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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追劇《大秦賦》,已經看到了呂不韋編撰《呂氏春秋》完成,一向沉穩的呂不韋,興奮得有所失態,但是一個細節頗具玩味。
這部書耗費了8年時間,承載了呂不韋極大的期待。在場的文武百官和門客看了後,無不拍手叫好,只有一個人冷眼旁觀——李斯。
《呂氏春秋》以儒道為主幹,融合了法家、墨家等諸子百家學說,試圖取代商鞅法家的正統意識形態地位,李斯作為堅守法家的代言人,自然對此是頗為反感的。
呂不韋還特製了一份,加急送往嬴政那裡。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嬴政開始警覺起來,李斯的那一句「相國非忠臣」直擊嬴政的靈魂,兩人快速走到一起。
一場意識形態之爭,在權力博弈的暗潮下,真刀真槍地展開。
1
商鞅變法的得失
公元前257年,呂不韋帶著異人(嬴政父親)入秦,此時長平之戰已去3年,秦國又來圍攻邯鄲,試圖一舉滅掉趙國。
秦國國君是秦昭襄王,已在位50年,是「奮六世之餘烈」的第四位國君,商鞅變法已實施整整100年。秦昭襄王打遍六國無敵手,統一六國成為秦國很現實的目標。
秦國戰功赫赫,但依然是文化上的蠻夷之國,從孔子就存在的「儒者不入秦」,存續至今,並無變化。作為中原人士的呂不韋,是姜子牙的二十三世孫,接受的是儒道等諸子百家的中原文化洗禮,當他在秦國站穩腳跟,自然是看不慣一些現象的。
純粹從文化角度講,秦滅六國,本身是野蠻戰勝先進,當荀子想入仕秦國改變現狀時,秦昭襄公居然拒絕了。當然,這種歷史現象,並非中國獨有,而是在世界史上較為普遍的。
商鞅變法的核心是君主專制,集大權於一身,用嚴刑峻法將全國的人力資源和農業產出集中起來,用作軍費。再用軍爵制將秦人打仗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你只有打仗立功了,才能升官發財。整個秦國,就成為了軍事機器。
當然,商鞅變法的這些措施,都不是秦國的創新,而是抄襲的六國變法,至於為什麼獨獨在秦國成功,實際上跟秦國的特殊國情息息相關。在此不再贅述,詳見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商鞅變法,是創舉,不是創新》
商鞅變法的確很有效果,秦國迅速崛起,成為六國懼怕的「虎狼之國」。呂不韋也寄希望於秦國統一天下,但他很快就發現,秦國過於冰冷。
秦國打仗,用士兵帶回來的人頭、人耳數量來論功行賞,這就導致:斬首數萬的現象十分普遍。不僅大量殺戮敗軍,還屠殺平民,士兵用老百姓的人頭來增添個人戰功,爭取更大的封賞。
六國軍民,可謂「談秦色變」,這根本就不講武德嘛。六國做不出來的事情,秦國做起來得心應手,毫無思想負擔。
秦國國內,則是極端的功利主義,人情淡薄。秦國稅賦很重,又是「三口之家」單獨核算,不像六國那樣的大家庭,必然斤斤計較,《呂氏春秋》記載:「借父優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穢語。
把農具借給父親使用,本是正常小事,但現在搞得好像做了什麼好事似的;母親借用兒媳的掃帚,兒媳就會十分不情願。
秦國還極端壓制人們的思想,不準亂想亂說,腦袋裡只要想著」種地「就行。
對於那些不聽話者,則是嚴酷刑法,還開啟連坐制度,人們從寬容忍讓變得戒備森嚴,《呂氏春秋》記載:「兄弟相獄,親戚相忍。」已經有悖於人倫了。
也就是說,商鞅變法的一整套措施,是違背人性的,將人看成是「種地動物」和「打仗機器」,卻忽視了人之為人的基本存在。秦人守法也不是出於內在的認同,而是出於恐懼和貪婪。
《呂氏春秋》就直接說「今不如昔」。
因此,秦國外在的軍隊強大和國家秩序(「鄉邑大治」《史記》,「兵革大強,諸侯畏懼」《戰國策》),無法掩蓋內在的不可持續。
在大爭之世和戰爭年代,這一套是有效的,人們還願意忍受,一旦到了和平時代,勢必崩潰。
往更深的說,商鞅變法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光看實際效果是不夠的,必須有內在的價值追求和人文關懷。就如同,從資源角度考慮社會發展,殺掉老人是性價比最高的,但絕不能這麼做。古往今來,所有持續很久的執政理論,都要有人性化的設計,必須符合人性:不僅要生存,還要有思想。
但很遺憾,商鞅變法是沒有這些的,全部理論都著眼於「獎勵耕戰」的短期效果,看不到任何「仁義禮智信」這些人文字眼,這就決定了儒家與法家的不同命運。
公元前247年,13歲的嬴政繼位,「仲父」呂不韋步入權力顛峰。此時就連儒士也知道,六國苟延殘喘,秦國統一隻是時間問題。
呂不韋為了建立萬世基業,意識到商鞅變法這套理論已經過時了,開始考慮統一之後的統治問題。
2
雜家
嬴政繼位的這一年,李斯向老師荀子辭別,離開東海之濱的稷下學宮,西行入秦。李斯的辭行,是因為收到了呂不韋的「求賢令」。
呂不韋學習戰國四君子,楚國春申君、趙國平原君、齊國孟嘗君、魏國信陵君,用優厚的待遇廣招門客。他還派專人去當時的最高學府——齊國的稷下學宮,「校長」是荀子,面請有識之士入秦。
李斯就被打動了,成為呂不韋的三千門客之一。
與戰國四君子不同的是,他們的門客既有文人也有武夫,呂不韋只招文人,每人來了後都要寫篇作文交上來。
博採眾長,呂不韋就是要用諸子百家,替換掉商鞅變法的法家思想。呂不韋的文化工程就此展開。
作為當時最具思想價值的兩種學說,儒家和道家成為呂不韋著書力言的主要理論基礎。
呂不韋用儒家的「德」和「仁」替換法家的刑罰,認為法家主張的嚴刑厚賞屬於「衰世之政」。國家要遵從儒家的德治理論,承認血緣關係的重要性,倡導仁者愛人的孝道,從而讓整個社會恢復到一種張弛有度的常規狀態。
再用道家的清靜無為限制君主專制,全國大權操於一人之手,君主能調動一切資源做正確的事,也能調動所有資源做錯誤的事,這種做法不僅風險太大,而且突破了人的物理極限和管理的技術極限。能適用於秦國一國,但難以管理統一之後的七國。
呂不韋看到了這個制度漏洞,認為君主可以適當「無為」,有所為有所不為,適當放權給下面的人,《呂氏春秋》說:「大聖無事而幹官盡能。善為君者,勞於論人而佚於治事。」君主只需要把事情推向符合規律的軌道上運行,其他的可以放手,從而達到「事省而國治」的目的。
到公元前239年,歷時8年,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有組織按計劃編寫的鴻篇巨製,《呂氏春秋》終於完成。此時,距嬴政繼位已有8年,距呂不韋罷相將只有2年。
這部著作以道家思想為基調,堅持無為而治的行為準則,用儒家倫理定位價值尺度,吸收墨家、法家等其他學說的素材,形成一套完整的治國學說。這套學說,法家的痕跡已經微乎其微了,呂不韋也被奉為「雜家」代表。
呂不韋在搶佔思想陣地的同時,也在改變秦國的軍事政策。
秦王政二年,攻佔魏國卷(今河南原陽),斬首三萬。秦王政三年,攻佔韓國十三座城市,斬首一萬。秦王政五年,攻佔魏國二十座城市,斬首兩萬。依然有斬首,但再也沒有大規模殺戮,跟以往相比,是雪崩式下跌。
由於殺戮減少,秦國在統一戰爭中遇到的拼死抵抗也大大減少。
君主專制、嚴刑峻法、軍事殺戮,呂不韋試圖瓦解商鞅變法的三大支柱。
3
失敗
《呂氏春秋》成於公元前239年,這個時間也是很有講究的。這年嬴政已二十一歲,明年就要加冠,即舉行成人禮加冠之後,就要親政了。
為了製造轟動效應,他請人把全書懸掛在鹹陽城門,聲稱:如果有誰能改動一字,即賞賜千金。實際上是在學習商鞅「立木為信」的宣傳手法。
這就是成語「一字千金」來源。
嬴政認真地翻閱《呂氏春秋》,但是當他看到呂不韋的政治主張跟現狀有了明顯的分歧時,便拒絕了《呂氏春秋》,二人關係急轉直下。
就在這一年,嬴政力排眾議,執意要封假太監嫪毐為長信侯,嫪毐學習呂不韋的做法,廣招門客,還要著書《嫪氏大典》,以抗衡呂不韋。
嬴政是要用不學無術的嫪毐,來制衡呂不韋的強大影響。
但是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38年,嫪毐與嬴政生母私通並生有二子的事情敗露,嫪毐被誅三族。
沒了嫪毐,誰來平衡呂不韋的勢力呢?於是,嬴政想要除掉呂不韋。
《呂氏春秋》成書的這一年內,在六國也引起了較大的轟動,不斷有士子來到秦國,在呂不韋門下熟讀《呂氏春秋》,期間不乏辯論。
但嬴政無法接受書中的思想。
又過了一年,也就是公元前237年,嬴政親政,他不希望看到秦國發生思想混亂,便解除呂不韋職務,要將他趕出鹹陽。二人最後一次見面時,呂不韋帶著《呂氏春秋》全卷,面見大王。
呂不韋直言不諱:「這部書就是為大王寫的。」
嬴政說自己讀了很多遍了,是一部好書,但這部書無法解答自己的一個疑惑:「書中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天下不該是我的嗎?」
呂不韋悻悻離開鹹陽,前往洛陽封地。兩年之後,嬴政又要他離開洛陽去四川,呂不韋飲酖自殺。呂不韋的失意,反襯出李斯的得意,堅守法家的李斯很快就得到嬴政的重用。
呂不韋死後,葬在洛陽的北芒山上,參加葬禮的人很多,場面很大。嬴政知道後,十分氣憤,下令對參加送葬的人分別進行懲罰:從其他國家來到秦國的人,一律驅逐出境;如果是秦國的人,流放。
洛陽的呂不韋墓
嬴政在除掉呂不韋的同時,也擯棄了呂不韋的治國主張,他執意要按照傳統的法家來治理國家。
結果,秦朝二世而亡,僅存13年,呂不韋的看法應驗了。
而秦朝皇室,經過內鬥和項羽的屠殺,基本消失殆盡。李斯腰斬,夷三族。首創者商鞅,車裂,全家被殺。從人生角度講,這些主事者可謂失敗,被自己信奉的東西徹底反噬,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所在。
小結
秦朝沒了,嬴姓皇族也沒了,但商鞅變法的思想延續了下來,「百代皆行秦制」,影響中國兩千年。為了延長王朝壽命,皇帝們都採用了儒家思想,但外儒內法,法家才是治國內核,這成為古代王朝始終擺脫不了治亂循環的一大原因。
在秦國百年的血與火中,在野蠻徵服先進的長河裡,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很難評判:它塑造了中國還是荼毒了中國,抑或兼而有之?
無論我們怎麼評判,秦朝的結局,必然不是呂不韋希望看到的,他當初的反抗,猶如歷史長河裡不起眼的浪花,轉瞬即逝,但值得後人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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