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的鄉下,每入仲春時節,夜間可聞蛙鳴咯咯。進入夏日夜晚,蛙鳴更是隆重,猶如歡宴聚會。在湖南的鄉下,幾乎家家戶戶的門前都可見到水塘,水塘的四周青草綠蔭,那是蛙類吐納氣息、吸收天地精華之地。
湖南鄉間的水塘極多,不僅家門前有水塘,便是山坳裡也有。水塘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往往於柳暗花明之間呈現眼前,如明鏡般樸素、閃亮。水塘的用處很多,雨季得以蓄積雨水,旱季則可放水澆地。至於日常的用處就更不消說了,可以放養魚鴨,可以種植蓮藕、菱角,可以打水洗衣、洗菜,可以洗淨赤腳和農具上的泥。
我家的門前左右皆有水塘,屋後的山間也有多口水塘。承包水塘養魚,年初放入魚苗,年尾捕撈上市,也是農戶一大收入來源。去水塘釣魚是不允許的,主家看見了,必定上前阻止。我和玩伴慶瓜曾經結伴去山裡水塘釣魚,剛釣上一條紅尾鯉魚,滿心歡悅之際,碰巧主家挑著一擔魚草來了,唬得我們手忙腳亂,扔掉釣竿、水桶,直往山上狂奔。真是偷魚不成反蝕一根釣竿。
當然啦,相比真正的偷魚賊,釣魚玩兒大約算不上偷的。偷魚賊趁主家鬆懈之時,一般選擇月黑風高的夜間活動。經過一年的辛勤餵養,青草鰱鱅都已長肥,但只要主家稍不留神,他們就敢下塘撒網,網上魚後直接倒入貨車拉走。等第二天早上主家發現,為時已晚,唯有捶胸頓足痛哭痛罵而已。這類偷魚賊不勞而獲,確實招人切齒痛恨。
為了防止偷魚賊,主家都會在水塘邊搭一窩棚,一年四季就睡在窩棚裡守魚。我家也承包過門前的一口水塘,即便離家如此之近,也不敢懈怠,特意搭了一個窩棚看守。窩棚構造簡單,用木頭支起人字形框架,斜坡面覆蓋稻草,裡面也就鋪一排木板當床位。窩棚建在水畔,如同一間水上的草亭。
那個時候,我覺得住窩棚很新鮮,夜裡可望星月,耳畔有草蟲嚶嚶。小舅比我兩歲,但早早輟學,曾經來我家幫忙打魚草、守魚。晚上我就他一塊擠在窩棚裡,有一天夜裡睡熟後翻身打滾,撲通一聲從床鋪上掉入水塘,睡中的我嗆了一大口水,立時醒來,而小舅趕緊把我拉上來,渾身溼淋淋的。
小舅很能吃苦,什麼農活都肯幹,每天都會打來一滿擔魚草,撒入塘裡餵魚。魚草跟豬草不同,比方馬鞭草便是魚的美餐,而豬是不會吃的。稻田裡長的雜草,大多也是魚的至愛。但有些草需要加以分辨,比方魚腸草就萬不可打來餵魚,這種草會割傷魚的腸子。
而炎熱的夏日,魚類也覺得水裡憋悶,清早會浮到水面,千百頭密密匝匝,嘴腮一張一合,呼吸新鮮空氣。水邊的蘆葦上,往往棲站著翠鳥,它們的眼神犀利,疾速掠過水麵,細長的尖嘴精準入水,叼起一條小魚匆匆飛去。暑假裡,早上我便挾一本書,坐在水塘邊的草地上守魚。清風徐來,水霧氤氳,群魚遊動,斯時斯地看點閒書,委實愜意。
雖然私家承包的水塘不準釣魚,但用網罟撈小魚小蝦卻是可以的。暑期裡,我去外婆家玩,喜歡撒網罟去塘裡捕蝦。把米炒得噴香,用石磨磨成了粉,摻水揉成團,置入網罟。小魚小蝦遠遠聞到香味,便紛紛遊來貪食,此時輕手輕腳提起網罟,網底便都是鮮活亂蹦的魚蝦了。把小魚小蝦倒入鐵鍋內火焙,炒食口感極佳,乃下飯絕品。
陳年水塘的堤壩多孔穴,也就成了鱔鱉的洞府。有人拿鐵絲磨成鉤,以蚯蚓作餌,在塘壩的石穴裡釣黃鱔。水塘裡的黃鱔往往修煉多年,粗壯肥碩,一旦它咬住了鐵鉤,釣者遂朝岸上使勁一拉,黃鱔就被甩上了岸。黃鱔溜滑,外形似蛇,鱔肉再鮮美,我卻從來不吃的。
而夏天的晚上,青蛙躲在水塘邊的草叢裡休憩,捕蛙者一手拿手電照明,一手拿網兜捕蛙,青蛙一見手電光便有些麻木遲鈍,瞬間也就被網兜罩住了,拼命蹦躂也無濟於事。捕蛙者都是大人,而小孩們更樂於釣青蛙。站在稻田埂上,一手拿一隻敞口蛇皮袋,一手持竹竿釣青蛙,竿末梢系長線,線端綁一隻小泥皮蛤蟆。蛙類以大吃小,吞下去又吐不出來,也正因此,大青蛙才會上釣。自然界的殘酷法則,於此也可見一斑。
捕到或釣到的青蛙,被人類執行酷刑,斬首扒皮,剖腹挖髒,留下狀如人肢的白嫩肉軀。放點辣椒爆炒蛙肉,據說口感格外甜鮮。現實中的青蛙命途多劫,只有在童話裡才被幸運地封為王子。相比之下,本地另有一種鬼皮蛤蟆,渾身皮膚灰褐、醜惡,叫聲沉悶難聽,肉質也苦澀乏味。然而,這種蛤蟆恰恰因醜得福,僥倖躲過了人類的齒舌之利,得以保全天年。
每年到了臘月年底,也是幹塘捕魚的時節。頭一天就把水塘排乾了,魚兒開始顯露出原形。次日一大早,網魚的師傅肩擔漁具趕來,穿著連體膠鞋、膠褲下水,兩人把網拉開橫抄過去,滿滿一大網活蹦亂跳的銀子。天氣寒冷,網完魚後,就在塘邊點起乾草,生起一堆火來,烤暖一下身子。趁早把魚運到集市上叫賣,得到的錢可以買年貨過年了。
塘裡的大魚被網走,塘泥裡卻躲藏著田螺、河蚌、泥鰍之類,這時人人可以下塘收穫,主家一般是不會阻攔的。對於小孩們來說,挽起褲管下塘摸田螺捉泥鰍,也是一種歡快的遊戲,渾身弄得跟泥猴似的,卻是樂在其中。現在的一些電視真人秀節目,也讓一群明星帶著孩子下水田挖藕捉魚,收視率還挺高。看來,不論城市還是鄉村,這種遊戲挺受歡迎的。
鄉下水塘四處分布,對不懂事的小孩來說,也就有著潛在的危險性。大人們下地幹活去了,兩三個小孩在家一塊玩,不小心掉入水塘,一條命很可能就沒了。我上小學時,鄰村就有兩個跟我一般大的孩子,夏天相約去山間偏僻水塘遊泳,結果雙雙淹死。
我也遭遇過溺水的危險。有一年清明節,放學後幾個玩伴路過山間水塘,天氣貌似有點熱,便相互慫恿下水遊泳。山裡的水塘日照不長,水依舊冰涼沁人。遊著遊著,我便覺得四肢乏力、頭暈眼花,身子直往下沉,拼盡全力才爬上岸,心裡卻感到後怕。回到家後眼前一黑,便昏倒過去,出了一身的冷汗,把母親驚嚇了一場。
然而,小孩們仍然喜歡跳進水塘遊泳,炎夏天氣,更是喜歡早晚泡在水裡。抱來一個廢汽車內胎,打足了氣,當作救生圈,摟著這種救生圈,在水上浮來浮去。要麼下水塘,要麼在河裡遊,鄉下孩子的水性就是這麼自學成才的。不過,現在家長也不允許小孩隨意下水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放養。村裡的年輕人都已進城打工,孩子也比過去少了,夏天也極少見到水塘裡的嬉鬧情景了。
前幾年免除了農業稅,種地雖然沒有以前那麼重的負擔,但仍然掙不到錢。年輕人大多去城市搵食,剩下老弱婦孺留守家園。小舅也早就打工去了,也不再打草養魚了。很多耕地都已拋荒,滿目皆是荒莽雜草。水塘也是普遍廢弛,逐漸填平或是亂草叢生,甚或成了垃圾坑,胡亂堆積塑膠袋、易拉罐等廢品。我家門前的一口水塘也因失修而淤泥堆積,改種了幾排果樹。
村裡的老屋也差不多都塌了,勉強還支撐著存在的,牆上開了裂縫,歪歪斜斜,早已無人居住。有的老屋裡偶或還住著一兩位老人,堂屋裡擺著一口漆黑的棺材,那是他們提前為自己預備的。門前的竹竿上晾曬著老人的舊衣服,在陽光中輕輕擺動,仿佛宣告著最後的歲月。
外婆家也是如此,前兩年她去世後,老屋無人居住,簷下野草高過了窗臺。門前的水塘也早已乾涸,重新踏上塘坎,恍若隔世,只剩下一叢叢茅草,哪裡還有魚蝦龜鱉的蹤影。而我現今寄居大城市裡,已經很久沒有聽過蛙鳴了。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這種古典意境,大約只可遙想而不可觸及。
作者簡介:南焱,原名周南焱,湖南衡陽人。曾就讀於復旦大學中文系,先後獲文學學士、碩士學位。現寓居北京。柏拉圖的洞穴(微信號:zhounanyan9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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