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晚年講學南大,甚慰平生。雖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養學生數人,極為優秀,乃國家之寶貴財富。望在我身後,仍能恪守敬業、樂群、勤奮、謙虛之教,不墜宗風。」
——程千帆
讀罷程先生遺囑裡的這段飽含深情的文字,我們不難看出他與南大、與南大人的密切關係。
先生雖已於2000年6月3日在南京病逝,但其有形之著述、無言之教誨始終讓一代又一代南大人受教。今天,就讓我們跟隨筆者,一起走進這位「簡單」的南大人——程千帆。
程千帆其人
1913年9月21日,程千帆先生生於長沙,詩為其家學,故幼承庭訓,十二三歲即通聲律;孩童時期的他在伯父君碩先生處接受私塾教育,沁潤於經典著作的薰陶之中,聰穎過人。
1928年他考入金陵大學附屬中學,從多方面接觸現代知識,成績優異;而後升入金陵大學中文系,師從黃侃、吳梅等人,於就讀期間和同好結辦詩社「土星筆會」和新詩半月刊《詩帆》。
1936年從金陵大學畢業後,他歷任金陵中學、金陵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教職。
1978年,全國形勢已經開始撥亂反正的時期,時任南京大學校長的匡亞明力排眾議、延請程千帆先生至南大任教,此後,程先生在南大教學一線躬耕20餘年,桃李無數。
新詩半月刊《詩帆》
他,是我們眼裡的中國著名古代文學史家、教育家,是公認的國學大師,在校讎學、歷史學、古代文學、古代文學批評領域均有傑出成就。可是在回憶過去的時候,程先生卻說:「我是一個很簡單的人。我的生平也很簡單,除了晚年闖了一場禍,過了十八年不由自主的生活以外,其餘都太簡單了。」
光陰流轉,風骨不改,程先生的「簡單」是一種純粹的實在。
程千帆先生在上課中
程千帆與妻子
程千帆先生與妻子沈祖棻相識於菁菁校園,當時,他是金陵大學中文系三年級學生,才華橫溢;她是金陵大學國學研究生,專攻詞曲。他們在詩詞中唱和真情,才子才女亦時常惺惺相惜,他們的故事在文壇有「昔時趙李今程沈」的美稱,他們之間的愛恰如沈祖棻在《馬嵬驛》中所說,是「靈魂與靈魂的擁抱」。
家國舛途、戰火流離、政治風波、生老病死,他們無論何時都攜手前行,一同走過近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1977年6月27日,在回到武漢的返家途中,沈祖棻不幸遭遇車禍不治身亡,享年六十八歲。在妻子故去的那個夏天,程千帆沒有沉浸在悲痛中止步不前,而是奮力整理亡妻的諸種遺作,並在不久之後文藝復甦的春天,將《唐人七絕詩淺釋》和《唐宋詞賞析》付梓出版。
1953年,一家人攝於上海
1996年的春天,程千帆回到武漢,八十三歲的老人,在他親手書寫的墓碑前痛哭流涕。他真正懂得沈祖棻的才華,正如他在她墓碑上書寫的八個大字:「靈芬奇採,炳耀千秋」。
程千帆不擅詞作,每每沈祖棻給他寫詞,他答還的是詩。他是嚴謹的學者,詩典故太多,也很難見出性情。可是他有兩首《鷓鴣天》詞寫得很真、很任性。這是夫妻四十年的感情,更是他對亡妻才華和信念的致敬。題前小序記道:「子苾逝世,忽近期年,為刊遺詞,愴然成詠」:
衾鳳釵鸞尚宛然,眼波鬟浪久成煙。
文章知己千秋願,患難夫妻四十年。
哀窈窕,憶纏綿。幾番幽夢續歡緣。
相思已是無腸斷,夜夜青山響杜鵑。
燕子辭巢又一年,東湖依舊柳烘煙。
春風重到衡門下,人自單棲月自圓。
紅緩帶,綠題箋。深恩薄怨總相憐。
難償憔悴梅邊淚,永抱遺編泣斷弦。
「難償憔悴梅邊淚,永抱遺編泣斷弦」,這是患難夫妻之至痛,亦是文章知己之至幸。
程千帆用印:文章知己,患難夫妻
程千帆與匡亞明
從1978年到1995年,程先生經殷孟倫、徐復和洪誠三位先生的推薦,由匡亞明校長克服障礙禮聘至南京大學任教,在南京大學也恰好又工作了近20年。
在這近20年當中,他爭分奪秒,發憤著述,從而贏得了人生最為輝煌的20年。在程先生心中,匡校長是給了他20年學術生命的人,故對他特別地感激、尊敬。
程千帆先生評價匡校長是一個大人物,誠為相知之言。所謂大人物,乃非常之人。必待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功。大師如此,執掌校職者又何嘗不是這樣?顯然,正是因為匡校長的有容乃大,程千帆這樣的點點劫後火種,才能夠在南京大學熊熊燃燒起來。
匡亞明老校長
而在思想和學術上,程先生對這位於自有恩的領導始終保持著自覺的獨立、平等意識。程先生在《勞生志略》中講:「我沒有對他(按:指匡亞明)特別地恭敬,從沒有委屈自己去取得他的滿意。意見相同我就支持他,不同我就提出來。」
匡校長一向尊重甚至偏愛像程先生這樣身有鋒稜的人。在任時,匡校長經常看望程先生,甚至把程先生關於人才培養的意見書發至各系教研室組織學習討論。「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有程先生這樣的「千裡馬」,又有匡校長這樣的「伯樂」,二人相得遇合,真是學校的莫大幸運。
在人生的暮年,程先生要搶回養雞放牛的18年光陰,匡校長要把80歲當作18歲來過,二人都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雖然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規律不可抗拒,匡、程二人已先後離我們而去,但他們樹立的榜樣必將是南京大學永葆青春活力所不可或缺的內在動因。
程千帆先生
程千帆與弟子
程千帆先生一生指導了大批博士、碩士研究生和海內外高校進修生,他培養的學生具有鮮明的學術理想和治學風格,被學界譽為「程門弟子」。「程門弟子」的學術水準及程先生的教學業績,在學界享有盛譽。在人才培養方面,北京大學王瑤先生多次說過「程千帆很會帶學生」這樣的話,並要學生「關注南大這一迅速崛起的學術群體」。
早年,程先生與沈祖棻先生在四川各大學教書期間,就組織學生成立「正聲詩詞社」,培養了一批詩詞創作與研究的頂尖人才。抗戰勝利後,程先生在武漢大學培養了陸耀東、吳志達、劉慶雲等優秀人才,及詩人韋其麟、曉雪等。
程先生來南京大學後,「在教學科研中認認真真地走路,在培養青年教師和學生中勤勤懇懇地帶路」。在紛繁的事務中,他「總是先南大,後校外,先教學,後科研」,精心培養了以十名博士生、九名碩士生為代表的「程門弟子」,蜚聲天下。
程千帆與學生們在棲霞山
程先生對教師這個身份十分重視,他總強調,自己先是一個教師,然後才是一個學者。程先生特別重視上課。他的課,放得開收得攏,開合自如又絲絲入扣,嚴肅莊重也不失幽默詼諧。課堂上引用的詩文,他都能脫口而出,背誦如流。
在研究生畢業前最後一堂課上,程先生常會講這樣一個故事:
「德山宣鑑禪師去拜訪龍潭信禪師,在龍潭住了一段時間。一天晚上,宣鑑禪師在信禪師身邊侍立良久。信禪師說:時候不早了,你為什麼還不走呢?宣鑑禪師剛出門又回頭說:"外面很黑。"信禪師點上蠟燭交給宣鑑禪師,對方剛伸手要接,信禪師又"噗"地將蠟燭吹滅。宣鑑禪師大悟,納頭便拜。」宣鑑禪師悟到了什麼?
程先生未說,但弟子們已聽懂了故事的寓意:畢業後,路要靠自己走了。程先生只講故事,並未對故事做一字說明,但弟子已然獲得重要啟示,師生之默契可見一斑。正可謂,不立文字,直指人心。
程千帆、周勳初先生與博士生們
最後,我謹引用吳代芳先生在《半個世紀來的風雨歷程》中的話作結:
他不是停留在給我們傳授知識的階段,而是著重為我們引路。他不是只教給我們以現成的知識,而是給我們以鑰匙,讓我們打開寶庫,徜徉在知識的海洋中。
這,便是程千帆先生,一位生平「簡單」的南大人。
文字:姜少猛
參考:「程門問學」公眾號、南京大學報
圖片:百度百科、「程門問學」公眾號
美編:溫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