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網上找的一張狗子萌圖群發給了北京籍的朋友。超過20歲的北京人都認出是京巴,一個交道口土生土長的00後男孩卻答成了「西施」。
我說是京巴他還不信:「京巴不是臉上都是褶子那種嗎?」我頓時覺得自己老了:新一代北京人已經連曾經遍布北京的街狗都不認得了。
二十年前,任何一個北京小區的京巴數量,都超過現在同一小區裡泰迪、柴犬和柯基的總和。其中光是叫歡歡的京巴就比整條街的金毛還多。
那時候誰能預見到,這種狗都能位列時代的眼淚了?
曾經生活在被京巴支配的恐懼中的不僅有外來狗子,還有一代北京小孩。網上隨便一搜,但凡怕狗的北京人,那關於狗的童年陰影大多是被京巴追出來的。
「小時候被鄰居家一隻小京巴追著繞47棟跑了兩圈,多虧我媽抄起板磚廢了它一條腿。」
「小學二年級被一隻小京巴追得掉進臭水溝,主人還在後面笑著叫我別跑,他家狗不咬人。」
它構成了大多數現年20-30歲的北京人關於狗最初的記憶,儘管這記憶可能是負面的。
所有被京巴霸凌過的人與狗要是心裡不忿,看看京巴在自家的待遇也得服氣。
2017年北京晨報採訪過一位大柵欄長大的旗人七爺。七爺回憶,就算換肉得用肉票那會兒,餐桌上零星的肉渣子也得人和狗分著吃,理由是鄰居看見狗養得胖,家裡人就人前有面兒。
我小時候聽過的小區裡最離奇的吵架原因,就是某個大爺把兒媳婦買來的新蓋中蓋掰碎了混進狗罐頭裡,說法是給狗補充微量元素。
媳婦對街坊嘀咕說公公看不起她;大爺也不對街坊多作解釋,只說外來的媳婦不懂北京人兒。不過當家裡的京巴能幫大爺提著報紙一口氣上五層樓,大爺總毫不掩飾地咧開缺牙的嘴。
北京人愛養京巴,九成因為它前身是慈禧愛寵。它原來在宮裡錦衣玉食的傳聞,養京巴的北京人總要反覆咀嚼回味。
他們愛說慈禧找了四個太監給她的一千隻京巴鏟屎,他們每個月給狗領的不是狗糧而是真正的俸銀;遛狗時候也不能牽繩勒著它,只能就著狗的方向,切忌步子太快走到了狗前頭。
故事細節詳實,誇張中帶著真實感。北京人對於紫禁城內的物事總有股特殊的執念,聊起清末皇族的軼事比對自己家事還熟。
他們最愛說的一句話還是:「原來平民百姓養京巴那是要殺頭的。」
如果那時候有智慧型手機,他們估計得搜兩張宮廷舊照來給你看看。
說這句話時必須有配套的動作表情:撫摸著自家白京巴的耳朵,嘴角裡帶著皇城根下的人才有的矜貴。
我把那張京巴圖發給了其他00後朋友,才發現「西施」已經算最精確的答案。其餘00後都表露出發現新大陸的驚喜:「這小土狗怎麼這麼可愛!」
這種狗對於90後屬於童年;對於00後,它屬於博物志或百科全書。
京巴已經和成都小吃、迎奧運標語一樣,不知不覺間在北京絕跡,以至於整整一代人記事兒後就沒見過它。經歷過京巴鼎盛期的千禧年代的北京人都會納悶:北京城裡那麼多京巴都上哪去了?
在京郊狗舍的淘寶店和58同城搜索「京巴」,結果少到你都不用下拉頁面加載更多。閒魚上反倒挺多找配種的京巴,因為合理交通距離內的同類太少,只能在愛情買賣的市場上苦苦等待。
正因為茫茫狗海中的兩隻純正京巴太難相會,有商業頭腦的寵物店老闆就盯上了給京巴做媒這項高利潤交易。也有部分店長純粹出於博愛,想為這個物種延續香火。
我的朋友肌肉男Max每次抱著自家京巴去寵物店洗澡,店長都會熱情地詢問他:「您要不要給它配個種?」Max在抖音上發現其他寵物店醫生、店長也用心良苦,才確信自己沒掉進重金求子的騙局。
同樣關心京巴命運的海外友人早就開始了有組織的拯救行動。
從英國到日本都成立了「北京犬保護者俱樂部」,美國人的「京巴保護協會」更是在入會準則裡明確寫明,會員要打心底認定,京巴存亡,匹夫有責。
字裡行間都透露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感,似乎哪天他們不努力了,這些協會貼滿京巴萌圖的官網就會變成這一物種的賽博靈堂。協會甚至會偶爾幫狗子復刻下祖籍熟悉的生活環境,以免過重的鄉愁引發過度掉毛。
現在的00後和兩千年後來北京的人很難想像,這種現在被當成珍稀動物的狗原來有多密集。
每一條胡同裡,都能見到菸酒小賣鋪前、公廁門口、二八車旁、煤垛子上都趴著只扁臉、大額頭、眼球突出的狗子。
假如動物也會像人那樣拉幫結派,那麼博美和西施都只能分攤邊邊角角的地盤,數量上佔壓倒性優勢的京巴幫,才能制霸胡同。
它們的氣質神似沒事做的北京老炮,用地包天的牙齒睥睨著往來討生活的人。
京巴在北京狗圈是有絕對話語權的主流,最好的證明就是北京養犬登記證。狗證背面的兩隻狗都是京巴,公安部門甚至不屑於把其中一隻換成個別的,好反映一下北京犬種的多樣性。
當時可卡、雪納瑞等外來犬種剛開始在北京冒頭,這些洋狗和他們的主人在上戶口時都會醒悟,想在北京混,就得被本地狗代表。
現在打開任意一篇題為《為什麼養京巴的人越來越少了》的文章,你只會有一個印象:在京巴的毛病面前,它那點御用犬的尊貴不值一提。
當代人對寵物犬的要求是乖巧、長得洋氣,能上躥下跳表演絕活逗人開心。京巴的短鼻梁跟不上歐化的審美;它呼吸道容易出問題、心臟容易肥大,適應不了狗界激烈的體力競爭。
「御用」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能戳中北京住民的G點。連一個朝代都逃不過物極必反的鐵律,何況狗呢?
諷刺的是,當年北京人聊起京巴桀驁不馴的性格,都當那是貴族血統自帶的小小副作用。
追著陌生熊孩子咬那是眼裡容不下沙子,不理自家人那是不諂媚不低頭。不牛逼哄哄還配當北京人的狗嗎?
而現在,人們不養京巴的最大原因就是它脾氣差。
京巴的兇惡臭名昭著,它在網際網路上的形象,與用鼻孔看外地人的北京土著、操著京罵的國安球迷重疊到了一起。
僅存的京巴養主們很難在身邊找到京巴同好,只能在網上抱團取暖。
百度京巴吧的兩萬成員比起泰迪吧的118萬少得可憐,養京巴顯得像種只能獨自美麗的過氣小眾愛好。
當我混進了另一個京巴主人群我才發現,這些小而美的團體裡甚至不是人人都有京巴。
有不少人在群備註裡寫明了,自己的老狗已經去了汪星,或者僅僅是孩提時代有過京巴作伴。小區裡沒京巴,城市裡有柴犬柯基咖啡卻沒有京巴咖啡,只有在線上雲吸狗能撫慰他們的記憶。
這個群名叫「紫禁城裡遛的狗「,紫禁城與京巴在他們眼中仍然環繞著模糊的光暈。然而紫禁城裡早就沒有狗了,這裡除了遊客的腳印和流浪貓的爪印,只有偶爾可辨的車胎軌跡。
紫禁城裡遛京巴的景象只能在《延禧攻略》裡看到了。
據公路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