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起來,世界上最高危的職業,伊朗核物理學者肯定算得上號。
據統計,從07年到現在,除了伊核協議談判順利的那幾年,伊朗基本每年都有核專家被特工們用各種方式暗殺。
德黑蘭甚至為此搞了個烈士博物館,專門陳列近些年被定點清除的伊朗科學家座駕。
而上個月在德黑蘭遇刺身亡的穆赫辛·法克裡扎德,已經不僅僅是核專家的身份,更是伊朗現階段核武項目的負責人。
沒了他,這個伊朗硬扛著十數年制裁、付出無數學者生命的核計劃註定要在短期內擱淺。
也許有人會好奇,伊朗作為一個油氣資源豐富的產油國,其實本身對核能依賴不大,為何卻如此執著於自己的核計劃,以致於要遭受美國的全方位打壓也在所不惜呢?
核計劃濫觴
實際上,就像美國給自己豎起的每一個敵人一樣,伊朗的核計劃最早也同樣來自於美國的支持。
在伊朗巴列維王朝時期,美伊關係緊密,甚至以色列都把波斯人當作是自己對抗阿拉伯人的重要盟友。
為了增強美國在中東影響力,在蘇聯的南方造成有效的戰略壓迫,美國開始向伊朗積極輸出民用核反應堆技術。
有美國人牽頭,西方資本也快速湧入,立馬充斥了伊朗核工業的角角落落。
至於為啥坐擁全世界屈指可數的油氣資源,不好好發展石油化工行業壯大國家力量,而是把精力投在一個完全受西方資本把持的核工業上,那就是著名買辦巴列維國王的獨家戰略判斷了。
巴列維與他的主人
但買辦的進程被突如其來的伊斯蘭革命所打斷。
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伊朗便迅速成立了一個嶄新的宗教政權,西方和伊朗的一切聯繫被倏然切斷。
只是,在政教合一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早期,伊朗並不在意核工業的發展,認為坐擁巨大油氣資源去發展核能這種雞肋並不值得。
然而,新伊朗的敵人來自四面八方,為了防止伊斯蘭革命向周邊國家擴散,各方勢力開始了對伊朗的包抄堵截。
美國當年為了推翻親蘇政權,從60年代就開始扶持的復興黨黨魁正式上線,1979年,東邊的伊朗發生了伊斯蘭革命,西邊的伊拉克被薩達姆政變成功,正式上臺。
熱衷於教派鬥爭的薩達姆,很快便把目光投在了當時內亂頻頻的伊朗,迅速對伊朗發動戰爭。
而此時的西方集團,跟十年後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時的反應截然不同,即使是伊拉克公然發動侵略戰爭,並大規模使用塔崩毒劑在內的化學武器,西方集團卻沒有給出一點像樣的壓力,美國甚至還向伊拉克提供了大量武器和經濟援助。
也是這場持續八年的戰爭裡,飽受孤立與戰火之苦的伊朗開始重新審視起核武器的價值。
在後來被拉夫桑賈尼曝光的霍梅尼信件中,霍梅尼講述了伊朗軍方對他所表明的態度:
「為了維持戰爭,伊朗軍隊需要增添2500輛坦克和300架戰鬥機,此外,為了贏得戰爭勝利,伊朗還需要『大量的雷射制導武器以及核武器』。」
為了打破西方集團與阿拉伯集團對伊朗的包圍堵截,伊朗開始積極向蘇聯接洽,開始了自己的核設施開發。
石油、美元與猶太
雖然薩達姆發動的戰爭給伊朗帶來了無法逆轉的傷害,但在整個90年代裡,薩達姆卻成了伊朗最大的外交屏障。
在國際上活蹦亂跳舉止乖張的薩達姆,成功吸引了西方的所有注意,為伊朗迎來了寶貴的戰略潛伏期。1990~1996年,伊朗開始了自己的戰後重建計劃,迅速恢復和擴大油氣生產、加工和石油化工設施。
印度、土耳其都和伊朗籤署了大量的天然氣銷售和出口管線建設合同,西方國家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開始恢復同伊朗的接觸,1990年,伊朗甚至出現了從70年代以來第一次的20億美元的財政盈餘。
而與此同時的阿拉伯陣營卻因為海灣戰爭元氣大傷,戰爭帶來的龐大虧空讓中東的重建困難重重,一時間中東出現了巨大的權力真空帶。
中東宗教分布
休養生息下的伊朗終於是憋出了頭,北邊和土耳其博弈幹預納卡衝突,南邊扶持伊拉克的什葉派反薩達姆起義,伊朗的整體戰略開始走向一個目的——突破阿拉伯人的包圍,成為伊斯蘭世界領袖。
在中東這片地,要靠教派來實現大一統,可能穆罕默德再世也做不到。但統一伊斯蘭世界有一個捷徑可走,這條路埃及趟過,當年納賽爾攜名聲之盛都要合併敘利亞,收復耶路撒冷,奈何實力不濟被人打得鼻青臉腫。
但這也基本暗證了,每一個想要成為伊斯蘭領袖的國家,都得踏了以色列這個坎。
以色列有核武器,在中東從來都不是秘密。對於伊斯蘭世界最大的問題在於,如果我們沒有,我們憑啥讓以色列放棄核武器。
伊朗顯然就瞄準了這個方向,想要建立中東無核區,那起碼要有兩個核力量的制衡。
如果我有核武器,就可以代表整個伊斯蘭世界去和以色列談判,自然在政治外交上就能突破現在四面仇敵的窘境。
而之後伊朗有關核工業的一切,也都緊緊圍繞在國際法的框架內,從來不逾界。
2003年,伊朗宣布發現並提煉出能為其核電站提供燃料的鈾,吸引西方注意後,迅速開放國際原子能機構觀察員的入駐。
但西方集團調查來調查去,結果就是沒有證據表明伊朗的核活動與武器有關,但也不能斷定伊朗沒有在開發核武器。
這就是伊朗的目的,我沒有核武器,沒有違背國家法,但我可能有研發核武器的能力,你還必須得跟我談判,跟我籤伊核協議。
從伊核協議的內容上來看,伊朗也確實只是把核工業當籌碼而已:
- 減少97%的鈾儲量;
- 並限制鈾濃縮比例在3.67%以下;(武器級鈾豐度需要90%以上)
- 撤銷2/3以上的鈾離心機;(沒離心機就沒法提高濃度)
- 接受聯合國「工作組」的檢查和重水反應堆改造;(誰會把一國重器交給外國人呢)
- 關停最大的鈾濃縮研究所15年。(研發基本暫停)
當年的伊核協議籤訂現場其樂融融
然而,伊朗拿出了最大的善意,歐洲盡了自己最大的外交努力,只是美國和以色列不答應。
美國國會每年都會拿伊朗的核問題大做文章,反覆論證伊朗擁有武器級的鈾濃縮能力。
以色列更是反伊急先鋒,摩薩德每年都在滲透、竊取伊朗核情報,對伊朗的核科學家發動瘋狂暗殺,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拿不出任何實質性的證據。
也就是說,美國對伊朗的一切制裁、以色列對伊朗核科學家的暗殺全是以莫須有的罪名進行的,我說你有你就有,我讓你死就得死。
美國真的關心伊朗有沒有核武器嗎?
並不是,核武器只是一個絕佳的藉口,讓美國得以在外交方面處處傾軋伊朗,中東,就不能存在與我美國意志相悖的政權。
如果你伊朗踏踏實實當個石油產出國,政治外交和我保持一致,完全依附美國的經濟體系,就算你得當政者是王室,是軍閥,是派人去大使館殺記者的封建殘留都沒關係,你一定會是我的好狗。
看人家沙特多懂事
但是,一旦你坐擁龐大的油氣資源、八千多萬人口、獨立的工業體系,還要搞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間接破壞我憑藉石油美元建立起的流氓霸權,讓我不能肆意剝削別的國家,那就很難為我了。
資本主導的美國又不願意看到中東動亂,影響石油經濟,眾議員參議員常年為談判or戰爭爭論不休,不能直接動手(伊朗也確實難打),所以美國只能擰巴著談判。
伊朗也不傻,當年伊斯蘭革命的時候, 霍梅尼承諾他上臺後「伊朗人將實現免費電話,免費供暖,免費電力,免費巴士,免費石油,甚至免費教育」,這都三十多年了伊朗還在扛著美國制裁艱難前行,經濟凋敝,自然不想在核問題上再多什麼么蛾子。
2015年,積極與西方接觸談判核問題的魯哈尼,終於在百般妥協和美國的陰陽反覆中成功籤署了那份讓盡權益的伊核協議。
然而第二年,和猶太利益集團關係密切的懂王上線,上來就開噴伊核協議,因為它「沒有帶來平靜,沒有帶來和平,而且永遠不會」,並於18年單方面宣布退出伊核協議,恢復對伊朗的制裁。
在這種毫無公信可言的政治詐騙前,伊朗人還是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同意了伊核協議其他國家的挽留,與歐盟保持著積極的接洽。
歐盟也很給面兒,一直在私下裡和伊朗用本幣交易,19年甚至已經開始依託INSTEX直接用歐元交易的歐盟,直接判定美國退出伊核協議恢復制裁為非法行為,歐洲公司不用遵守。
但美國的制裁中包括時禁止伊朗在國外開設可能會被用於資助其核活動的獨資或合資金融機構,至於怎麼界定都是美國人說了算,歐洲銀行肯定不願意為了伊朗接受美國的制裁,所以伊朗的經濟依舊遭受了重創。
石油方面更是一樣。
2018年,本來頂著壓力也要進口伊朗石油的印度,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內就迫於美國壓力停止對伊朗石油的進口。日韓印尼等石油需求大國,因為懼怕美國的二次制裁基本都停止了與伊朗的石油貿易。
只有中國受到影響較小,依舊我行我素,保持著與伊朗的石油貿易。
也是至此開始,伊朗政府基本放棄了對美國的幻想,開始在外交上對美保持強硬立場,在中東積極擴張自己的政治影響力。
只是風雲詭譎,核計劃的重啟需要時間,外交上的突破更是陷入新的困境。
伊朗曾經一度利好的局勢,早已被美國拖得精光了。
波斯之困
伊朗的外交處境確實很惡劣。
同我們一樣,居魯士大帝昔日的榮光讓伊朗始終有著大國的心氣兒,波斯人的驕傲讓他們始終無法接受西方集團的支配。
曾經的波斯
只是如今的伊朗畢竟國力不濟,始終對西方集團抱有幻想。
歐洲給一顆甜棗,伊朗就忍美國一巴掌。
自12年起就積極與美國談判的伊朗,幾年來不斷遭受著美國單方面的欺凌與制裁,忍受美國毫無公約意識的撕毀條約行為。
今年,美國政府再次要求聯合國啟動針對伊朗的「快速恢復制裁」機制,延長對伊朗的制裁禁令。
英、法、德三國外交官為此發表聯合聲明,反對美國主張,因為這種「在新冠大流行期間,這種制裁可能會讓普通伊朗人的食品和藥品『貴得難以承受』。」
而美國對此漠然處之。
11月中旬,蓬佩奧發表聲明,將對伊朗實施進一步制裁,再次堅持華盛頓對伊朗的單方面和非法行動。
究其根本,是因為核工業始終只是伊朗的籌碼,而不是下定決心一定要驅逐列強的決絕。伊朗領導人們優柔寡斷的外交立場最終讓美國得寸進尺,陷入如今的被動局面。
與此對比的是,60年代的我們,國內連年災害,西方封鎖、蘇聯交惡、印度不斷挑釁,而我們硬頂著一切壓力搞出了我們的核武器。
史達林的核保護沒能打動我們,艾森豪的核訛詐沒能動搖我們。
成千上萬的官兵和專家,奔赴大戈壁,一待就是幾十年。
沒有好的生活環境,沒有優渥的物質供給,甚至檔案裡都不能由他們的名字,沒有能為他們公開的榮譽。
他們的身份只有身故後才能公開,等他們垂垂老矣,蹣跚著走上臺前時,我們才能為他們授勳。
他們把一生奉獻給核事業,在大戈壁裡磨掉了自己的青春,是為什麼?
因為,我們從來都明白核武器對我們意味著什麼,不會抱有任何幻想。人與人之間可以有人文關懷,但國與國之間永遠只有政治利益的傾軋。
電影《橫空出世》
從1964到1980,我們用一系列快速密集的實驗迅速掌握真理,才有了後來和平發展的環境,有了後面和西方棋盤對弈的底氣。
而伊朗,卻在不甘與幻想中逐漸被磨光了精力。
2020年1月,美國襲擊伊朗革命衛隊指揮官蘇萊曼尼,對一個主權國家的領導階層公然進行謀殺。
半年之後,伊朗核科學家法克裡扎德在首都遇害,證據全部指向以色列及其背後的美國。
在霸權的傲慢前,伊朗人民離他們渴望的和平與富足生活越發遙遠。
在這種令人絕望的不公平暴力傾軋下,虔誠的教徒們只能無奈又悲絕地警告:
「我們是有殉難傳統的國家,我們等著你,我們離你很近,你無法想像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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