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劉子1984 秦朔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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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子 | 文 關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色即是空
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厭倦了北京昏昏欲睡的夏天,背起個包,趕往六裡橋汽車站。換乘幾次後,第二天傍晚,我來到錫林郭勒草原西烏珠穆沁旗巴彥胡舒蘇木寶音家的蒙古包前。
即使我是一個遠方跟著感覺走、隨性而來的陌生人,草原上的牧民依然熱情好客。不是人們想像中的烤羊腿、馬奶酒、吹拉彈唱(那是旅遊景點呈現給遊客看的),普通牧民們的日常三餐,一般就是奶茶配奶饅頭或炒米。
寶音的媽媽特意為我做了一頓飯,青椒炒茄子、黃瓜條和白米飯(倒不是窮,草原上實在是不好買菜)。吃完飯一看,暮色四垂。
| 夢回草原
草原深處的蒙古包沒有電,一家三口只有寶音念過初中會一點簡單的漢語,蒙古包裡唯一的家電——一臺收音機放的還是蒙古語,那時手機還不智能,一下跌入到了「簡單社會」。加上旅途勞頓,吃完飯才七點多就睡了——那是我記事以來睡得最早的一天。
我跟寶音一家三口同睡一個蒙古包,半夜被爬進被窩的小蟲子癢醒,耳中傳來他們的呼嚕聲,還有廣袤草原上無拘無束的風。抬眼望去,穿過敞開的頂棚(夏天透氣),望見漫天的星星,說著蒙古語一般我聽不懂的話。
天地無一物,隨風潛入夜。
寶音家的牧場有8000多畝,去「隔壁」舅舅家做客只能騎馬或者摩託,我還幫他們放了半天羊,白天甚是有趣。只是夜晚,去了又來。三天之後,茫茫的草原之夜,詩意褪去,漸漸只剩孤寂。去意漸濃。
寶音對我從大城市跑來看草原感到有些不解,他看著我展示的北京、上海的照片,仿佛第一天晚上我望著的廣袤星空。光錫林郭勒草原就有近20萬平方公裡(相當於江蘇+浙江兩省大小),許多牧民一生都走不出那廣袤土地。
| 迷人的草原。不太留人的草原之夜。
適逢西烏旗那達慕大會,草原上的年輕人提前幾天就騎馬或摩託出發。寶音的表弟巴特爾騎摩託帶我四處轉悠了幾天,不厭其煩。後來,我說再去看他們一直沒去成,寶音一家也搬到旗裡(縣城)。寶音買了一輛小轎車,時常在朋友圈裡發一些往返城裡和巴彥胡舒的載客信息,以及《請幫我轉發到全中國》《實在太恐怖了,200%的人都不敢再吃了》之類的文章。
如今交通與網絡發達,城市與鄉村的鴻溝已不那麼明顯,草原上的牧民多數時候都住在現代化的定居點。中西部許多地區的農民也已洗腳上岸,白天騎著電瓶車去附近的工業園朝八晚五,電商和快遞觸角伸展至鄉村,在老家親戚瘋狂的「親友助力」攻勢下,我也裝上了拼多多。
未及欣喜鄉土的「現代化」,夕陽已下山。夜色漸濃,這條鴻溝又回來了。吃完晚飯,家鄉小村的村民們按往常習慣,聚在大伯家門口聊會兒天就散掉,再回家打開電視看不多久,9點多一些就都睡去,渾然不覺「浪費」了這春風沉醉的夜晚。村莊只剩下偶爾幾聲犬吠,一大半的人家傳出來呼嚕聲。
這鄉村之夜,如多年前一樣,空洞、無聊,住不了幾晚就讓人萌生去意。
讓我想起兒時,一年春末夏初,我跟父親去給山腳的稻田放夜水。那天不知為何,夜濃得烏漆麻黑,只有我們兩盞手電筒一前一後地晃著。我想看看天,抬起手電,天哪,「黑巴巴個天,好大哦」,把這點光亮也吸走了。
空不是色
我老家的小村,一些年前被認定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試點,裝上了太陽能路燈。一位從城裡返鄉的嬸子拎過來錄音機,帶領村裡的婦女們聚在一盞路燈下跳起廣場舞。
開始的時候,小孩、雞呀狗呀都圍過來看,廣場舞時興了一陣子。不多久,婦女們失了興致。究其原因,白天勞作的鍛鍊量已經足夠,晚上再甩那麼幾膀子「鍛鍊」,沒有意義。更重要的是小村夜晚依然冷清,漸漸連狗都不再湊熱鬧,沒有了圍觀群眾,婦女們熱情頓失。小村「文藝復興」畫上句號。
| 鄉下起霧了
如同廣場舞,路燈們燦爛了一兩年,陸陸續續滅了幾盞。近些年地方農村工作集中到「脫貧」,新農村建設又沒人管了,那幾杆路燈也沒人維護(村民更不懂),也就一直黑不隆咚地杵著。夜晚燈下黑,趕路的外村人咣當一聲撞上,戳罵幾聲,招來全村的狗此起彼伏地反對。
多少年過去了,白天已不是那個白天,夜晚還是那些個夜晚——而不少地方的鄉村振興,便類似這樣,只「振興」了明面上的事物。
甚至鄉村建設高地的杭州附近,也是如此。
近些年,杭州許多鄉鎮通過大量財政轉移支付和地方財政積累,一年光鄉村旅遊、建設費用就有五六百萬之多。不少鄉鎮花巨資邀請專家規劃設計,從鄉間道路、候車亭到路邊垃圾桶、公共廁所,都改造成了具有當地特色的現代化硬體,環境優雅,設計精巧,令人想到日本鄉村。
直到下車上廁所,發現所有馬桶都無法衝水,打開廁所門,髒亂差的景象令人搖頭,還不如老式旱廁,欣喜之後的失望加倍襲來。
這些地方近年大力打造的民宿經濟,也往往形式大於內涵。民宿本身現代、時尚,環境幽雅,硬體也不錯,只是出了門,往往黑燈瞎火無處去,只好退回房間看電視玩手機。跟在城市住賓館並無二致,油然而生天亮趕緊走人的念頭。
浙江的鄉村旅遊無疑走在全國最前列,「兩山建設」「萬村景區化」「詩畫浙江·百縣千碗」等,均是具體而紮實的。
事實上,發展鄉村旅遊,不外於「村玩」 「村晚」與「村碗」。「村玩」是鄉村體驗,「村晚」是住宿體驗,「村碗」是鄉土飲食與風物。其中,又以「村晚」為核心,只有把人留下來「過夜」,才能把住宿、餐飲、購物、休閒、服務等深度消費留在本土。
當「萬村」們都在搞「白天」、明面的亮化,一些地方把目光投向更關鍵的「村晚」,無疑更加明智。
杭州蕭山區河上鎮有一個「紫霞河燈節」是全國非遺,每年中元節,河上人都要點燃精巧的河燈祭祀先人。河燈點完就完了,怎樣拉動旅遊?
傳統的辦法是接著搞廟會。廟會的主要內容,想必大家都很熟悉了,無非是吹糖人、剪紙、做香包之類,以至於每年夏秋廟會高峰期,許多民間老藝人忙於趕場。這些傳統非遺項目「借屍還魂」,再拉些臺灣小吃、東南亞小吃、內蒙燒烤……組成小吃街,內涵、形式千遍一律,毫無地方個性,把傳統文化漸漸還給「傳統」。
事實上,中國的「廟會」已經形成「產業」,具有完整的商業模式和團隊。筆者多年前於地產商任職期間搞過一次,我只需要跟活動組織者牽上頭,提供場地,他就可以將一整套老「藝人」、幫手、道具、大篷車宣傳帶過來。
感覺像叫了份快餐。
2019年,河上鎮政府採購鄉村旅遊專業市場服務,將傳統文化從厚重、單調中拉出來:
其一、河燈節提前至七夕,形成從七夕到中元節的「文化旅遊周」,打造了「河上之夜」「河上大典」「河上市集」和「河童之夏」幾個板塊;
其二、嫁接七夕的浪漫,看星河、放河燈、逛集市,3D裸眼燈光秀、「河上店」市集、詩情畫意告白街等,讓小鎮的夜晚具備新顏值;
其三、將傳統文化活動與文創、演藝、音樂節等時尚玩法跨界結合,河上音樂節、號召小朋友穿漢服遊河上等,賦予傳統文化與時俱進的新魅力。
鄉村寂寞,不光外來遊客,鄉土也需要文化凝聚。河燈初上,全鎮2萬人也都湧到鎮上,像趕赴一場多年不見的盛大集會。
| 河上之夜
如此,河上鎮一面通過「文化賦新」,將傳統文化成功推向市場,通過搞活鄉鎮之夜,成功把人留住,讓更多城市遊客深入了解當地,打造了地方旅遊品牌,後續結合一系列與轄區各村莊互動的活動,真正推動了鄉村旅遊;另一方面,通過本土文化的發掘、塑造,提振了鄉土文化認同和凝聚力,鄉村振興更加有的放矢、更加深入。
黑燈瞎火不叫鄉村旅遊,空空蕩蕩也不是鄉村振興。「把燈亮起來才叫鄉村旅遊」,「有年輕姑娘走來走去才叫鄉村振興」,倒是實話。
夜闌靜,誰共鳴
近期研究某知名投行的投資報告,在分析了「未來五年最值得企業投資進入的行業」後,結尾列出了「要慎重選擇的行業」——「類似不建議的行業:農村房地產、美麗鄉村建設投資、民俗文化村、田園綜合體、農村生態旅遊、農村景點投資、農家樂、農村採摘、私營農場、山莊投資建設、葡萄酒酒莊與城堡、民宿投資建設等」。
為何資本如此「畏懼」鄉村?除了農業投資風險大、見效慢的明顯原因,更在於以下幾個深層因素:
其一、農業相關行業,作為與國家CPI高度相關的行業,受政策及調控影響大,難以獲得超額利潤。換言之,農業投資,風險無下限,利潤有上限,不太划算。
其二、用地難,成本高。農業投資載體,最終都要回到土地。土地政策是國家的根本和紅線,土地需求旺盛的發達地區可供建設和騰挪的空間極小,欠發達地區土地又缺乏投資價值;然後是成本高,許多地區農業生態旅遊、農莊、田園綜合體等農業建設用地,價格向商業地價看齊,導致經營主體將資金沉澱在土地成本,「一入農業深似海,從此十年還貸款」,債務高企,發展受限。
其三、農業投資的去資產性,這是農業投資的重要制約因素。現有產權制度下,外部農業資金投入,只能買到資產收益權,無法買到「資產」所有權和處置權。投資主體除了很少一部分能走向上市、被收購,總體缺乏想像空間。
解決不了土地獲取及資產屬性問題,市場資本就難與鄉村「共鳴」。像「褚橙」一樣,需要情懷、好心態和耐性,對市場來說,實在勉為其難。
缺乏市場力量,導致鄉村建設投資只能依靠政府,後繼乏力,難以深入;而一旦放開,武裝到牙齒的資本廣泛進入,對小農的衝擊力無疑巨大,農民權益的保障、鄉土的穩定又會是巨大挑戰——這便是頂層設計面臨的兩難。
左右為難。夜闌靜,誰共鳴?
鄉村建設主力無疑還是政府。國家通過大量的財政轉移支付,每年向鄉村投入巨大的財力人力物力。
但政府的建設屬於「管控型建設」,為確保資金用途合法合理,須在強管控、規定路徑下「建設」,落地過程中,為了考核、應付、規範,就難以避免「裝了馬桶卻不通水」的形式主義尷尬,以及中西部地區資金不足只能集中財力搞「試點」,進一步拉大村莊發展的「馬太效應」等現象不斷出現。
其次是鄉村自生力量。我國大多數人口流出型的鄉村,村莊建設的主力是「中堅農戶」及「負擔不重的低齡老年人」。鑑於土地整合困難,資本人才缺乏,其自發性建設存在明顯的天花板。
還有一些返鄉創業的年輕群體,例如家在景區周邊,就可以回鄉開民宿,老家具有傳統優勢種植項目,就可以返鄉搞特色種植/養殖。但「創業」的基礎在於本土的資源稟賦,天賦好的鄉村畢竟少數,年輕人離鄉進城才是大趨勢,返鄉創業終歸是少數。
鄉村自建,始終難以擺脫「小農」缺乏組織、缺乏外力支持的困境。
再就是民間組織。從民國以晏陽初、梁漱溟等知識分子發起的鄉村建設運動,到本世紀初開始,以溫鐵軍、劉相波教授組建的人民大學梁漱溟鄉建中心,邱建生教授組建的福建農林大學海峽鄉村建設學院等半教研半民間機構鄉村建設,形成了理論與實踐的系統延續。
鄉村建設,首要建人,三農問題,農民為首。這些民間組織與大學結合,組織支農支教。他們圍繞組織農民、「去精英化」教育、鄉土文化重建,如組建婦女協會、老年協會、文藝隊,評選「十佳兒媳」「好婆婆」,鄉村支教、組織農民合作社,試驗推廣生態農業等。
夜闌靜,他們與鄉村共鳴,甘於寂寞,獨立前行,一點一滴地推動鄉村建設。
民間組織,貴在獨立,失在無援。一方面自己要吃飯,培訓中心結業,去處往往是NGO組織、公益農莊、生態農莊等,收入不高,繼續堅守,紛紛面臨現實壓力,憑理想和情懷,難以為繼。另一方面,由於不擅長搞經濟建設和明顯的實體建設,難以帶領農民創收,容易陷入「叫好不叫座」的困境。
星光依舊閃爍
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燈光又把它照花。最近一位朋友不如意,獨自帶小孩回鄉下,到家,發來一張黑不隆冬的夜景,「家裡漫天的星星,離得好近,真好看」,聽了讓關心她的朋友心裡石頭落了地。
多少年過去了,夜晚還是那些個夜晚。好在星光下,總有前行者默默探索。
「河上之夜」固然美麗,之前是漫長的土地流轉,集中土地投入資金修復古鎮原貌,再把非遺老藝人請回鎮上,通過免租、政府訂單、建設非遺展示館等,逐漸有了修復傳統文化和鄉村振興的基礎。
有了平臺,再從市場上聘請專業鄉村旅遊機構,政府與民間、市場攜手,才能實現真正的鄉村振興。
再如前幾年建德市農業農村局,一改發補貼的老辦法,採購專業市場服務,打造出集特色農產品、農業休閒旅遊於一體的建德「果蔬樂園」品牌,並組織對接市場,實現「授人以漁」、鄉村建設的內循環。
| 「果蔬樂園」品牌共享與共建
李昌平鄉建院的鄉村內置金融方案,則很好地解決了鄉村缺乏外力支持的困境。
當下鄉村有閒錢的群體當屬老年人。老年人往往有一定積蓄,但不捨得消費,存銀行又不划算,李昌平便將老年人組織起來建立金融合作社。由老年人出資,集體決策,只要有五位加入合作社的老人籤字、擔保,村社內的農戶就能獲得貸款。老年人本著對自己錢財負責的態度自然謹慎,本鄉本土又知根知底、注重信譽,便解決了現代金融一直難以克服的騙貸等道德風險問題。
農戶通過貸款,解決了融資難的問題,又能提供穩定的利息。圍繞如何派息、使用,由入股老年人商量,又為老年人參與公共事務創造了平臺、提供了抓手,從而促進鄉村從金融運轉、農業生產、組織恢復、尊老養老等內循環系統的建設與修復。
此時,政府與其將大量財政投向低效的領域,不如撥付一定種子基金投入他們,再以一定比例抽息以支持鄉村公共事業建設,從而形成鄉村造血、自治的健康循環!
《荀子》云:「古之所謂士仕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
當前的鄉村振興,無疑還需依託政府,倚靠地方主政官員。而地方政府要做的,絕非大包大攬,而更應該「敦厚」「合群」,俯身明了鄉村真正所需,尊重市場客觀規律,合民間、市場之力,才能共興鄉土,造福一方。
作者:劉子,民間觀察派,獨立思考者。上海樸人資產合伙人,鄉村旅遊&產業研究中心研究員。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 圖片 | 視覺中國 」
原標題:《鄉下春風沉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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