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的片尾,有這樣幾個大字「特別鳴謝劉以鬯先生」,接著才是「監製、編劇、導演王家衛」等一大串名字,可字號遠比「特別鳴謝」要小很多。似乎為這部「終於能夠看懂的」王家衛電影又抹上了幾許疑惑:劉以鬯是誰?為什麼要特別鳴謝他?
01劉以鬯:香港文壇教父
劉以鬯,香港著名小說家、報人,有香港文壇「教父」之稱。30年代起投身文學,為謀生「娛人」寫就了約六千多萬字的流行小說,其中固然不乏香豔離奇之作;但也有為「娛己」而精心創作的嚴肅作品,如長篇小說《酒徒》、《陶瓷》,中短篇小說集,《天堂與地獄》、《寺內》、《春雨》、《一九九七》,文學評論集《端木蕻良論》、《看樹看林》等。作品以語言流暢富於節奏,結構不斷創新為特色。《酒徒》更是被譽為「中國首部意識流長篇小說」。
對於為何鳴謝,劉以鬯先生自己的回答是,「『特別鳴謝』我,你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你應該去問王家衛,我不好代他回答」然而,劉以鬯先生就特別鳴謝談了三件事:本想改拍小說《酒徒》的王家衛,在與劉以鬯先生見面時獲贈了一本《對倒》;《花樣年華》中三處字幕均引自劉以鬯小說《對倒》(詳見注釋);王家衛策劃的《<對倒>寫真集》在《花樣年華》首映不久面世,書中的視覺影像均為電影《花樣年華》中沒有出現的鏡頭,其中的文字亦全部摘自劉以鬯的小說《對倒》。王家衛自己在「談談情說說戲觀眾研討會」上,曾作過清楚的解釋「阿周(梁朝偉飾)的角色有點真實,是參考作家劉以鬯的生平,而偉仔亦曾於他接觸,務使更了解角色演繹。」
02對倒:郵票術語
《對倒》最早於1972年在《星島晚報》連載,約11萬字。後有三聯版的《劉以鬯卷》(1991)中大幅刪節後的短篇小說,而原作則是在1993年才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了為數不多的簡體字版。直到2000年《花樣年華》走紅,電影成就文學,香港獲益出版社(2000)和大陸作家出版社(2001)才紛紛出版了《對倒》的合集(短篇和長篇同時收入),小說《對倒》亦獲得了相當的影響。
「對倒」(Tête-Bêche)是郵票學中的一個術語,指的是一正一負的雙連郵票。1972年,劉以鬯以通信方式投得我國第一批「對倒」郵票之一的「慈壽九分銀對倒舊票」,從中得到啟示:將「對倒」的意念轉化為一正一負的手法,小說形成一種並行發展的「雙線格局」。
小說以此為名,敘事亦以此為結構。《對倒》以一個從上海來的移民淳于白和香港少女亞杏,在香港同一條街道上走過所產生的種種意識流動為故事。小說文學性不強,最突出的是結構上的創新。「《對倒》的一切皆成對應。淳于白與亞杏(有評論作阿杏),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今』一『昨』……淳于白在凌亂濃稠的往事裡浮遊,亞杏則在輕快朦朧的未來翱翔。《對倒》的造奇不在文字,而在布局,雙線平行的結構與現實、意識、幻覺、回憶的交替、穿插。
在結構上,有三個層次精緻的平行對應、令人拍案叫絕,回味不已。」劉以鬯先生自己在作家版《對倒》的前言中引用了《世界短篇小說精品文庫(中國卷)》編選者楊義先生序中的評論「港臺一些出色的小說家對審美形式的追求,簡直稱得上嘔心瀝血。
劉以鬯的《對倒》以敘事結構形式作為題目。形式結構的靈感來自作者買到的一枚一正一負對倒相連的郵票。它描寫香港鬧市大街上一個老者滿懷憶舊情緒,一個少女滿懷浪漫的世俗理想,從街頭兩端相對行走,對櫥窗和風波作出或憶舊的、或浪漫的不同聯想,最終不期而遇地走進電影院鄰座和公園的同一張椅子,相互間又做著風馬牛不相及地猜測。這種把意識流手法用於陌生人街頭對行,從而產生隔代人不同心態的強烈對比敘事謀略,實在是匠心獨到地創造。」可見,這也正是劉以鬯先生創作的本意——以敘事結構的創新來實現新的審美形式的構建。「對倒」就是一種平行對應的敘事手法。
王家衛宣稱:在開拍《花樣年華》前曾拜訪過香港作家劉以鬯先生,電影受到劉以鬯小說《對倒》的影響,參照了劉以鬯先生的個人經歷。的確,《花樣年華》中的男主角以賣文為生,甚至到新加坡辦報等生活細節,都可以在劉以鬯先生的人生經歷中找到對應:1948年到1951年,劉以鬯到香港,先後在《香港時報》編副刊,任《星島周報》執行編輯及《西點》雜誌主編。1952年應邀至新加坡《益世報》任主筆兼編副刊。1957年回港定居,重入《香港時報》編《淺水灣》副刊,主要譯介當時的西洋文學和美術。1963年《快報》創辦時,他任該報副刊編輯。
03聯繫:千絲萬縷
《對倒》與《花樣年華》雖然在情節上並不相干,但卻又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對倒》說的是一男一女的故事,一個是從上海移民來香港的中年男子,一個是在香港本地長大的少女,《花樣年華》說的也是一男一女的故事,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對倒》中主人公之間的關係是回憶與憧憬之間的「擦身而過」,《花樣年華》中的兩位主人公則是在情感與欲望的暗潮澎湃中「擦身而過」。
在敘事結構上《對倒》的男女主人公同在旺角逛街,一個朝街頭走,一個向街尾走,兩人在不同時間,分別接觸同類的事、同類的人、同類的物,卻沿著不同的心理軌跡,產生不同的感受,但在每一次角度的轉換之間都有類似「頂針」的承接。第八節,亞杏「走到樓下,低頭看腕錶」緊接著第九節就以「淳于白昂起頭,將煙圈吐向天花板」開頭,一低頭、一抬頭,動作相對,情節相承。對香港交通的描述則用完全相同的語句進行承接「那些被阻塞的車輛開始流動了,交通恢復常態」(第十節)「交通恢復常態時,淳于白站在街對面」(第十一節);「救傷車來到,使這出現實生活中的戲劇接近尾聲」(第十一節)「這出現實生活中的戲劇已接近尾聲,亞杏抬起頭來」(第十二節)。
同樣,《花樣年華》也有一種類似「頂針」的對應:開場蘇麗珍租好房下樓,周慕雲上樓要租房;搬家一幕中,蘇家的家具搬進周慕雲家中,周家的家具搬到了蘇麗珍家中;周慕雲在蘇的門口與蘇麗珍的丈夫交談,覺察妻子的疑點,蘇麗珍在周的門口與周慕雲的妻子交談,發現丈夫的私情。語言上的對稱亦在片中不斷出現:如第一次遇雨後,兩人在門前,周慕雲問起蘇的先生,蘇麗珍緊接著又問起周的太太;特別是最後,周問蘇,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後來蘇獨自來到周住的酒店,畫外音響起「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走。」相似的對白中交流的正是如煙似霧的傷感。
在無言的鏡頭轉換中畫面構成上的對稱,已將哀怨化作一種氛圍彌散在電影幻覺空間的構建之中。兩人在周慕雲處寫小說被困一場,兩個搖鏡頭,從左到右,其一是睡著的蘇麗珍與難以入眠的周慕雲,其二是醒著的蘇麗珍與睡著的周慕雲,鏡頭的迅速轉換,焦距的遠近是唯一的區別,心猿意馬之中,醒/睡也成為一種逃避的方式,而在鏡頭的偷窺下,睡成為一種誘惑,醒卻又成為一種道德的約束。當兩人在互相扮演彼此對方的「戲中戲」的轉換中,暗示了轉變的發生與相互間的曖昧。
尤其是攤牌這一場,兩個背影和兩個受光面的選取,鏡頭的對切除了故意造成理解上的含混外,更重要的是在身份上實現了視覺上的重疊。(圖2.1、圖2.2)影片最後,在周璇的一曲《花樣年華》中,鏡頭從右搖至左,靠牆而坐的蘇麗珍與周慕雲,兩人均為側面受光,同樣背靠牆壁,在悠揚的舊時代音樂中,故意含混的表情,絕望的肢體語言與單調的色彩,仿佛兩個剪影般的對應,暗示了兩人之間不得不相背而離的無望的愛情結局。
在整個影片的畫面構成上,純粹就是「對倒」郵票構成的照搬,也實現了小說《對倒》中所竭力追求的形式美。
04《花樣年華》的靈感源自《對倒》
因此,採訪過劉以鬯先生的記者江迅認為「電影《花樣年華》的表現形式,與小說《對倒》的表現形式,有許多相同之處,小說的氛圍和許多細節,也都在電影中有展現。不妨這樣認為,王家衛創作《花樣年華》的靈感,源自小說《對倒》。」
正如王家衛自己在《<對倒>寫真集》前言中說,「Tête-Bêche甚至可以說是時間的交錯,一本1972年發表的小說,一部2000年上映的電影,交錯成一個1960年的故事。」「對我來說,Tête-Bêche不僅是郵票學上的名詞或寫小說的手法,它也可以是電影的語言,是光線與色彩,聲音與畫面的交錯。」
「對倒」到了《花樣年華》,就成為一種無所不能的「道」。它可以是故事的結構方式,讓周慕雲/蘇麗珍在扮演自身的同時,又扮演彼此的對方;可以是時間的交錯,用1972年的當下和2000年的懷舊交錯出60年代醉人的優雅與情調;可以是光影的交錯,昏黃的燈光與華麗的色彩,豔麗中交錯出了陳舊的情懷;甚至可以是蘇麗珍華麗的旗袍與周慕雲多變的領帶,交錯而得的華服衣冠下的倫理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