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述不斷重複,重複,再重複,小羊一度覺得,自己快要麻木了——她清楚地記得每一次遭遇性騷擾的時間、地點和經過。
2019年6月10日,小羊和其他41名學生聯名向中央美術學院遞交了一份名為「關於中央美術學院姚舜熙教授違反政治紀律、工作紀律、生活紀律問題」的舉報信。
此後,他們專門開設了微博「央美姚舜熙事件當事人」,一遍又一遍,向同學、家人、媒體,甚至所有人講述他們的遭遇……
四個多月後,中央美術學院給出了內部處理結果,取消姚舜熙的碩士、博士招生資格,停止其所申報的研究項目。然而,學生們卻一直沒看到相關處理結果的文件和公示。
1月6日,南都周刊記者聯繫上姚舜熙本人,得到的回覆是:「有事問央美紀委,我已通過司法維權。」之後,記者多次撥打中央美術學院紀委辦公室和宣傳部等部門的電話,截至發稿,未獲關於此事的明確回復。
「讓我摸摸你的心跳得快不快」
小羊,從開始的「不敢聲張」、「不知道怎麼和別人說」,到如今,她決定「絕不妥協」。
2013年,小羊考入中央美術學院。大二那年,姚舜熙開始擔任她的班主任。
2016年初,小羊大三。寒假結束的時候,姚舜熙讓小羊前往他的工作室「交寒假作業」,一切並無異樣。
當天看完小羊的畫,姚舜熙笑眯眯地問了她一句,「哎喲,你寒假吃胖了嘛,過來讓我抱抱能不能抱得動」。小羊心裡頓時有些嘀咕,但老師畢竟已經55歲了,「可能也就是架著胳膊託一下,和家裡長輩跟小孩子那樣。」
但隨後,姚舜熙卻兩個胳膊環抱,託著小羊的屁股,把她整個抱了起來。那時候還是冬天,小羊穿了很厚的長款羽絨服。她回憶,「抱起來的時候,很明顯地感覺到他把手伸進羽絨服下面,在屁股那裡摩挲了兩下。」
當時小羊心裡非常不舒服,感覺怪怪的,但沒敢跟人說起,她說服自己,「老師可能就是不小心,沒注意,就是把我們當小孩,喜歡跟我們親近。」
但沒過多久,又有類似的事情發生。這一年春天,班裡同學們去漳州寫生。姚舜熙是福建人,在當地有朋友,很快就組了酒局,帶著學生入席。小羊是班裡年紀最小的,姚舜熙就讓她給客人倒酒,倒完酒還不忘讓小羊喝,幾輪下來,她被灌得迷迷糊糊。
回程車上,小羊坐在靠邊角落上的位置,沒想到姚舜熙一上車,就徑直坐在了她的旁邊。隨後在路上,姚以關心的名義,一邊說著「讓我摸摸你的心跳得快不快」,一邊把手伸進了她的衣服。
小羊覺得特別害怕,整個人的血液都衝上了頭。「車上空間很窄,他的身子像一堵牆一樣,就在你的身邊,沒有辦法逃開,也不敢聲張,只能緊緊裹住衣服,心裡盼著趕緊到住的地方吧,結束這段該死的路程。」
沒過多久,同一年夏天,姚舜熙再次要求小羊單獨前往其工作室看作業。因為有前兩次的經歷,小羊有意裹著長袖長褲,蓬頭垢面地去了。可姚舜熙看完了小羊的小楷作業,還是用手拍了拍她的屁股,一邊笑著說:「看你這個字寫的,說明你還是挺坐得住的嘛!」
類似的事情總是以「關心」為名,但小羊卻本能的感到「不舒服」、「噁心」、「害怕」。後來,小羊逐漸知道,有類似經歷的女生,遠不止她一個。關係好的女同學們,私下之間還互相提醒,「注意防著他」。
學生們私下的交流記錄。
石婕原本不是姚舜熙班上的學生。讀完大二之後,她曾休學一年,2012年回校複課時,被分到了姚舜熙班上。
石婕告訴記者,姚舜熙比較排斥別的老師給他的學生上課,而對於她這種「從別的老師手裡過來的學生」,姚舜熙慣用的口頭禪是,「不是一個廠家生產的。」
大四那年,石婕被姚舜熙叫到自己工作室幫忙做了兩周的PPT。在做PPT的間隙,姚舜熙會讓她幫忙捏捏肩膀、頸椎。
「工作室裡有一把很古典的椅子,姚舜熙就坐在上面,讓我幫忙按摩。」然而,捏肩膀、頸椎的時候,「姚老師會反手摸我的屁股和大腿。」石婕覺得很「噁心」,讀完大四後,也沒再考慮讀姚舜熙的研究生。
甚至還有日本留學生向記者回憶,「考研前幾天,有一天晚上十點多鐘,他給我打了電話,說他有急事,讓我趕緊去他家裡一趟。」姚舜熙當時對她說,要輔導考試的重點。
「最開始他確實是在為我輔導考試的重點,但後來他就開始對我做一些猥瑣的行為,他把手伸到我的裙子裡摸我的屁股,還非常用力。」
剋扣百餘張學生畫作
除了性騷擾女生,一些同學還反映姚舜熙有剋扣學生畫作,和向學生索要貴重禮物的行為。
公開資料顯示,姚舜熙於中央美術學院攻讀了學士、碩士、博士學位,後又擔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花鳥畫系主任。獲獎作品極多,先後出版了數十本學術著作,還曾獲得過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授予的「當代畫壇百位傑出畫家」獎章。
吳偉曾修讀了姚舜熙的「摹古與現代——宋元明工筆花鳥臨摹課」,當時他是班長。吳偉告訴記者,課程結束後,姚舜熙以優秀課程作品展為由,讓他收齊班上同學的課堂作品並上交,一共是14幅。
「七位同學,每人一幅白描、一幅完整設色作品,都是工筆、絹本。作品耗時一個多月,有同學還加班熬夜畫,結課後還繼續畫了好些天。」吳偉說。
一位同學從姚舜熙處追回的作品。
但畫收上去後,姚舜熙所說的那個展覽一直沒有舉辦。另一位同學向美術館打聽消息,美術館的工作人員把那一年的展覽計劃表發給她,大家才發現,根本沒有老師所說的展覽。
對此,姚舜熙的研究生張秋告訴記者,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畫作,在市場上往往可以賣到不錯的價格。「以當時的市場價,我們的課程臨摹作品,最低價位在六千左右一幅,有渠道的能賣到更高的價位。」
研究生階段,張秋也常常遇到畫被姚舜熙收走的情況,「前後共收走七八幅作品,以成品畫居多,除非他看不上的」。
在一些知名美院,學生的優秀畫作往往估值不菲,學校如果確實要將學生的優秀作品留校,也會給學生頒發證書。姚舜熙的另一學生鄭濤告訴記者,2006年央美開始給學生留校作品發證書,姚舜熙以「優秀作品留校」的名義收走了他的畫,但他一直沒有收到證書,後跟校方反覆溝通,才得知姚舜熙根本沒有把作品交給學校。
班長吳偉曾幫同學們向姚舜熙「討」畫,但前後聯繫了姚舜熙三次,最終拿回了七張完整設色作品,白描作品始終沒有拿回來。
2019年6月期間,在學生舉報之後,學校紀委部門曾前往姚舜熙工作和住處進行調查。7月初,校方通知一些學生前往指認,小羊也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8張小幅白描作品,但還有20餘張畫作未見蹤影。「當時總共發現了過百張其私藏的學生作品,時間可追溯至十幾年前。」小羊告訴記者。
一些學生在社交媒體上自述這段經歷。
工作室裡向學生索要靈芝
張秋第一次見到姚舜熙的時候是大三,當時她修讀了姚舜熙的「摹古與現代——宋元明工筆花鳥臨摹課」。
課堂上的姚舜熙,講解到位、點評細緻,給張秋留下了「很好、很負責任」的印象。而姚舜熙也暗示張秋很欣賞她,有時會讓張秋幫他辦些事。這讓張秋考慮,可以報考姚舜熙的研究生。
當時有學姐提醒張秋,「我們剛從火坑裡跳出來,你還要跳進去嗎?」但張秋想著,傳言的那些事畢竟沒有親眼見過,有些事也過去了很久,「可能不會發生在我這兒。」
但事情的發展,很快令她感到詫異。
大四畢業前的一天,姚舜熙讓張秋去他的校外工作室,隨後,很自然地拿出一顆直徑四十多釐米的紫靈芝給張秋看。「姚教授說,這靈芝是在我家鄉廣西柳州買的,當時才花了一百多塊。」
張秋不大相信,因為家裡曾經買過小的靈芝來做藥材,當時買的是殘次品,大概兩百多塊一斤,那些品相完整一點,沒有蟲蛀的靈芝,價格將近三、四百塊一斤。
姚舜熙接著說,他想要畫一張靈芝圖,需要很好看的靈芝,但是他只有一朵不夠畫,想讓張秋給他找一顆相似的靈芝。隨後,姚舜熙讓張秋拍下他那顆紫靈芝的照片,讓她就著照片找。他還特意叮囑,「要形狀好看的,靈芝柄要長的」。
張秋問姚舜熙,如果老家沒有這麼大的靈芝,小的靈芝行不行。姚舜熙有點生氣,「他說小的才不要,他自己能買一箱,要了幹什麼。」
姚舜熙給張秋看的直徑四十多釐米的靈芝。
張秋回家後先跟父母找了靈芝種植戶,種植戶說人工種植的紫芝一般不會種到這麼大。後來張秋問了山上採藥的藥農,也說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野生紫芝。她和父母又去了趟藥材批發市場,發現直徑三十多釐米的野生靈芝,標價已經達到兩萬多。張秋家庭條件困難,買不起這個靈芝,何況它還沒有達到老師的要求。
回校後,張秋告訴姚舜熙,她找不到這種靈芝。姚舜熙回她,「你回去繼續找」。但張秋感到,「從那以後,經常給我甩臉色。」
看著張秋總被批評,一些師兄師姐私下告訴她,一學期送一次禮,或者一年送個大禮,「能保一年平安,不會被找茬」。
而小羊也說自己總收到這樣的「暗示」。2015年春天,姚舜熙曾告訴小羊,「你們家鄉好吃的很多呀,帶點回來我們一起咪西咪西」。小羊覺得,老師都開口了,不送不好。於是這一年秋天,她給姚舜熙送了兩盒鴨蛋和兩盒螃蟹,共計3500元。
此後,姚舜熙又多次和小羊聊到,「之前那個螃蟹很好啊!」於是,2017年6月,小羊又送去兩瓶茅臺酒,同一年中秋,小羊又送了兩盒鴨蛋、兩瓶茅臺酒。
2018年夏天,小羊考上研究生以後,姚舜熙很開心,表示「你們這個感恩老師是少不了的呀!」小羊隨後給姚舜熙送去一瓶價值3500元的酒。
「不想讓他對我動手動腳,又不想被他沒有原因地罵,就只能送禮。」小羊說。而她的同學,也因姚舜熙反覆表示「你們家鄉紅酒不錯」而給老師買酒。
學生聯名舉報,學校口頭告知處理結果
2019年6月10日, 42名學生(後增加至47名)聯名向學校遞交了一份名為「關於中央美術學院姚舜熙教授違反政治紀律、工作紀律、生活紀律問題」的舉報信。
這封舉報信的內容包括:對學生進行性騷擾;以學校的名義強制扣留學生作品;以學術為幌子惡意攻擊其他導師及學生;涉嫌透漏國家考試題目,惡意打低學生分數,操縱考試結果。
學生們的聯名舉報信
小羊在一篇自白裡,寫下舉報信剛剛被送出去之後的感受,「整個世界都是晴朗的。」
隨後,學校有紀委老師告訴小羊,「性騷擾站出來的人很少,但是這件事情我們都非常氣憤,我們一定會找到更多的證據去給他坐實。」
但一個暑假過去,事情沒有動靜。8月29日,在學生們的多次要求下,學校召集參與舉報的學生一起開會,給出初步處理結果。
那次會議上,中央美術學院安全穩定工作部部長、中國畫學院黨支部書記、中國畫學院院長、黨總支副書記告訴參與舉報的學生,學校已經停止了姚舜熙的一切教學活動,永久剝奪了姚舜熙招收碩士、博士的導師資格,剝奪姚舜熙的教授職稱。而處理文件則即將報批教育部。
「永久(停止教學)嗎?」學生追問處理結果的時限。安全穩定工作部部長回覆:「永久。」
但開學之後,事情的發展出乎大家的預料:姚舜熙的名字仍然出現在學院辦公室流出的課表上。學生們向學校提出質疑,最終發出的課表裡終於沒有了姚舜熙的課程。
11月1日,在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的會議室裡,舉報的學生們終於聽到紀委老師「念出」最終處理結果:「經過討論決定,我們取消了他的研究生導師的任職資格,停止了他的教學工作,取消了他在評獎、評優、職務晉升、職稱評定、崗位聘用、工資晉級、幹部選任、申報人才、計劃、申報、科研項目(的資格),這方面的資格都取消了。關於黨政紀的處理也會在黨組織和行政的範圍內進行。」
學生們要求學校把處理結果公示出來,這位老師表示,學校已經在研究完善相關機制,「為了學生(將來)一旦遇到這類的問題時,有解決的路徑。」
學生們試圖確認處理結果的時限,「取消他的研究生導師資格是吧?這個期限是多久?是永久的嗎?」這位老師的回答是:「期限教育部規定上是有的。」學生們再追問,老師就讓學生自己「去找一下相關的規定。」
一名參與舉報的學生告訴記者,處理結果是被校方口頭告知的,未曾公開通報。「我們希望學校能有個態度,對受傷害的女孩有個交代;也要公開通報告知公眾,這個老師是有問題的,別的學校不要再聘用他;更是要告訴以後的師弟師妹,遇到這樣的老師,要勇敢的反抗。」
張秋說:「作為他的一個學生,作為一個見證人,我不希望這樣的人繼續當老師,再去禍害別人。」
在過去的很多個深夜,張秋看到小羊在宿舍裡崩潰大哭,有時一哭就是一晚上。「所以我不希望有更多的女孩子,碰見姚舜熙這種怪物。」
然而,當初聯名舉報的40餘名學生至今沒有看到處理結果的文書,姚舜熙本人至今也未向他性騷擾過的女生們道歉。
姚舜熙回應:已通過司法維權
小羊告訴記者,舉報之後姚舜熙曾委託同學講和。在小羊提供的聊天記錄裡,姚舜熙表示,「現在發生這種事,就是其他人帶,他們會全力教你嗎?每個人都有糊塗的時候,和解萬歲!」
同學也勸小羊放下以前的事情,回到姚舜熙門下。「我跟老師真的把所有解決辦法都想了一遍,我們說你要是不願意跟他,可以換導師。但是姚老師又怕別的老師不盡心教你」。
但小羊表示,「只要一天不公示,心裡就永遠放不下。」目前,小羊已經找了代理律師,這位即將畢業的女孩仍然在期待一個確切的結果。
1月6日,南都周刊記者聯繫姚舜熙本人,就被指控性騷擾一事詢問相關情況,姚舜熙表示,「有事問央美紀委,我已通過司法維權」。
1月8日下午,記者撥通中央美術學院紀委辦公室電話,工作人員以「紀委只負責辦案,不負責對外宣傳」為由掛斷了電話。隨後,記者又多次撥打中央美術學院信息公開受理/監督投訴處理辦公室電話、宣傳部辦公室電話,均未接通。
1月10日,記者聯繫到小羊等學生的代理律師郭建梅。郭建梅表示,「(由於)性侵害行為是私密發生的,只有兩個人,沒有留下直接的錄音或文字證明,目前直接證據確實不足。但是,可以通過一系列旁證形成一個完整的鏈條。而更多有過類似遭遇的學生可以站出來,提供更多證據或證詞。」
郭律師說,目前,學校對於姚舜熙的處理仍然處於保密狀態。這周,律師將前往學校與校方交涉,希望相關處理能公開公示,並希望得到姚舜熙的道歉。
郭律師表示,近年來,發生在校園的類似案例不斷增多,存在一定的普遍性,目前較為重要的是通過公益訴訟的策略和手段進行立法倡導,推動相關防範機制的建立與完善。
(文中學生均為化名)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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