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們最終會談到阿列克斯,不是嗎?」
「我一直等著有人來問我這個問題,但沒人找過我。大家都覺得我們記恨彼此,但我真的不討厭他。」
(左為克裡夫-桑本 右為阿列克斯-希金斯)
電話的另一端,72歲的克裡夫-桑本陷入回憶。
1973年,加拿大人克裡夫-桑本剛剛投身斯諾克職業聯賽,這個在國內幾乎無敵的年輕人想來這項運動的發源地賺大錢,但下飛機不久便遇上了硬茬子——阿列克斯-希金斯。倆人衝突的細節已經無法考證,但有一件事是大家都認可的:當阿列克斯威脅要用撞球砸桑本的腦袋時,一切都變得失控了。
從此,無論是場上還是場下,幾乎所有人都把這二人視為宿敵。
事實上,阿列克斯比桑本還要小1歲。這個從貧民窟走出的愛爾蘭小子,11歲時就已經接觸斯諾克,16歲打出自己第一個單杆147,之後橫掃北愛爾蘭地區所有的業餘聯賽。
22歲時阿列克斯進軍職業聯賽,他的天賦被發揮到極致,第一次參加世錦賽就打敗衛冕冠軍約翰-斯賓塞奪冠,成為斯諾克歷史上最年輕的世界冠軍,而比奪冠更重要的,是阿列克斯給這項紳士運動帶來的激情和關注度。
上世紀70年代,職業斯諾克以防守為主,場面死氣沉沉,球員們從一端走到另一端,要琢磨很久擊球角度和走球路線才選擇出杆,比賽拖沓得讓觀眾哈欠連連。
但阿列克斯全然是另一種風格,他打球的速度非常快,而且經常會用各種扭曲的出杆姿勢完成漂亮的擊球,在擊球時他經常表現得像喝醉酒的醉漢,對手擊球時,他就在場邊叼著香菸喝著小酒,完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迅捷的打法和自由瀟灑球風,他讓原本枯燥乏味的斯諾克比賽變得有意思起來,也因此獲得了「颶風希金斯」的綽號。
奧沙利文曾說過:「現在已經沒有能夠像阿列克斯-希金斯那樣的球手了,只要他走進比賽場地,你就不能將視線從他的身上移開。」
1980年斯諾克總決賽,桑本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這位超級巨星的人氣。
「就像曼聯這樣一支好球隊會讓大家都陷入瘋狂,這就是阿列克斯帶給斯諾克的東西。他是如此自信外向,之前從來沒有他這樣的選手。這在某種角度來看是件好事,對其他選手來說也是如此。」
從某種意義上,阿列克斯是真正幫助斯諾克「出圈」的運動員。那天夜晚,伊朗駐英大使館人質事件突然升級,原本轉播斯諾克比賽的BBC決定暫停比賽轉入新聞。有意思的是,負責執行解救人質任務的英國頂級特種部隊SAS士兵原本正在看這場比賽,而在完成任務之後,組長費爾敏回到駐地後第一件事就是問值班的同事:「剛才那一局誰贏了?」
桑本顯然也感受到對手的人氣,尤其是在關鍵局打丟了一顆簡單的咖啡球走去洗手間時,有幾位穿著阿列克斯T恤的觀眾大喊:「阿列克斯要搞定他了,他已經要去廁所嘔吐了。」
「我是第一次經歷這些,當你出現失誤時,現場觀眾都在鼓掌。我想這可能就是比賽的一部分,他們會通過任何方式來幹擾你,但這也不是針對我一個人,他們只是單純地支持另外一個人罷了。」
阿列克斯在這場比賽依然延續著自己搞事的風格,在一次擊球時,他指責桑本幹擾了他擊球的視線,而後者則認為這完全是在無理取鬧。桑本也不甘示弱,責備阿列克斯用手彈玻璃杯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不過他越這麼說,「颶風」反而更起勁了。
在比賽風格上,兩人也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一個綽號叫「颶風」,另一個則被戲稱為「磨工匠」。
「輪到他擊球時,他會非常快的出杆,很多時候我還沒走回座位他就已經打完了。」桑本笑著說道,「但是他的準度並不高,每次他丟球後都要瞪我一眼,好像我應該要跟他說什麼一樣。」
令人意外的事,9-5領先的阿列克斯最終被桑本逆轉,以16-18屈居亞軍。根據他本人在自傳中的回憶,之所以會被逆轉,是因為他更想取悅在場邊看自己打球的觀眾,所以會選擇更精彩更有觀賞性的打法,而不是為了勝利而採用最安全最保守的打法,這的確非常符合阿列克斯的個性。
「他從來沒有放棄跟我對抗,他從來沒放棄跟任何人對抗。大家總說我是難對付的對手,但是我的老天啊,阿列克斯是鬥牛犬,每次你從他手下贏得比賽你都會感受到這一點。我從未見過一個像他一樣如此想要贏得勝利的人。這並沒有什麼錯,但你不可能一直贏。」
這場比賽失利後並沒有阻礙阿列克斯繼續自己傳奇的人生。1982年世錦賽半決賽,他在一局0-59落後的情況下用一桿清臺實現逆轉。總決賽上,他以18-15戰勝了6屆世錦賽冠軍雷-裡爾頓,還創造了世錦賽決賽單杆135分的紀錄,迄今無人打破。
而他和桑本場上場下的恩怨也並未結束。
1983年,桑本在一間酒吧聽到自己被阿列克斯謾罵攻擊時,直接給了後者一拳,之後又朝著阿列克斯大腿之間的部位踹了一腳。
「他總有辦法從某件事找到存在感,這些事情會引起爭議。」桑本回憶道,「我是那種不怎麼在乎別人說什麼的人,我也很少被激怒,但那個時候我必須說點什麼。他這招可能對付其他人有用,但我可能不像其他人一樣能容忍他放肆,在我成長的時代環境下,他這麼做是不合規矩的。」
如人們所見,阿列克斯一直都是不合「規矩」的。比如在成為世界冠軍後,他仍然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而是住在附近一排待拆除的舊房子裡,據他自己透露,他曾在一周之內搬進過5所類似的房子。
1983年英錦賽則是阿列克斯的人生巔峰,他在0-7落後史蒂芬-戴維斯的情況下開始逆襲之路,他先將比分追至12平。等到戴維斯連下三局拿到賽點,阿列克斯再下四場成功逆轉,以16-15戰勝對手奪冠。
在這次比賽賽前出現了一個插曲,以世界冠軍之尊出戰的阿列克斯,因服用安眠藥過量在醫院昏睡四天。
對於阿列克斯來說,這不是意外,而是日常操作。
這個天才球員平日裡嗜酒如命,每天要抽80根煙,賭博、吸毒樣樣都來,還是夜店常客,可以說是「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式的人物。
這種糜爛的生活方式加速了他的墮落,作為競爭對手的桑本,也見證了這一切。
「他就像《朝聖者》那首歌唱的一樣,一個行走的矛盾體,一半真實一半虛假。」
1983年奪冠後,阿列克斯後面的比賽多以一輪遊收尾。1986年英錦賽上,阿列克斯在被要求進行藥檢時用頭撞向了裁判維爾格,這讓他吃到禁賽5場的罰單,成為了斯諾克界「頭撞裁判」第一人。
在1990年斯諾克世界盃賽,阿列克斯用極為難聽的詞語辱罵北愛爾蘭隊長,還威脅後者要一槍崩了他。同年世錦賽上,他在輸掉比賽後拳打賽事官員蘭德爾,直接被禁賽一年。
他甚至連喜愛自己的球迷都要羞辱。有一次一個賣保險的小夥子在酒吧碰見阿列克斯,想要給自己的奶奶要個籤名,後者非常喜歡「颶風」。結果人民冠軍卻惱羞成怒地說道:「給你奶奶籤名?要是所有的糟老婆子都來要我籤名,那我今晚就別TM想回家了!」
他的婚姻生活同樣是一團糟,充斥著冷戰、出軌、綠帽……
酒精毀了阿列克斯的兩次婚姻,一次是和賽馬教練的女兒卡拉;第二次則是秘書林恩,他兩個孩子的母親。
失敗的婚姻後,阿列克斯完全變成了花花公子。他找過美麗的女大學生,也和應召女郎廝混在一起,還「泡」到了知名女歌手。
但沒有一次善始善終,他把光著身子的情人趕出門外,用吹風機砸她們的頭。還有一次他被情婦用剪刀刺中了右臂和肚子,最後在慌亂中逃到鄰居家的花園,暈倒後被送上了救護車。
最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阿列克斯在自傳中自曝,1992年,他與滾石樂隊的前男主唱米克·賈格爾有過激情之夜。
這種混亂的生活,讓他的健康每況愈下。1994年和1996年,他做了兩次切除口腔腫瘤的手術。到了1998年,阿列克斯被確診為咽喉癌,就此告別職業聯賽。
2005年世錦賽期間,BBC電視臺曾找到阿列克斯,他當時已經淪為一個孤苦伶仃、一身疾病的老者。因為治療咽喉癌,阿列克斯說話的聲音僅比耳語稍微大一點,每天只能吃稀飯,牙齒幾乎要掉光。因為沒有收入,他要靠政府每個月200英鎊的傷殘補貼過日子。
很難想像,這個男人是曾經靠打斯諾克賺了300萬英鎊的世界冠軍。
2010年,阿列克斯生命中最後的時光,他坐在貝爾法斯特的公寓裡,坦誠的告訴記者他已經有10年沒有做愛了,唯一能阻止自殺念頭的,是16歲時媽媽送給他的一本聖經。記者回憶道:當他搖動著瘦如柴骨的手時,我擔心他是個死人。
那一年春天,阿列克斯和桑本見了最後一面,兩人都被邀請去克魯斯堡打名宿表演賽,這也是阿列克斯最後一次在公眾面前露面,被視為他重回正常生活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能完成這16場表演賽,便可獲得18000英鎊的出場費,加上朋友籌集的2萬善款,他就可以支付牙齒移植手術費。這是他晚年唯一的願望,他曾說自己根本沒辦法吃、沒辦法笑,甚至連床都爬不上去,只有移植牙齒能讓他的生活有些盼頭。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曾在一起打過球。他看上去很恐怖,完全是另一個人,他一輩子都沒有以這樣的姿態出現過。」
阿列克斯整個人都顯得弱不禁風,黑色的背心和褲子掛在他單薄的骨架上顯得十分瘮人。
「這讓我非常難受,就好像看了一齣悲劇。我已經沒有心思打比賽了,只想給他一個擁抱。」
同年7月,阿列克斯被發現獨自一人死在骯髒的公寓裡,享年61歲。他的屍體被發現時,沒有人知道他已經離開多久了。根據之後的醫學分析,他的死亡原因包括營養不良、肺炎、蛀牙和支氣管疾病。
懷特、亨得利、斯維爾、墨菲、賽比爾等超級球星都加入了送葬的隊伍,數千名球迷圍聚在貝爾法斯特聖安妮大教堂外打出「人民冠軍」的橫幅,大家都明白「颶風」對斯諾克的貢獻遠超他獲得的成就,如果沒有他,這項運動可能不會像今天這般流行。
奧沙利文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華麗的杆法和快速的出杆跟阿列克斯非常相似,場外的特立獨行、桀驁不馴也頗有偶像的風採。「火箭」說:「阿列克斯是我進入斯諾克真正驅動力之一。他是斯諾克的傳奇,應該永遠被銘記。」
桑本沒有參加阿列克斯的葬禮,一年後,他去了貝爾法斯特的一家酒吧,在酒吧裝飾外牆的阿列克斯紀念壁畫前拍照。酒吧的對面,是阿列克斯度過人生最後時刻的公寓。
他想起兩人的最後一場比賽:
「我能從他的眼睛看出他仍然想要擊敗我,所以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他像在當年世錦賽一樣想要嘗試打敗我,他是一個鬥士,這就是阿列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