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性與愛》一文,獲得了2019年11月穀雨公益寫作獎。評委楊瀟評價說,這個與命運抗爭的故事,卻用一種有點「反高潮」的方式開始和結束。
「反高潮」,其實就是對「獵奇」的自覺抵制。在面對「成年自閉症患者的情慾」這樣一個話題時,作者張瑞和編輯林珊珊保持了足夠的克制與專業。在其中,有尊重,有理解,也有悲憫。
撰文|劉楠
編輯|李媛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研究生讀人類學專業的張瑞,在報導自閉症家長W的時候,發揮了他「田野觀察」的耐力。W是企業家,張瑞就連續多天去W的辦公室,每天六七個小時,「磨著他講」,「翻來覆去慢慢推進」,一直聊到晚上,細節流淌出來。
期間,自閉症大男孩湊湊會來找父親吃飯。W介紹張瑞是北京來的編劇,有演員夢的湊湊聽了眼睛發光,走過來問,「你什麼時候寫劇本?可以找我演嗎?」接下來,只能用簡單話語溝通的湊湊,開始不停問張瑞:「你認識那個姐姐嗎?」
「那個姐姐」,是一個在菜市場賣煎餅果子的姑娘。湊湊喜歡上了她,有一年時間,天天去,遠遠地看。
再後來,湊湊喜歡上了603路公交車的女司機。下雨天,身高一米七十幾、體重一百九十斤的他,會去公交站臺,在人群中痴等這個女司機,一等就是四個小時。
「這個傢伙認真起來就像一輛熄了燈的列車駛進隧道——擁有超越常人的專注力。」這一幕讓久經沙場的W都佩服。他借了車,去跟蹤兒子——兒子記得他的車牌號。
而這一幕,也是最觸動編輯林珊珊的細節。她喜歡這個場景建構中的三重視角:湊湊等待女司機,父親「窺視」兒子湊湊,張瑞觀察這種父子關係。
對於成年的自閉症患者,男女之情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中國的自閉症患者超過1000萬,其中兒童200萬,進入青春期或者成年的有800萬。正如報導所言,「當他們還是孩子時,人們可以用天真來包容他們,但當他們去喜歡一個女人,成人的世界就顯露出其殘酷之處。」
但在以往,這樣的故事幾乎未能進入公眾視野。大家熟知的,只是那些「星星的孩子」。
正因如此,當張瑞在網上看到W給湊湊找女朋友的故事時,就被其中巨大的張力吸引。他認為,這個故事「有父子深情,有人之尊嚴,無解的孤獨,還散發出一種危險的氣息,游離在愈發保守的道德社會的邊緣」。
而出乎他意料,W也爽快地同意了他的約訪,因為想給更多自閉症家長一個「參考」。
於是,最終有了《孤獨的性與愛》這樣一篇報導。
值得一提的是,在面對「成年自閉症患者的情慾」這樣一個話題時,張瑞和林珊珊都保持了足夠的克制與專業。如果考慮流量,報導的標題和開頭完全可以用「父親為自閉症兒子找小姐」做噱頭,而文章刻意對這些「壓一壓」,後半部分加大了解釋性報導的內容,例如廣東的自閉症公益機構「愛成長」,還有為孩子找到結婚對象的其他自閉症家長的故事。
2019年4月2日,南昌市滕王閣「點亮藍燈」
號召社會關注自閉症群體
2019年12月,《孤獨的性與愛》一文獲得穀雨獎公益寫作獎。評委楊瀟評價說,這個與命運抗爭的故事,卻用一種有點「反高潮」的方式開始和結束。
「反高潮」,其實就是對「獵奇」的自覺抵制。在其中,有尊重,有理解,也有悲憫。
在和穀雨撰稿人的對話中,張瑞坦陳,自己一直喜歡關注底層邊緣問題,是因為這些人,本就在社會洪流中「缺乏話語權」。哪怕是富足的企業家W,他本身是殘疾人,他為自閉症兒子尋找女朋友的故事背後,也是被忽視的邊緣人群困境。
這篇文章的初衷,就是讓這種困境逐漸為更多人所知。
一個有稀缺性的主題
穀雨:《孤獨的性與愛》獲得了穀雨公益寫作獎,怎麼看此文的「公益」價值?評委傅劍鋒說這是一篇富有悲憫心的報導,那麼所謂「公益性」和「悲憫心」是一種主動的呈現,是自覺的價值內化,還是有別的答案?
張瑞:這個選題從媒體來講是一個常規的報導。傳統媒體一直有關注邊緣人群的習慣,不管是自閉症,還是其他邊緣群體。而這個稿子有公共性,又涉及對人本身的理解,肯定是有公益性質的。
傅劍鋒老師說的「悲憫心」,我想是一種同理心吧,是相互理解的一個過程。自閉症人群的生活跟普通人的不大一樣,你去觀察他們,有一些理解和認識,然後呈現他們的生存現狀,告訴公眾大家平時視而不見的東西,這個問題本身可能非常複雜,難以解決,但它造成的痛苦本身是真實的。
林珊珊:我們討論選題時,會討論這究竟是不是一個重要的議題,是不是能夠關注到需要關注的人群。在我看來,公共性可能是一種自覺。
2017年,江蘇足球隊員身著公益T恤參加訓練
呼籲大家用愛溫暖自閉症群體
穀雨:當時聽到這個故事,你的第一判斷是什麼?決定做這個選題的理由是什麼?
張瑞:原南都的姜英爽創辦了一個有關自閉症的公眾號「大米和小米」,這個公眾號寫了這個父親想給他兒子找女朋友的這件事。之前的自閉症選題更多地與兒童康復訓練、上學和社會融入有關,而這件事涉及成人的故事。當時我就覺得很特別,想深入,後來聯繫了這個父親,他竟然同意了,選題這麼就展開了。
穀雨:你覺得這位父親為什麼接受?他是當地有名的企業家,會有心理壓力嗎?
張瑞:我本來猜測他可能不會同意,就跟他說,想聽聽他對兒子今後的計劃和打算,聊一聊天。他立刻就同意了,我也是比較驚訝的。我後來想,是因為他覺得他做的事是對的,他沒有害人。他希望把這個事情說出來,給更多自閉症孩子的家長一個參考,能有個心理準備:當孩子長大之後,會碰到什麼問題。
林珊珊:在我看來,這個選題有稀缺性。比如說這個父親的形象、他的行動力、他獨特的價值觀、支持他的精神性格、他對兒子的愛和幹預,包括給兒子努力找女朋友的行為。他本身是殘疾人,其實是不能接受他的小孩也是殘疾人的。他的人物形象很鮮明。最早觸動你的可能是這樣的小點,然後才會去縱深這個選題。
穀雨:關於自閉症的報導很多,相比其他報導,這個報導的異質性和特殊價值在哪裡?
張瑞:故事最吸引我的,其實還是裡面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文章主要講的是自閉症成人具有情慾後,父親、孩子,還有受之影響的這些女性,他們之間是怎麼互動,怎麼有一個相互的影響的。這是一個比較新的主題,故事本身是新的,我們也不會擔心選題的同質化。
林珊珊:可以說,主題、故事、採寫技巧都有獨特之處。寫自閉症的報導挺多的,但大多都是關於「星星的孩子」的故事,而這篇寫的是不能康復的成年人;寫這類題材,通常「故事」是為議題服務的,但是這篇稿子的「故事」有獨立的生命力——這其實縱深了主題——你能從故事讀到父子情深、極致的孤獨、愛與倫理的衝突,這都是打動人的地方。
稿子的敘事節奏和敘事口吻也把握得挺好,讓人獲得一種閱讀「氛圍」,迅速從故事獵奇的表層進入深沉的內核。「我」的講述,讓這個議題層層地深入。「我」講述的質感和父親講述的質感其實是很不一樣的,但是它們交叉在一起了,就形成一種張力,吸引你往下讀。
穀雨:文中很多細節讓人記憶深刻,比如湊湊為了等暗戀的603路公交女司機,睜大雙眼站在原地四個小時。這篇文章你們最喜歡的部分是什麼?
張瑞:湊湊在拍戲片場不停地喊「603公交」,這個細節我印象很深,也非常給我畫面感。當他身處人群之中,人群帶給他的擁擠感和他本身的孤獨感,在他的喊聲裡面會展現得非常深。他是在非常直接、強烈地表達他的欲望,但是周圍的人都無法理解他,而且他破壞了當時劇組的拍戲,也可以說當他這種特殊性,嵌入到我們普通人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秩序中時,會不被理解。當時當刻,他被排除在外了。
林珊珊: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在下雨天觀察兒子等公交的一幕。「他躲在熄了火的汽車裡,窺視車外兒子的一舉一動。兒子離他一百米,站在公交站臺,雨線在腳邊濺出小花。」你會看到的是作者在觀察這個父親,這個父親在觀察他的兒子。兩個視角的運用是挺好的,「我」講述現場的視角,還有父親給「我」講述的視角,都蠻重要的。
「故事不要陷入獵奇」
穀雨:《孤獨的性與愛》的敘事結構採用多元線索,除了主人公W家庭之外,還有北京自閉症家長L、廣州「愛成長」機構負責人胡敏婷、以及廣州自閉症家長H,這種敘事結構讓故事更豐滿、層次更多元,但是如何避免對W家庭這個主故事的衝淡?
張瑞:對這個選題,我當時有一種擔心,怕太獵奇了,大家都只關注獵奇的部分。故事從開始到結束,父親還是沒給兒子找到可以結婚的女朋友。我知道是有自閉症家長幫助孩子達到了結婚這一步的,所以希望能夠找到一個真正完成這一步的家長。
所以文章是逐步推進的一個結構,開頭講父親W的個案故事,第三節講母親L,用意是擴大一點來講自閉症群體成年後的困境。前面四節展現的是自閉症孩子有了情慾之後,家長要怎麼去做,展現困境的真實性。然後就是公益機構的聲音,提供另外一種視角:這個事情是不是合適做,會不會傷害到他的另一半。最後是一位母親幫助孩子最終結婚的故事,講述中加了一些解釋性報導的內容,還是想做一個完整的呈現吧。
林珊珊:我們希望文章在邏輯層次上是深入的,並列的重複的案例都不要保留。結尾是蠻稀缺的例子,母親給自閉症孩子找到了結婚對象,有一個相對的成功,這個成功是很複雜的,夾雜了一點類似欺騙的東西,但是家長認為也沒有欺騙。你不能稱之為光明,我們會覺得停在這兒的情緒會比較複雜,總而言之,比W為兒子找小姐失敗了那個要好一點。這個情緒更複雜一點,包含了無奈的部分,脆弱的部分,不穩定的部分。
穀雨:評委楊瀟說此文找到了「好故事」,與命運抗爭的故事卻用一種有點「反高潮」的方式開始和結束,雖不確定是最好的方式,但是他認為肯定是透明和誠懇的。怎麼理解楊瀟所說的「反高潮」?
張瑞:從文本上來講,可能最激烈的戲劇性、最強的故事性就是發生在父子之間。但是開頭沒有用一個強戲劇性的故事情節,而是更直接袒露了寫作者存在的過程,把讀者帶進去。如果開頭就說企業家父親為自閉症兒子找小姐,給人的獵奇感會太強。稿子其實在情感上是有一點壓著讀者的感覺的,除了用情節推動,很多銜接的地方是用解釋性報導的方式來處理,還是希望讀者能更冷靜理性地看待這個問題,自己來做一個判斷。
穀雨:從寫作者角度來看,這是嚴肅意義的公益報導,但是讀者可能印象深的還是獵奇部分。嚴肅報導與獵奇的界限,究竟在哪裡?
林珊珊:故事不要陷入獵奇從一開始就是共識,一獵奇就會很low。我們不希望作者講述的口吻,是悄悄地來看他們幹了一些事,哇,好刺激啊,哇,好出乎意料。我們希望要更複雜一點,因此寫作的口吻就很重要。張瑞在文章一開始傳達出來的,就是比較深沉的,甚至是帶有一點點自我批判的口吻。
其實張瑞還挺喜歡用第一人稱寫作的,一些稿子的「我」會被刪掉,但他這篇的「我」,我覺得要加強,可以平衡那個獵奇性。作者是在場的,一直在觀察講述者狀態的變化,沒有讓人完全沉浸在當事人自我講述的獵奇性當中。
穀雨:文章在關於自閉症男孩父親W的描摹上非常飽滿,情感很豐富。但是關於自閉症男孩自身的表達,似乎非常有限,是因為和他溝通的障礙嗎?現在再看這篇文章,是否還有覺得遺憾的地方?
張瑞:這個稿子更多是放在自閉症青年長大之後的需求,以及需求表現出來之後家長要怎麼來解決的部分。我和湊湊溝通,他會問我認識某個姐姐嗎。了解到這個自閉症青年平時的狀態之後,我可能會側重於他是不是真的喜歡女孩,他喜歡女孩的表現是什麼樣的。
如果說遺憾,肯定就在於沒有真正訪問裡面的女性,比如說願意跟自閉症青年結婚的女孩。和我接觸的家長對這一點非常敏感,他們為兒子建立家庭和婚姻關係非常不容易,如果讓我接觸女方,可能會對這個家庭帶來一種動蕩,但我也沒有找到真的和這樣的另一半接觸的途徑。其實這個很微妙,家長要滿足自閉症青年情慾和愛的需求,有時就會傷害到作為另一半的女性。
林珊珊:我們討論選題時就說,這些自閉症患者能不能去約訪,去跟隨,還有,女孩能不能接觸到,要儘量去感受他們的世界。文章主要是父母的視角,當然,還有公益人的視角,她也是一名女性。但沒有採到那些女孩,會讓最後觸達的層次感沒那麼強。
穀雨:今年張瑞的很多報導都讓人印象深刻,比如《消失的梅姨和尋子十四年的父親》《給爸爸的生日禮物》,有沒有想過文章傳播後的社會建構意義?
張瑞:我個人可能偏向於社會新聞裡底層的選題,也會更願意去投入。可能是我個人對這一塊確實更感興趣一些。可以說是一個話語權的問題,有的報導對象本身就挺有話語權的,還有的報導本身大家就關心,願意看。但是偏邊緣的底層問題,可能沒有嵌合進當下的文化生活,我覺得也是一個平衡嘛,可以抽出一部分精力來做一下,其實是一個相互補充的邏輯吧。
原來我在《南方周末》時,寫過一篇打工詩人許立志自殺的稿子,他跳樓自殺了,那篇稿子的敘事結構和自閉症這篇稿子有相似的地方,也是沒有隻寫許立志這一個人,也是把他串進了不同的打工詩人的脈絡裡面來寫,他們通過寫詩這麼一種文藝青年的方式,希望實現階層的躍升。我想這種題材裡面可以透露出一些真問題,能夠真正反映我們這個社會是怎麼回事,這個社會裡面生活的人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林珊珊:我注意到張瑞一直關注的題材是偏底層的,比如說梅姨拐賣兒童這個新聞一出來,我們也會討論要不要做,他會首先表現出興趣。其實我一直都覺得張瑞是一個道德感挺強的人。他沒有那麼著急,不會那麼急於下判斷,不大會被別人牽引走。他可能對民間底層有更真摯的情感,認為有一些人的話語權是偏少的,應該要多給這些人關注。
關於社會建構意義,客觀地講,我們的文章不像調查報導那樣能形成一種監督,我覺得後者是新聞最寶貴的地方。我們做特稿,我覺得更多的是傳達一種理解的深度吧。
「這份工作帶來更多樣化的體驗」
穀雨:故事硬核2019年的多篇獲獎作品有什麼共性和特點,獲獎者身上有哪些共性?
林珊珊:今年獲得穀雨優質原創深度內容獎的幾篇稿子,其實我發現還是蠻注重寫得好這件事情的。一是文本比較好,第二還是對議題的呈現,例如魏玲寫的產後抑鬱,劉洋寫的聾啞人群體,還有這次獲獎的自閉症群體都有點偏公益。《陶崇園:被遮蔽與被損害》那篇,也是有公共性的,講的是高校師生的權力關係。
團隊每個人都有獨特的能力,但也有一些共性:對人的處境有很好的感受力、理解力;做事專注;願意吃苦;經常投入海量調查;願意傾聽他人,其實傾聽是需要智力支撐的。
陶崇園 圖 | 陶崇園的姐姐
穀雨:在一則招募實習同學的公告裡,你們把「做重要、困難的選題」放第一位,什麼叫做「重要的」「困難的」選題?
林珊珊:通常有價值的事情都會比較困難。比如說突破,陶崇園那個報導的突破就是非常困難的。有時候你要深度去挖掘,也是比較困難的。要找到一個更稀缺的故事也是很難的,所以我們會覺得越困難的地方越有價值。
穀雨:在人人都可是作者、自媒體平臺爆品不斷冒出的時代,故事硬核的不可替代性在哪裡?作者的動力來自哪裡?
林珊珊:如果說有獨特性的話,大家都有一個,都有這種專業自尊心。就比如說我們找選題,要找好的選題,你要報導得好,你要呈現得好,都有一個自我要求。這可能已經是一個團隊文化,大家不斷去提要求。至於動力,我覺得還是有樂趣的吧。我挺喜歡跟團隊在一起工作的,他們是比較理想的同事。你也會接觸很多故事、很多人,更本質的話,就是你覺得這份工作會帶來更多樣化的體驗。
張瑞:我們能夠做這麼久,是因為大家喜歡這個事。新媒體時代興起的新的敘述方式,講故事的方式,可能會跟我們現在操作的有區別,壓力當然是會有的。但對於我們來講,特稿寫作這一塊可能比較傳統一點,或者也可以說,我們更習慣於這樣子的一種講故事的方式。
動力上,還是大家的興趣所在吧。工作這幾年,能夠聽到這麼多其他人的故事,本身就是特別的生命體驗,也會豐富你對人生的一個判斷。
原標題:《對話張瑞、林珊珊:報導自閉症青年的情慾困境,不要獵奇丨穀雨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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