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是晚唐時期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與杜牧二人是繼李白、杜甫之後的唐朝詩壇雙雄,後世的人稱之為「小李杜」。李商隱的一生都鬱郁不得志,他的詩歌中因此也到處充斥著難以名狀的悲哀與痛苦。但是李商隱表達痛苦的方式相當含蓄,這一點與杜甫有著相當大的不同。除卻李商隱與杜甫的性格差距之外,他二人所處的時代也有著相當明顯的差別,杜甫經歷過唐朝最為富庶的開元時代,也經歷過極為動蕩的安史之亂,這種由盛轉衰的落差感使得杜甫的詩歌充滿了對現實的不滿以及感慨,這也是杜甫詩歌沉鬱風格的重要來源。
從《望嶽》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到《江南逢李龜年》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杜甫在此間的遭遇實在是過於悲慘,目睹這一切的他由此也寫出了「三吏」、「三別」等一系列的現實主義偉大作品。但是李商隱並未經歷過「家國巨變」如此重大的打擊,雖然他的一生都掙扎在「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但這也僅僅是他個人的身世遭遇,他所處的現實環境雖然比不上盛唐時期,但較之杜甫來說還是相對安穩的。
李商隱作為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他雖然沒有進入到晚唐政治權力的中心,但他還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對晚唐的政治現狀以及國運作出了自己的思考,這種思考的最終結果就是李商隱留下的數以百計的詠史詩和諷喻詩。在短暫的四十幾年的生命旅途中,李商隱對晚唐的政局以及命運表現出了深深的擔憂,這種擔憂不僅體現在他的詠史詩中,還散見於他的邊塞詩以及他諸多詩歌中的「黃昏意象」裡。「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李商隱發出的最驚心動魄的呼聲,只是如同他的諸多無題詩一樣,世人大都很難明了他的悲傷與無奈。
「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的邊塞危機
李商隱歷經唐憲宗、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和唐宣宗六朝,其中他活躍的時期大致是35年,也就是從唐敬宗時期具有獨立思考和創作能力到唐宣宗大中十二年病逝。這三十五年的時間是唐朝逐步走向沒落的時期,尤其是在邊疆事務上,唐朝雖然出現了唐文宗和唐武宗兩朝的振興以及唐宣宗時期的短暫和平,但是唐朝始終沒有能夠完美解決邊塞的危機。生活在這一時代的李商隱與他同時代的杜牧一樣,在感嘆自身命運的同時也將諸多的筆墨留給了晚唐的邊塞,從李商隱的邊塞詩中我們能夠窺探出晚唐初期的邊塞危機。
《富平少侯》可以看作李商隱的一首諷喻詩或者說是政治詩,但是其中的一句是李商隱現存的最早反映邊塞的詩句:「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這短短的十四個字事實上已經反映出了晚唐時期的邊塞現狀:第一個就是唐朝自安史之亂之後藩鎮失控的局面並未挽回,吐蕃、回鶻以及党項諸多部落趁機攻陷邊塞;第二個則是唐敬宗時期對於邊塞事務的放任,使得邊塞問題遲遲沒有得到有效地解決。這是李商隱第一次將邊塞問題寫在自己的詩歌中,在這首詩中他明顯地表現出了對於唐朝邊塞局勢的擔憂。
與初唐乃至中唐時期的邊塞詩歌不同,李商隱和杜牧等人的邊塞詩不再是高適、岑參的那種寄託自身建功立業渴望的宏偉格調,也不是王維、白居易那種仍然保有一定壯志的積極格調。李商隱在他的邊塞詩中有很強的現實主義風格,他一方面陳述了自己所處時期的邊塞的現實問題,一方面又通過自問自答或者是直接給出答案的方式去總結出現這種問題的根源。最直接的就是李商隱在大中年間所作的《驕兒詩》:「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直接反應了邊塞的嚴峻現實,而其後的「誅赦兩未成,將養如痼疾。」又給出了答案。
李商隱描寫邊塞的詩歌並不多,但是從他存世的反映邊塞的詩歌中我們還是能夠感知到晚唐初年邊塞的嚴峻情形以及李商隱內心深處的隱憂。「赤嶺久無耗,鴻門猶合圍」是李商隱的《即日》,這首詩歌描寫的是大中年間唐朝邊塞依然存在的警情,《思賢頓》《詠史》《漢南書事》等等詩歌都或直白或隱喻地描寫了邊塞的現實。而在他的政治長詩《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中,更是表明了主旨:「又聞理與亂,系人不系天」,並且尖銳地指出了「南資竭吳越,西費失河源」這一歷史現實。
李商隱的邊塞是雖然沒有杜牧的深度與廣度,但在他為數不多的邊塞詩以及散見於政治詩歌中的邊塞敘述中,我們還是能夠知道他對於邊塞的重視。而事實上邊塞問題一直是唐朝無法避免的難題,即便是在唐太宗李世民時期和唐玄宗李隆基時期,邊塞問題都或多或少地阻礙了唐朝的成長。安史之亂以後藩鎮割據的局面使得周邊虎視眈眈的吐蕃、回鶻以及党項部落接連來犯,唐朝的六大都護府在晚唐初期早已土崩瓦解。「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的詩句是唐朝邊塞的真實寫照,也是李商隱等人內心深處最為擔憂的現實之一。
「牛李之爭」背後是政治基石的崩塌
李商隱的一生都生活在「牛李之爭」的陰影下,並且他本人就是這場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以李商隱對邊塞動亂局面的反思以及他本人的政治抱負,他很顯然是會投靠到主張用兵制裁不聽號令的藩鎮的革新一派,也就是以李德裕為首的士族官僚勢力一方。但是相當可惜的是,李商隱本人又是令狐楚的門生,同時他也受恩於令狐綯,而令狐家族恰恰是牛僧孺一派的重要人物,李商隱因此成為了牛李兩黨都不重視的人物。
在黨爭夾縫中生存的李商隱一生的仕途都相當不順,他的內心深處充滿著對李德裕等人的敬重與愛慕,並且他的政治見解與李德裕等人出奇的一致。但是他的進士出身很大程度上是拜令狐家族所賜,而以牛僧孺為首的「牛黨」恰恰是庶族出身的官僚勢力的代表。李商隱在李德裕以及鄭亞等人被貶之後毅然追隨,並且作《海客》一詩表達了自己內心的堅守,但這很大程度上引起了牛黨的不滿,尤其是令狐家族的令狐綯。
在此之前,李商隱還迎娶了李德裕一派的王茂元之女為妻,這也引起時人的強烈攻訐。愛情與事業都相當不順利的李商隱因此留下了許許多多的愛情詩歌,這些詩歌往往以《無題》為名,其中的情緒相當複雜而又隱晦,這也是他當時處境的一種映射吧。李商隱絕對不是攀附權貴之人,他本身無意於依靠接近哪一方去謀求自身的政治利益,但可惜的是唐朝此時的政治基石已經接近崩塌,黨爭、藩鎮割據以及宦官專政完全將唐朝帶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無論是李商隱個人的身世遭遇還是元和三年的科場案件,都是晚唐初期政治基石面臨崩塌的表現,而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牛李黨爭」不過是顯露在冰山之上的一角。牛李黨爭所映射出的而是一系列的矛盾,這些矛盾包括宦官、文官、武官與皇權四者之間的互相爭鬥,更為重要的它還是山東士族與山東寒族以及江左士大夫三者之間的爭鬥。除此之外,牛李黨爭背後的冰山還有魏晉遺留的世家豪族和科舉制度帶來的崛起的以士大夫為首的中小地主之間的爭鬥,這一場爭鬥引發了圍繞各自利益而產生的朋黨勾結乃至爭鬥。
武則天在位期間雖然有意打壓關隴集團,並且也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但是豪族的勢力並未完全消亡。憑藉這科舉而興起的中小層地主和仍然殘餘的舊的大地主階級之間在李商隱所處的時代進行了一次大對決,這次對決對整個李唐王朝的基石都產生了劇烈的震動,強盛的大唐在長達幾十年的內耗之後失去了崛起的最佳時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落日。而牛黨的最終勝利也使得困擾唐朝的藩鎮割據局面得不到解決,加速了唐朝的滅亡。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多重感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李商隱在會昌四、五年之間寫的《登樂遊原》中的句子,這裡的「黃昏」意象顯然是有著多重意義的。李商隱一生的不幸都寫在他的詩歌當中,無論是諸多的「無題詩」中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還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亦或是「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等等諸如此類的詩句,都有著相當複雜的意思。無論是讀者從愛情抑或是友情抑或是政治詩的角度去解讀,都能夠說得通。
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句子同樣有著多重含義,讀者也盡可以從多重角度去解讀其中的三昧。「樂遊原」這個地方是中唐之後的遊覽勝地,無數的詩人在這個地方留下了數以百計的詩歌,而李商隱的這首無疑是最出名的。李商隱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正處於人生的隱退階段,他當時正在為自己的母親守孝,而唐武宗以及他的嶽父王茂元的去世無疑是給他的政治生涯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而彼時的李商隱也已經進入了中年。
「黃昏」這一意象並非單單出現在《登樂遊原》這一篇詩歌中,《無題》「白道縈迴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同樣描寫了黃昏時刻,而《隋宮》中也有「於今腐草無瑩火,終古垂楊有暮鴉。」這樣代表黃昏的「暮鴉」意象出現。《離席》中的「依依向餘照,遠遠隔芳塵」和《臨發崇讓宅紫薇》中的「一樹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類輕埃」同樣是將時間背景建立在「黃昏時刻」的,可以說,李商隱對於黃昏這一時刻是情有獨鐘的。
李商隱詩歌中的「黃昏」意向顯然是有著多重含義的,它不僅代表了李商隱本人悽慘的身世,更代表了大唐岌岌可危的現狀以及不可挽回的日薄西山的局面。「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李商隱發出的最後的感嘆,他內心深處深知唐朝已經到了即將落幕的重點,但他本人又無力去挽回這衰頹的場面,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輕聲地感慨這個偉大的王朝曾經的榮耀,即便是這榮耀僅剩下最後的餘暉,他還是在內心深處為之感到驕傲與自豪,即便這種自豪與驕傲蒙上了一層悲戚與悵然。
深處在政治漩渦中的李商隱何嘗不為自己的身世而感嘆?少年時期的他也曾和杜甫一樣發出「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偉誓言,但現實的際遇給他的一生都帶來了無盡的遺憾。而他所處的晚唐又何嘗不是這種際遇?藩鎮割據、朋黨之爭以及宦官勢力的膨脹使得唐朝已無力回天,即便是唐文宗和唐武宗時期出現了短暫的中興局面,那也不過是曇花一現,或者說是大唐最後的迴光返照。「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在夢想與現實之間苦苦掙扎的李商隱發出了最後的感嘆,這聲感嘆中沒有悲戚與報怨,只有坦然與清醒。
結語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是李商隱的真實寫照,他一生的年華也充滿這莫名其妙的色彩。莫名其妙地捲入了政治紛爭,莫名其妙地被貶又被升。正如他的詩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即便懷疑人生是一場夢,李商隱也在夢中保持了他獨有的清醒與自省。無論是他為數不多的邊塞是還是佔據他詩歌大部分的詠史詩以及諷喻詩,都表明了他的清醒,在無數次的爭鬥與彷徨之後,他認清了現實也接受了現實。
李商隱,沐浴著大唐榮耀的最後餘暉,在人生的最後時期選擇了接受現實。在他諸多黃昏的意象中,有過對於現實的不滿與諷刺,也有過對於自身遭遇的情感宣洩,但是在人生的轉折點上,他還是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樣的感嘆,對緩緩落幕的大唐作了最後的告別。大唐的落幕是歷史的必然,而李商隱的邊塞與黃昏,則是中國人精神的高峰:即便是深處泥潭依舊心憂天下,即便是處在末日也不怨恨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