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不歡
編輯/向榮
出品/騰訊新聞x貴圈
2020年5月26日，港澳商人何鴻燊去世，享年98歲。他是澳門博彩娛樂控股和香港信德中心的創始人，在澳門賭業獨佔鰲頭，人稱賭王。他是香港富商望族何東家族的後人，年幼時卻經歷過日日典當的赤貧；他有四房太太17名子女，一個勝一個光鮮亮麗，活在聚光燈下。97歲上，幼子何猷君終於給他生出了長孫，繼承了他名字中的燊字。
何鴻燊的一生仿佛行走人間的希臘酒神狄奧尼索斯，每一個元素都充斥著欲望，活脫脫的酒色財氣：他有著無盡的財富；他經營的主業是賭博；他外表俊朗而吸引人；他也從不吝於追求美色；他的發家史是從刀尖上趟過的，經歷過海盜、綁匪、手槍和手榴彈；他熱愛跳舞，四個太太有兩個舞蹈高手；他熱愛打獵，槍法如神，曾經是香港狩獵協會的會長。
▲ 何鴻燊家譜
在何鴻燊的傳記中，總能看到某些似真似假的傳奇，讀著十分驚人，卻沒有引述出處，像八卦小報中的獵奇故事。再深挖發現，當中的很多故事，真的就是何鴻燊本人對媒體講的。
比如他對很多人說起過，學生時代的逆襲故事：小時候有錢，不愛讀書，分在成績最差的D班。結果父輩投資失敗，幾個叔伯自殺了，爸爸跑路了，媽媽每日典當，對他說，要麼拿獎學金，要麼去賺錢。於是他一個努力，就回回考第一，考上了香港大學。
他的人生精彩程度，甚至超過影視劇和民間話本，如今，他經歷的那個風雲變幻的百年，和他的愛恨情仇都真真假假地留在了故事裡，演化為傳奇。
香港最張揚的富豪
香江才子黃霑寫過，何鴻燊是個很會說故事的人。他講好友霍英東，說霍英東這個人謹慎到什麼程度，跟人開會後，桌面所有的紙都要收起來，怕漏了重要信息。有一次，他見霍英東連人的擦鼻紙都要收起來，忍不住感嘆，這可是別人擦過鼻涕的！
黃霑寫到這裡時，特別點出，「這又是賭王式的故事，其中黃霑保證有藝術誇張」。他提醒讀者：信不信由你。
那是1979年底，何鴻燊58歲，已經取得了澳門博彩專利權18年，是名頭響噹噹的賭王。38歲的黃霑要寫一本香港風雲人物，跑到何鴻燊的二太太藍瓊纓在香港渣甸山的大宅裡，聽何鴻燊講了幾天幾夜的故事。
最後出書時，他選了何鴻燊作為開篇，因為他「是我見過的香港風雲人物之中，最有人味的人」。
在香港，有錢的商人富豪太多了，但性格像何鴻燊那般張揚、說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卻很少。吳小莉採訪完何鴻燊後，在博客寫道，何鴻燊說話很「街坊」：「用語通俗，有些俗語，由一個億萬身價的富豪說來，有時讓我嚇一跳」。
▲年輕時的何鴻燊
大概是一貧如洗的成長背景，讓他學會在機會面前迅速推銷自己。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澳門聯昌公司的秘書，獲得這份工作時，他才大三。
他告訴黃霑，在日本佔領香港的當天，早上他還在大學的安排下為抗日軍服務，在防控警報監督室當接線生，晚上就被他的親日派堂叔何甘棠叫回來，在宴會上給日本人當翻譯。堂叔有命，何鴻燊不敢不聽，「不願意和日本頭頭交往，唯有赴會。心中想，一會兒夾菜的時候，一定狂嚼蘿蔔洩憤！」
然而就憑賭氣吃的一頓飯，何鴻燊給日本商人齋藤留下深刻印象。香港被日本佔領，他作為難民逃到澳門，是齋藤把他推薦進了聯昌。
他繪聲繪色地跟黃霑講他這份危險的工作，說自己半年內苦讀學會了日語和葡文；又講在生死關頭與海盜鬥智鬥勇的故事：他懷揣公司的30萬現金，準備了中日葡三國國旗，航行到哪家的地盤就掛哪幅。有驚無險過關之後，卻在公海遇上了海盜。
他想跳船遊走，又怕自己一跑，沒錢沒貨的船員會全部被殺。於是他在一個海盜的脅迫下，脫了個精光，搜出那30萬，和赤條條的船員一齊被關進底倉。等死之際，海盜頭子來找「姓何的」，問他認不認得是誰搜了他的身，原來那人把錢私藏了。
黑燈瞎火，哪裡認得！他說他隨便一指，上天竟真的有這麼巧的事，那人真的開始慌張逃跑，身上暗藏的紙幣亂飛，海盜們開始哄搶。就在這時，何鴻燊冒死下令開船，槍林彈雨中，逃出生天。
沒想到馬上開進日本控制海域，日本國旗卻已經被搶走。千鈞一髮之際，何鴻燊找來一桶紅漆一件破衣，畫了一幅日本國旗，光著身子對日軍講起了日文。日軍看「自己人」可憐，還給了他們點吃的。回到港口，苦等的老闆抱著他大哭。
那一年，何鴻燊21歲。
26歲時，何鴻燊分到了100萬的公司紅利，開了第一間自己的公司，經營煤油。生意做得不錯，但不受澳門地頭蛇的歡迎，沒幾年就被人趕回香港。黃霑記載，何鴻燊的公司被人丟手榴彈，結果肇事者炸傷了自己，卻來告他賠錢。何鴻燊不得已，賠了幾萬了事。
何鴻燊32歲時，回香港成立了利安建築公司，但內心並不服氣，他發誓要回去。「我一生就是這個最大的弱點：我不能輸的。I never accept defeat,一定死擂下去。」何鴻燊說，「好像麥克阿瑟將軍當年說的一樣，I will come back」。
他在香港臥薪嘗膽了8年，繼續積累財富，後來他和霍英東一起，投標中了澳門博彩專利權，比對手開的價格只多了一萬多元，那一年他40歲。霍英東勸過他，做了持牌人，可能連命都沒有了。「我是為爭口氣而已！」他回答。
很多年以後，聊起他賭業頭幾年時，何鴻燊還是會眉飛色舞：對方如何開出八個條件要斷他生路，一要買他性命，二要斷他航運，三要丟手榴彈，四要僱乞丐坐在門口等等，而他又是如何足智多謀地一條條破解。「你這一套嚇香港人可以，可我已經是個澳門人了。」
從那以後的幾十年，中年賭王成了香港最張揚的富豪之一，高調地活在媒體的聚光燈下。
▲中年何鴻燊是香港最張揚的富豪之一
香港《頭條日報》的記者說過，何鴻燊是記者的好朋友，因為他「公開發言點評時事，常有獨到精闢的隻言片語，傳媒都喜歡引用」。香港媒體和香港人太愛看他的熱鬧了，他的事情從來都活色生香，用香港的潮語形容，都「很juicy」。
在工作中，他經常被拿來與霍英東對比。林燕妮寫過，何鴻燊的助手說霍英東是個「忍者老闆」，不罵人，如果你一直令他失望，他會忍你很久，最後炒了你；而何鴻燊心急，腦筋快，若他走在街上突然想到商機，要馬上打電話回公司，聽的那個必須一一記得，如果記不住，或做得不夠好，必定讓他大罵一番。不過，挨完罵會加薪升職的，他認為你是可造之才才教訓你，否則他懶得罵你。
在時事言論方面，他說話情緒特別豐富，經常在香港指點江山：
香港前特首梁振英備選時，他公開表示討厭梁振英，如果梁振英做特首，「我第一個放棄香港……他最恨有錢人！我就回澳門！」後來梁振英特地登門拜訪，他又對傳媒說，自己似乎「怪錯好人」。
2008年豔照門爆發後那個婦女節，他87歲了，勸人要「早睡早起，不要學陳冠希的壞習慣」。
同樣在2008年，另一香港富商劉鑾雄的兩個情人開戰，一個公開質疑另一個剛生的女兒不是劉親生的，香港的媒體們跑到劉吃飯的餐廳等他，被拒絕了採訪，卻偶遇帶著三姨太一房吃晚餐的何鴻燊。何鴻燊竟然就地和記者們聊了起來，說劉向他承認「女兒是我的」：「我恭喜他了，他就坐在我隔壁……我本來想著幫你做點功夫，幫你們問問什麼時候擺滿月酒。」
這種風光直到他在2009年7月不慎摔傷，退居二線為止。過了1️年多，他的幾房太太就爆發了爭產戰爭。
女人，何鴻燊的big big problem
何鴻燊娶了四房太太，有17個子女。在新聞中，他一會兒攜這個太太跳舞，一會兒對那個太太獻唱，一會兒給另一個太太送豪宅。他的子女中有不少都涉足過娛樂圈。這幾十年來，香港媒體一直熱愛追逐何鴻燊的家庭八卦，稱他家為「現實版溏心風暴」。
何鴻燊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美麗女人。他告訴黃霑，讀中學時，一放學，他就到附近的女校去偶遇女同學；讀大學時「也有幾個美女的！其中有個叫做馬寶珠，漂亮到我現在都記得」。19歲那年，日軍轟炸香港，他在防空警報監督室，頭頂是轟隆而過的炸彈，而他印象最深的是，「認真舒服，房子裡有36個接線生，34個是女孩子，一個炸彈下來，我就被十幾個女孩子拼命擠過來抱緊了！」
▲賭王與四房太太梁安琪
女人也喜歡他。他俊朗，會說話，成功。他還對著黃霑賣乖炫耀，自怨自艾狀說，「都是我媽生的我不好啦！都沒試過追不到！而一追到，慘了！怎麼甩呢？真是big big problem！甩的時候，麻煩至極！要生要死……」
他在採訪中講過一個「高官女兒苦戀他不得而做了修女」的故事。
那年他的煤油公司想和日本做點紡織品生意，需要官員批一些貨物流通限額。他與合伙人飛到東京見高官，只獲批了申請額的5%。合伙人慫恿他用「美男計」，從門口偷看他的女秘書下手。
何鴻燊約人家吃飯，看戲，發現那竟是另一位高官的千金。千金幫他勸了父親，拿到限額，滿載而歸。沒想到20年後，一名修女到澳門葡京的辦公室去找他。原來當年為了安撫她，何鴻燊的合伙人以他的名義送了一塊手錶給女孩。女孩戴著手錶在東京苦等他消息未果，派人調查，發現何鴻燊已婚。女孩大病一場後，做了修女，20年後恰好踏足澳門，還是忍不住，戴著手錶去見他一面。
「我Stanley Ho，這一生只連累過這一個女人。」何鴻燊說。
也就是說，其他女人在他眼中都不算「連累」過。
何鴻燊21歲時與黎婉華結婚，36歲時，黎婉華怪病纏身，他納了14歲的藍瓊纓為妾。57歲時，他又「娶」了黎婉華的護工陳婉珍，但沒有正式的法律承認，當時納妾已經不合法；65歲時，四姨太梁安琪也入了門。
那時黃霑要追問何鴻燊身邊的女子，嚇得他直叫饒：「霑哥，不要問這些好不好！我太太好能吃醋的！」那是1979年，黎婉華已經生病靜養，何鴻燊口中這位能吃醋的太太，應該是二太太藍瓊纓。
「你不要以為我想享齊人之福呀！我有兩個太太，其實有苦衷。」何鴻燊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不是不愛她（大太太黎婉華）！我到現在，一樣那麼愛她！……我愛她，也不能一輩子做和尚吧？而且有時好多應酬，都一定有先生太太，我整天孤家寡人出去，不是太好！」
當時他應該已經有了三房「太太」。2011年4月，陳婉珍的女兒何超蓮在微博貼出一個蛋糕，指是父母33周年的紀念。如果按這個時間推算，他納陳婉珍，是1978年。
黃霑問他，故事裡那些東宮西宮一向互不往來，看不順眼，他家似乎沒有這個問題？
「我們全部認識的！」何鴻燊說來，頗有引以為榮之意：「去年，我兩個女兒，一邊一個，一齊入無線電視學習。」這兩個女兒，分別是大太太的女兒何超雄、二太太的女兒何超瓊。
他曾自豪的女人、子女、產業，
在晚年將他反噬
不知幾十年後，何鴻燊會否想起他回答黃霑的這一番話。當故事逐漸繼續，這種表面的和平最終還是難以免俗地被漸漸打破了。
80年代，在他又納了兩位姨太之後，二太太藍瓊纓移居加拿大打理產業。大太太黎婉華在2004年病逝，而另外三房太太，被安置在不同城市：澳門一個，香港一個，加拿大一個。
在之後的20年，媒體熱衷追逐他每一次出現時帶著哪一位太太；每一年新年、情人節、生日，何鴻燊要奔赴三個家庭慶祝，新聞準時播報他在三房之間奔波的行蹤。
幾位妻子與子女們在接受媒體採訪談到「家庭」時，都是以自己一房加上何鴻燊為單位，呈現家庭溫馨。二房女兒何超鳳接受《蘋果日報》訪問，說起家庭，講的是爸爸和自己的姐姐、妹妹如何相處；四房太太梁安琪上《魯豫有約》，講述與賭王的情史，帶魯豫走進她家，與丈夫和子女們在鏡頭前包餃子、玩遊戲，不會提及另一些「家人」，魯豫自然也不會問。
▲四太梁安琪參加魯豫有約
幾個家庭之間甚至偶爾也會互放冷箭。影響較大的一次發生在1998年，《蘋果日報》報導，二太太在舞會被人問起丈夫與四姨太的關係時，答道，「通臂猿猴怎麼和齊天大聖比？有女朋友不要緊，最重要是會回家，知道誰是老婆兒女。」梁安琪回應，「我想她是吃錯藥亂說話，她肯定是吃了安眠藥吧，神經病！」
那一年，夾在太太們之間的何鴻燊已經77歲了。
面對這些在大眾面前公開的唇槍舌戰，何鴻燊採取的做法是避而不談。「幸好醋火迅速撲滅」，香港媒體這樣評論。畢竟無論如何不滿，最要緊的財產命脈，當時賭王還牢牢握在手中。
2009年7月，88歲的何鴻燊在四太太家跌倒撞到頭部，導致腦出血。一開始傳媒向四太太求證，遭到否認；過了幾天，四太太轉口風說何鴻燊曾到醫院求診，與兩年前直腸受傷有關；再後來他久久未能出院，病情才被公開。
何鴻燊在醫院住了7個月。從那以後，他出入大多變成輪椅代步。那個曾經熱愛對媒體侃侃而談的賭王，從此很少直接出現在公眾視野，大多通過文字聲明表達自己。
何鴻燊的倒下，使幾個家庭的平衡迅速瓦解。他出院幾個月後，多年來的暗湧終於變成檯面上的針鋒相對。
2010年底，何鴻燊手頭的部分股份，分兩次贈與二房和四房，這次分配使四太太成為繼他之後澳博第二大股東。
次年1月，澳博突然宣布股權變動，變動後二房和三房的公司獲得澳博控制權，而何鴻燊不再是澳博的股東。律師馬上聲明這未經何鴻燊許可，還說賭王認為家人搶劫了他的財產，十分傷心。
家族戰爭開始了。幾房各執一詞，你方唱罷我登場，同一天內都出示了何鴻燊的書信。這些信件大都有他的籤名之類憑證，但內容卻自相矛盾，有的說他想將財產一分為四，有的說他同意把股份轉給二三房。紛擾之中，他在國外留學的三房女兒甚至發了一條微博，說「妖魔鬼怪多邪惡」。而這些聲明到底哪一份是何鴻燊本人的意思，哪些是他在連哄帶騙中籤下的，外界不得而知。
因為此刻的何鴻燊，不再是能夠對著鏡頭自在講故事的賭王了。
1月26日，公眾終於看到何鴻燊本人出來說話了。他被二房三房的妻女推著輪椅，顫悠悠地送到電視直播的聚光燈下。他的身體幾乎全程沒有動過，三房妻女半蹲在他輪椅邊，女兒拿著TVB話筒送到他嘴下。他對著舉在鏡頭後的一張大白紙，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讀出上面寫好的大字：「大家好，我也很好！我的確因為最近這次風波搞得自己不很開心，家裡人也不開心。」照著那張紙上寫的話，他表示將股份送給二三房，還炒掉了他的律師。
然而當天大房和四房到了何鴻燊家的大宅。二三房有賭王視頻，另一邊也有了賭王視頻。前一天被何鴻燊「解僱」的律師發布了一段視頻，片中的賭王與他用英語談笑風生，說自己是被強迫逐字逐句讀出前一段聲明的，他還希望律師繼續代表自己控告太太和女兒。然而大眾很快發現，視頻裡，出現了兩個經過、甚至插話的身影，分別是他的四太太和大房二女兒。
外界將這個局面解讀為二三房聯盟對陣一四房聯盟。當年那個「東宮西宮全部認識」的畫面，被徹底打破。何鴻燊在他們之間奔波，被太太和子女推到鏡頭前，輪番表達代表他們各自利益的、意思相反的話語。他依然和年輕時一樣不認輸，問題是，大眾再也無法看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在說話。
▲輪椅上的賭王
那一年，何鴻燊正好90歲。
這場風波持續了3個月。3月初，何家發表一份聲明，表示家族已經達成和解，隨後二三房把手中的股權還給了何鴻燊。
不認輸的何鴻燊，大概不會想到他在90歲的時候，會坐在輪椅上面對來自家人的挑戰，他曾自豪的女人、子女、產業，終在晚年試圖將之反噬。
何鴻燊接受黃霑訪問的第三晚，拿著記事用的紙袋信封，一個個說起生命中的良師益友教他的事。
說起生意場上的好友鍾子光，何鴻燊笑道，這人怕老婆，「倒也怕出個人生道理」：「他說你想在社會有成就，最重要是家庭快樂，不能有問題。你搞得定家庭，然後證明你做生意有把握，如果你家嘈屋閉，怎麼找你做生意呀！」
黃霑在這裡點評，「難怪你何鴻燊這麼威風。任何人有兩個家，都一定煩到頭大如鬥，你老兄卻兩把鑰匙，而沒有鈴鈴聲，真是該你發財！」
黃霑早已逝去，如今何鴻燊的人生也落幕了。倘若他們能夠在天外哪裡相遇，大概可以繼續這次談話，問問賭王，叱吒風雲的一生，最後周旋於家門紛爭之間，有沒有煩到「頭大如鬥」？
*部分圖片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