姑娘面床交頭好交代!力力儂講是伐?」阿山樂不可支。
當時我還給西門大官人做事,於是關照一聲:「下趟力力搓我就勿搓了,慢交力力死了臺子交頭,我副總編也做不成了。」
「放心,力力死特阿拉第一辰光放儂先跑,隨後拿張胖子捉過來頂樁!」阿山胸有成竹。
張胖子就是金色希望那個雨夜的另一個人證。原來暱稱胖胖,後來隨著我日長夜大,大家就叫伊「張胖子」。
張胖子最大的優點是沒有老婆,也沒有女朋友,因此可以隨叫隨到,最大的缺點是性格暴躁,贏錢時笑靨如花,輸錢時暴跳如雷,一言不合就掀牌走人。
補充一個特點:在張胖子走出棋牌室10公裡之內,如果其他三個人還沒走,並且想繼續打下去,那只要好言好語給他一個電話,20分鐘之內,他絕對重回現場。
張胖子還有著和超級而低調的富豪們差不多的習慣:坐公交車來打麻將,節約20元,輸掉1萬元的事情經常發生。
張胖子沒有固定工作,平時炒股為生。2002年前後,他忽悠了一幫平時打麻將的人,去湖北荊州買了一個企業的職工股。包括我在內,每個人至少投入10萬元,至今毫無重組上市的說法。而且,從2007年之後,張胖子就神奇地消失了。
2003年的時候,張胖子在新華路買了一套三房兩廳的新居,幾年後賺了幾百萬拋掉。
阿山後來一掐算,張胖子買房子的時候,正是我們大家集資買職工股之後沒幾個月。
「格只戇逼樣子,肯定用回扣付了房子首付!」阿山陰著臉說。
十多年,打遍上海灘大小棋牌室,說說一點使用感受。
勞動報的時候,經常去旁邊靜安科技館彈子房緊鄰的棋牌室打牌,優點是離單位近,有啥事隨叫隨到,且收費公道;缺點嘛,和所有收費便宜的棋牌室一樣:服務差,設施一般般。
1998年前後,現在晨報的L通常拉我去滬西電影院旁邊,現在香辣蟹近旁的一個棋牌室。除了便宜,一無是處。
2001年前後,和阿山打牌經常去北京西路常德路口的明東大廈頂樓的棋牌室,沒打了半年,市衛生局機關臨時遷到明東辦公,棋牌室撤了。之後就去陝西北路延安路口,後來成為中紀委指定酒店的馬勒公寓對面的一個棋牌室打。一直到2003年開年,當時因為我下午晚上有時候報社有事,阿山就發明了大概是全上海唯一的:早上八點開始打麻將,打到下午我上班收攤。
有一回,棋牌室老闆很誠懇地送我們一疊抵用券。幾天後,我們揣著抵用券一早歡天喜地去打牌,發現棋牌室改成了一家東北人菜館,至今。
南移。到東北人菜館前邊一點點的城市酒店頂樓棋牌室開戰。除了房間乾淨點,臺費非常貴,打一次500最起碼。
去外灘畫報之後,沒怎麼和同事打。其實從2000年之後,我基本不和同事打牌,一個單位的,輸輸贏贏是非多。
在申江的時候,和黃飛珏他們打過幾次小麻將,基本屬於友情牌架子的感覺,打打快睡著。很難得,申江的同志們至今玩著超級小麻將,還樂此不疲。這樣倒也不容易傷感情。
主戰場,還是和阿山,後來又加上老崔和病癒復出的力力、2007年前尚未失蹤的張胖子以及若干女將等等等等。
戰場一度移到華亭賓館6樓棋牌室,以及肇嘉浜路嶽陽路口好望角大酒店的6樓。
以上棋牌室無一讓我覺得賓至如歸,也許是生意太好的緣故,棋牌室的老闆往往很拽,一副嫌我們服務不好就去別家的感覺。這個產業的空間大有可為,但是服務檔次亟需提高。這是一個資深麻友發出的誠摯呼喚。
有一度,因為大家都覺得社會棋牌室收費不合理,阿山在裝修新居的時候花1萬元買了一張牌桌,於是擁去他家打。
阿山是一個和朋友往來涇渭分明的人,這一點一直得到我的讚譽。除了那次12600元打賭上阿山表現有失風度之外,其他的時候,他的原則很清楚:不佔別人便宜,也絕不讓別人佔便宜。
在新臺子前第一次坐下來的時候,阿山很嚴肅地說,因為自動麻將機是他掏錢買的,因此每自摸一把,必須向他繳納40元的「購機費」,直至1萬元。
你自己也在打,為什麼我們要交1萬元,去特一隻角,我們三個交7500就可以了。我們中有人提出異議。
阿山歪著腦袋想了想,成交。
當夜就開始收費。
「嘸關係的,山山,繼續收呀,親兄弟明算帳。」我說。
「算了算了,不收了。」阿山頭搖得像撥浪鼓。
自從收費開始半個月內,阿山已經在這張號稱1萬元買來的桌子上輸掉2萬元啦。
2007年的年中是我麻將生涯的分水嶺。
阿山,還是阿山,有一天很神秘地說要介紹一個非常好玩的打法給我。這就是:臺灣麻將。
和上海麻將最大的不一樣,在於臺灣麻將(以後簡稱「臺麻」)起手16張牌,比滬麻要多一墩牌,而且不必清混碰,垃圾胡照樣可以胡。倒牌之後算錢用底+臺的方式。底就是事先說好「起步費」,臺就是花+字+其他狀況。其他什麼狀況?自摸加一臺,就是相當於多一朵花的錢;嵌張獨聽,加一臺,坐莊加一臺(連莊的話,第一次連莊加三臺,第二次加五臺,以此類推……);單吊加五臺;混一色或者碰碰胡加五臺;清一色加十臺;大三元(中發白全部成三個或四個)加十臺;小三元(中發白有兩個以上全部成三個或四個)……不一而足。
規則上,臺麻異常嚴謹:靠牌不能胡,比如你聽一四萬,摸進一萬,插進牌裡一排隊,發現胡了,倒牌——臺麻不但不算你胡,而且要算詐胡——正確的手法是,把摸進的牌輕輕放在右側,慢慢把其餘牌倒下。這樣大家才認。而上海麻將只要大家不懷疑你出老千,你哪怕一激動把14張牌全部拍到地上,只要撿起來拼得出一副胡牌,其餘三家肯定付錢。
此外,臺麻門槓(下家槓上家牌)任何時候都是不允許的,聽張可以槓嗎?嗯,說過除了上家不可以槓,其他兩家的牌是可以的,但是聽張槓開是被禁止的,胡了白胡。舉例:你聽四七筒,對家打一個九條,你腦子被驢踢了一腳,說「槓」,槓頭抓來一隻七筒,胡啦!但是不能倒牌,倒牌算詐胡。你只能任選一隻打掉,一圈之內,別人跟你打掉的牌,或者不一定同一張,但是同樣可以胡的牌(比如你等四七筒,你打七筒,別人跟四筒),你也不能胡,只能等下一圈你抓過牌之後,才能胡前一圈打過的。
臺麻桌子上,我看過類似的悲劇:一個老頭子聽六九萬好好的,下家打一隻南風,老頭條件反射說:槓。槓頭一隻九萬。老頭臉色刷白,打掉九萬。下家跟一隻六萬,對家跟一個六萬,上家跟一隻九萬,老頭抓牌,還是一隻九萬……
臺麻還有一個重大規則是不可以拋牌自摸。比如你聽二五八條,上家打八條,你不胡,自摸二條——倒下就算詐胡。哪怕自己拋自己也不能胡——拿前邊說的阿山的那個例子說明一下:清一色條子,一對么雞,一對三條,三個二條,其餘都是成客的,那就是說聽一三條對倒帶二條。阿山摸到二條,沒意識到已經自摸,把二條暗槓,去尾巴抓牌——萬一自摸一隻么雞並且倒牌,在臺麻這裡就算詐胡,而上海麻將那裡不但算胡牌,而且還要整體乘以二。
臺麻規則看似複雜,實則樂趣無窮,變化極多。打個比方,如果清混碰麻將算日劇韓劇的話,臺麻就是美劇。同樣屬於娛樂產品,但後者故事編排更專業,橋段設計更符合人性。
最關鍵的,臺麻比清混碰更能防止有人出千。和上海麻將通常能看到的包五家被人拉掉的慘劇比,臺麻絕無此憂。
對一個習慣了上海麻將動作粗暴的選手而言,進入臺麻的世界,首先是平心靜氣,尤其是抓牌動作切記優雅,輕拿輕放,你就當你要抓的那張牌是乾隆爺年間傳下來的珍品,而這張牌正摞在馬上就要被送到蘇富比去拍賣的一堆珍貴骨瓷上邊。
初涉臺麻時,我收穫過一次衝動的代價。我用打上海麻將的技巧,成功騙取了上家一個頭髮花白的臺灣老頭——單哥的一張六筒,吃完六筒繼續聽六筒,而且是單吊。這在上海麻將中太稀鬆平常了,可臺灣同胞哪見過這種打法,三個臺灣人面面相覷,誰也猜不透單吊的那只是什麼。
僅僅一圈,我摸到一隻花,槓頭,六筒!我激動地把抓來的那隻美妙的六筒朝桌子上一拍……悲劇發生了,天曉得為什麼桌子的彈性那麼地……六筒沖天而起,「啪嗒」落到兩米外的地板上。
我看上去什麼也沒發生,輕輕問了一句:「掉在地上的話,可以胡牌嗎?」
「落地之前你接住那張牌就可以胡了。」單哥說。
冊那我是運動員,不是長臂猿啊。
事後我檢討,當時如此激動的原因是我忘記臺麻槓開只多加一臺而已。
打臺麻的,以在上海的臺灣人為主,加上部分大陸人。
臺灣人活動的區域喜歡圍繞在古北一帶,古北路黃金城道的水之城咖啡館是我們主要的活動場所。
水之城是一個絕對變態的地方,每天晚上零點左右,客人還在玩,服務員就下班了,只留一個看更的老頭子,晚上肚子餓了吃什麼都沒有。
就這樣,臺灣人還哭著鬧著非去不可。沒辦法,「反攻大陸」回來的臺巴子都喜歡在古北扎堆,文化認同感吧。
行,古北就古北,咱就在你們的老巢裡邊贏你的錢。
阿山有一個小本子,記著他每場的戰績。每到年末,他總是異常惆悵地報出一個天文數字,那些他當年犧牲的人民幣,都是他旗下的連鎖按摩店的盲人們一塊錢一塊錢在客人身上捏出來的。
我和阿山打了十幾年麻將,從來不記帳,究竟贏多少心裡沒數。有一次我和他粗略算過,16、7年的話贏了他100萬應該有。
2007年,當阿山把我引入臺麻的世界之後,我決定也去弄一個小本子,年終盤點下究竟具體輸贏如何。
2007年,半年上海麻將,半年臺麻,總帳贏了7萬多,仔細算,臺麻還小負一點。第一年,學費還算便宜。
2008年以後,全部是臺麻。具體戰績:2008年贏14萬多,2009年贏26萬多,2010年命途多舛,臺麻基本沒輸贏……
為什麼2010年戰績欠佳,阿山不常參與也是一個原因。有一陣阿山不願意去水之城打,原因是他是「山」,要被「水」淹沒……
那我還是「海」呢,你就不和我打?我問。
這個,跟儂打還是蠻有意思額。阿山有點訕訕地。
有一陣,阿山逢賭必輸,害的他只能自嘲般地聲明:以後每年打四次,春夏秋冬各一次,每打一次休息三個月……但是每次不到兩星期,我的手機又響了,耳邊傳來阿山糯糯的「海海,麻將搓伐?」
打臺麻的前赴後繼,阿山基本已經被我們打入另冊。
我的習慣是打牌時談笑風生,嬉笑怒罵,不僅在牌技上,在口技上也要壓過臺巴子們一頭。說點啥呢,啥都說,從康熙來了到全民大燜鍋,從阿扁弊案到周董劈腿,從反攻無望說到不統不獨……總之,精神上先要摧毀海峽那邊的同胞。
有一次,坐我上家頭髮花白的一名臺灣同胞訝異地對我說:「你小子怎麼知道我們臺灣那麼多事情,你不是共產黨派來的特務吧?」
「登輝阿伯就是我們派去的呀,二十世紀四大臥底知道吧哈哈哈……」
我接觸的臺灣同胞,基本都是臺獨分子,最起碼是持不統不獨論的。回臺灣,他們習慣說「回國」。每次我都會嚴正斥之:回什麼國?回省!
2008年臺灣大選的那天下午上,我們幾個在徐家匯的單哥家裡打牌。為預祝小馬哥當選,當天我們約定打九將(一將即一圈,東南西北風各打一個莊)。
當天台灣人可忙了,這邊打牌,客廳裡的衛星電視實時滾動選舉情況和票數。
「國民黨是他媽的沒用,當年居然輸給阿扁……單哥我說個笑話給你聽,江姐問國民黨被推翻了嗎?——被阿扁推翻啦。」
「誰是江姐?」
「對了單哥,你怎麼不回去投票支持馬英九呢?」
「我手氣比較背,上回投給國民黨結果阿扁上臺了……」
「那你這次不會回去投給民進黨嗎?!」
頭髮花白的臺灣人單哥是我見過的詐胡最多的人,有史以來,我業餘從事麻將事業接近20年來,最離譜的一人。
單哥有時自稱上海人,他老爸真的是上海人,1949年前家住上海金陵路,是黃金榮手下的馬仔,後來逃到臺灣去,開過夜總會。單哥老爸90多歲仙逝,一生脾氣火爆,去世前一天拄著手杖去討債未果,回來氣急攻心……
單哥老爸還在世時,上個世紀90年代早期,派單哥潛回大陸舊址尋訪。上海那時已經開始「三年大變樣」,金陵路那裡單哥老爸口頭描述的一些地標早已不見。
單哥也算聰明,看見電線木頭下邊乘涼的老頭子就上去問:請問這裡以前是不是……?我老爸叫單**,您是否認識?
最後還真問著了。一個滿臉核桃皮的老頭子差點從躺椅跌到地上。
原來你是單**的兒子?!
估計是當年一起混過社團的古惑仔。
單哥會說一點上海話,但不是很標準,有點YP口音,唯獨罵人話說的很標準。
單哥說,小時候一直聽見他老爸罵他老媽,耳濡目染,豈有跑音的道理?
單哥是家裡的老么,年輕時鬧得胡天胡地,20多歲結婚後,兩個孩子只有幾歲的時候,被老爸趕到美國去。一待十多年,等孩子大學畢業,單哥單太夫妻回大陸,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搓麻將。全上海,夫妻每天共同搓麻時間最長的,絕對是他們夫妻兩個。
嗯,言歸正傳,該說單哥如何詐胡的事情了。
詐胡就是上海麻將裡的黃胡:不該你胡的胡了,或者看錯,或者違法規則。
單哥的詐胡,頻率在幾乎每月都有而且每次詐胡的方式還不一樣,所以,你還不能說他不吸取教訓。
有二筒看成三筒倒牌的;有別人槓四萬不胡,槓頭摸一萬打出來他胡的;有不小心七筒對倒靠牌不能胡的(問他為什麼會靠牌,他回答:沒想到這麼難摸的牌能摸進來。);有一四七筒聽張,結果站起來看牌最後忘記聽七筒摸到直接打給我吃掉,再被我自摸的……
最搞笑的一次,他聽張起來看牌,轉到我身後,我一張七萬廢牌,換到右邊第一張貌似馬上出手,等我牌脫手尚未落地就聽單哥竊喜地一聲:胡啦!
邊說單哥邊往回走,準備倒牌收錢,半路上回看我打出的牌,臉色大變:冊那,我詐胡……
嗯,我本來是想打掉那張七萬的,但是出手的一剎那,我似乎感覺單哥眼角的魚尾紋綻開啦……於是順手換了一張……動作一氣呵成但是灰常灰常隱蔽……
每次單哥輸錢,我總是會對他灌輸:唉,都怪你們國民黨不爭氣啊,不是他們打不過我黨,你老爸也不會丟下自己的老大從上海逃到臺灣去,不去臺灣,就可能沒有現在的你,沒有你,今天你怎麼可能打牌輸給我呢?
麻將輸贏原來繫於黨爭。單哥每逢此時都一個勁兒朝我翻白眼,然後用半鹹不淡的上海話吼一聲:「老太婆,小胖子就交撥儂了,伊忒囂張了呀!」
「老太婆」就是單太,2010年9月24日我60歲之前最後一場麻局的親歷者。
臺灣人很喜歡搞迷信。單太尤甚。
為什麼要搞迷信?手風不順期望通過對冥冥之中一種排列組合進行外力幹擾,以期達到調整我方手氣,並陷對手於不利境地。
怎樣搞迷信?隱性的誰也不知道。巫術裡邊有在巫毒娃娃上扎針的。麻將桌上最尋常的,是上廁所。有尿沒尿無所謂,去廁所轉一圈,哪怕洗個手都行——這是臺灣人的理論。我也見過輸多了把自己外套脫下來翻過來再穿上的。
所以,如果你在麻將桌上看到某個臺灣人頻繁往返於洗手間和牌桌之間,不是他(她)的膀胱出了問題,而是在搞風水乾坤挪移的法術。
有時法術會奏效,或者概率到了火候,洗手間回來之後會自摸。這時候,我們上海人也會起身上廁所以此抗衡。我比較不屑通過此類不上檯面的方式翻轉乾坤。
輸錢小事,被人懷疑「這個小胖子年紀不大前列腺哪能壞特了」反為不美。
我通常採用的做法是,把某個跑去莫名其妙上廁所的臺灣人椅子上的靠墊翻個身,讓他尿了也白尿。
打麻將氣場很重要。你如果過於相信搞迷信能翻轉牌運,那你就中了對方心理暗示的詭計了。一般我也只是偶爾實在看不下去了才會翻轉人家的椅子靠墊。以吾浩然之氣力壓怪力亂神,方為王道。
打牌和搞政治,原理差不多。只要你朗聲震瓦,氣韻順暢,臺灣同胞那點伎倆既破壞不了統一大業,也從本質上轉不了乾坤。——這是新華社人民日報之類的口徑。
事實上,從操作層面,打牌和搞政治更像:有時齷齪的手段更能收到奇效,一時的醜態百出會在瘋狂的自摸之後消於無形。
史達林說得對:勝利者是不應該遭到譴責的。
但是對於我,打牌首要目的是開心。
常說牌品如人品,如榮格說的性格即命運。
打牌正氣一點,自我心理首先平衡,而且從我歷年戰績看,也不吃虧。
打牌腔調難看一點,只要不涉及出老千,都是可以接受的。這是生活的一部分。
四個君子坐在一張桌上打牌,是多麼傻逼的一件事啊。
麻將桌上的真小人更可愛。
時隔多年,我還在懷念那個半夜贏錢起身號稱去參加新聞發布會的舊同事。
沒有段子的時候,就該說再見啦。
打了三年臺麻,十多年滬麻,仔細盤點下,麻將之於我的意義,一是收穫了許許多多的樂趣,以及不菲的零花錢。一個男人財務自由方能不為女人掌握。二是體味到不同的人生際遇,1萬副千變萬化的麻局,猶如1萬張不同的DVD電影。雖然這其中有《肖申克的救贖》、《郵差總按兩次鈴》那樣的佳品,也有《史前一萬年》、《未來水世界》那樣的爛片,但總歸是人生經歷一種。
回味一盤精彩的麻局,一張難得自摸的嵌張,一張苦盡甘來等到的單吊,其中的樂趣不比等來一個一見鍾情的姑娘更弱。
劍客最高的境界就是「人劍合一」,諧音「賤人」;牌手最高的境界是心中無碼:對手砌起來看不見那一面的長城,但冥冥中一個聲音仿佛指引著你,慢慢勘破,慢慢參透納背面的數字、花紋、漢字——如同那個奇妙無比的雨夜,我的腦海裡突然蹦出那個金色的數字126一樣。
心中對牌神的虔誠是任何作假都完成不了的。無神論者不適合搓麻將,因為他心中無忌,高舉高打,橫衝直撞,殺伐之氣過重,雖能一時摧城拔寨但終究會被牌神所棄。
牌神喜歡眷顧怎樣的選手?當然就是我這樣的,無論輸贏,心底對高高在上賞局的牌爺爺暗存尊敬,僥倖胡一把不該胡的牌,心裡默念「謝謝牌爺爺,這把胡掉真是三生有幸」;打壞一把自我譴責,請求牌神原諒年輕人的孟浪。最關鍵的是,個人氣場要和牌神契合。
牌神的氣場是怎樣的?注意,牌神不是賭神,不佑賭徒,只保護那些心有所戚的人。一個內心坦蕩的麻將選手的氣韻應該是這樣的:他坐下來,不是為賭博,而是追求一種和愛好相近的朋友們腦筋的博弈,這種博弈,不僅是智商與情商的雙重角逐,還在相當程度上檢驗交手各方的秉性。
一桌能長期打下去的牌局,四方的脾性是兼容的,否則一個晚上就得鬧翻。打一晚麻將,已經足夠彰顯一個人的方方面面了:不疾不徐的談吐,哪怕輸了快脫底還是不溫不火,此人一般而言豁達寬容;輸幾把就怨天尤人,臺子拍得山響,此人多促狹之徒,不可深交;頻繁跑洗手間,如果不是搞迷信,那就是腰腎欠佳;女選手打到天亮,一般以素顏示人,此時如果還沒有嚇壞其他幾家,那真格是美女無疑……
一言以蔽之,牌神的氣場,就是讓你輸了2萬仍不會感覺絕望的那種溫潤。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麻壇喜歡說切磋,20年切磋下來,再頑劣的石頭,也該溫潤如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