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死勝於賴活著
——墨索尼亞斯
是什麼使老年成為一件悲慘的事呢?墨索尼亞斯(Mosonius)說,通常不是與老年相伴而來的虛弱和疾病,而是死亡的前景使它變得悲慘。那麼為什麼不論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會為死亡的前景而煩惱呢?有些人煩惱是因為他們害怕死後會發生的事情。而更多的人煩惱是因為他們害怕枉活了一生——也即是他們活了一輩子也沒有得到生命中真正有價值的事物。當然,死亡使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得到這些事物。這可能有些荒謬。但是擁有一種清晰連貫的人生哲學無論它是斯多葛主義或是其他的哲學能夠使我們更加從容地接受死亡。具有一種清晰連貫的人生哲學的人知道生命中什麼東西值得獲取,而且因為他花了時間去努力獲取這個東西,那麼他大致已經儘可能地獲取了它。於是,當死亡來臨時,他就不會感覺受到了欺騙。用墨索尼亞斯的話說,他將「從害怕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出來」。
為了說明這種情況,讓我們來看看斯多葛學派哲學家朱利葉斯·肯拿士(Julius Canus)最後的日子。當卡裡古拉,也就是那個被肯拿士激怒的人,命令處死肯拿士的時候,肯拿士仍舊保持著鎮定。他說:「最傑出的王子,我向你致謝。」10天之後,當一個百夫長來帶他去行刑時,肯拿士正在下棋。他既沒有痛苦地抱怨自己的命運,也沒有祈求百夫長饒他命,而只是指著棋局向百夫長說,自己在棋局中領先一子——意思是說如果他的對手隨後宣布贏得了比賽,那他就是在撒謊。在去行刑地的路上,有人問他心情如何,肯拿士回答說他已經準備好了去觀察死亡的那刻,以便了解在那個時刻靈魂是否會意識到它正在離開身體。塞涅卡不無讚賞地說,「這就是暴風雨當中的安寧。」他接著又補充說,「從來沒有人玩得過哲學家的。」
然而,那些不具有一種清晰連貫的人生哲學的人絕望地想要延遲死亡。他們之所以想要延遲死亡,可能以為如此他們才能(最終!)發現和得到那個有價值的東西。(不幸的是,這對他們來說已經太晚了。正如塞涅卡所說的那樣,「只有在你行將斷氣的時候,你過去的所作所為才顯示出它們具有什麼意義。」)或者,他們想要延遲死亡,是因為他們臨時湊成的人生哲學使他們確信,生命中的一切都值得擁有更多;而如果他們死了的話,一切的更多都得不到了。
在這一點上,讀者可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就是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沉迷於死亡這個問題。正如我們已知的,他們建議我們認真思考自己的終結。他們告訴我們,度過每一天都要像度過生命中的最後一天那樣。他們勸告我們踐行斯多葛主義,部分的目的是要使我們不再害怕死亡。
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不僅似乎在活著的時候非常關注死亡,而且還有一種非自然死亡的不幸傾向。希臘的斯多葛學派哲學家芝諾和克裡安西斯顯然都是自殺而死的,加圖毫無疑問也不例外。我們不清楚墨索尼亞斯是怎樣死的,但是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主張自殺。墨索尼亞斯尤其建議老年人「在能夠選擇很好地死去時這樣做;等得太久就不可能這樣做了」。他還補充說,「好死勝於賴活著。」
而且,許多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雖然不算完全採用了自殺的死亡方式,但是卻做了一些事情來加速自己的死亡。當死亡看起來正在臨近的時候,馬可拒絕吃東西。在本來可以逃脫的情況下,塞涅卡卻用他的行為引發了對他的死亡宣判。而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帕伊圖斯(Thrasea Paetus)和巴裡斯(Barea Soranus)的情況也與之類似。在耳聞了這些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如何迎接他們生命的盡頭之後,讀者們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就是任何一個熱愛生命、想要自然死亡的人都是會盡力避免斯多葛主義。對於這種顧慮,我首先要指出,說古時候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中非正常死亡的比率特別高,這並不是很確定。而且,雖然在許多情況下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採取了一些措施來加速自己的死亡,但是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芝諾與克裡安西斯,在已經年邁不堪的時候,可能並沒有過多地靠「自殺」來進行自我解脫:他們可能已經病得不可治癒,因而採取了一些措施來加速自己的死亡。(馬可也是這樣做的。)儘管加圖的確是在正值盛年的時候自殺的,但是他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他不珍惜生命,而是因為他知道他活著在政治上將有利於朱利葉斯·凱撒,而凱撒正是加圖想要努力推翻的獨裁者。當對哲學斯多葛學派哲學家的生活進行考察的時候,我們會發現,那些自殺的人並不是出於一時的衝動,也不是由於像虛無主義者那樣厭倦了生命。
而且,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思考自己的死亡,並不是因為他們渴望死亡,而是因為想要最大限度地發揮生命的價值。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一個認為自己將永遠活著的人比一個充分認識到自己的時光有限的人浪費生命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認識到自己日子有限的一個途徑就是要時常認真地思考自身的死亡問題。同樣,當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把每一天當做他們的最後一天來過時,他們並不是真的謀劃著要採取什麼措施來使這一天成為他們的最後一天,他們的目的實際上是要從這一天當中獲取充分的價值——而且也希望以同樣的方式對待接下來的日子。還有,當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教導我們不要害怕死亡的時候,他們也只是建議我們如何避免一種消極的情緒。畢竟,我們都會死,但是最好不要讓恐懼糟蹋了死亡。
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認為,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才允許自殺,謹記這一點也很重要。例如,墨索尼亞斯告訴我們,如果我們活著「對許多人有幫助」,那選擇自殺就是錯誤的。因為斯多葛學派哲學家在履行自身的社會責任時會對許多人有幫助,所以,他們很少會發現自己處於那種不得不自殺的特定情況之下。按照這個思路,讓我們重新考慮一下墨索尼亞斯關於意識到死亡正在臨近的老人應該考慮自殺的評論。這種情況似乎可以這樣描述:畢竟,沒有人會把自身的福利依賴於一個年老多病的人;進一步說,在這種情況下,問題並不是這個人是否會很快死去,而是她的死亡是由自己主宰的良好的死亡呢?還是一個自然循環中毫無意義的痛苦的死亡?墨索尼亞斯不僅建議我們過一種良好的生活,而且還勸告我們在可能的情況下用一種良好的死亡方式來結束這種良好的生活。關於斯多葛學派哲學家的死亡觀念,讓我做一個最後的評論。我們已經看到,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傾向於對有權勢者採取原則性的反對立場,結果使自己陷入麻煩。那麼他們為什麼要採取這樣的立場呢?首先,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認為,他們自身要履行一種社會責任。而且,由於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既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流放,所以,儘管因為反抗強權而遭到懲罰的前景會阻礙普通人,但卻絲毫也阻止不了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
對於許多現代人而言,斯多葛學派哲學家的這種行為是令人費解的。他們之所有這種感受,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對他們而言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付出生命的代價。事實上,他們沒有將自己的精力集中在義無反顧的責任的履行之上,更不會將自己的精力用于堅持原則性的立場而讓自己陷入麻煩,相反,他們只專注於那些能給他們帶來生活享樂的事物。我確信,對於他們這樣的想法,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會以這樣的質疑加以回應:如果生活中沒有任何事情值得為之犧牲生命,這樣的生活還值得一過嗎?
來源:[美]威廉·B. 歐文 著,《生命安寧:斯多葛哲學的生活藝術》,胡曉陽、芮欣 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6月,第181-1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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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汪帆 / 審核:陳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