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奧斯卡從2月推遲到了4月。
有個大熱門,我們已經等不及要看它的斬獲。
一部具有大師氣象的傑作?
下一個時代的華人之光?
最近它一上線,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無依之地》
Nomadland
電影改編自傑西卡·布魯德2017年的非虛構作品《無依之地:21世紀美國求生記》。
作者隨房車流浪行駛15000多公裡,寫下這本書,被稱為美國房車流浪者「田野調查」實錄。
科恩嫂在讀了這部作品後,立馬買下版權,但導演人選遲遲未定。
直到她看了趙婷執導的電影《騎士》。
兩人的一拍即合,似乎也成為了一次天作之合。
去年9月,《無依之地》擒獲威尼斯金獅獎。
在她之前,獲得過這個獎項的華人導演有——
侯孝賢(《悲情城市》),蔡明亮(《愛情萬歲》),張藝謀(《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李安(《色戒》《斷背山》),賈樟柯(《三峽好人》)。
更讓人保留想像空間的,是奧斯卡。
在頒獎季,《無依之地》已經獲得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影片、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獎最佳影片等27項,以大優勢領跑。
趙婷能否繼李安之後,再拿下一個奧斯卡最佳導演?
或者,直接問鼎最佳影片?
懸念交給三個月後。
現在我們能看的是電影本身。
01
何以為家
在路上。
曾經是一代年輕人的理想。
乃至今天,我們也覺得說走就走的生活狀態,好值得嚮往。
幕天席地,星月作伴,對酒當歌。
實際呢?
弗恩(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 飾)是個「在路上」的一員,他們稱自己為「nomad」(意為遊牧民)。
一輛房車,鍋碗瓢盆,一臺老式收音機。
就是她的全部家當。
平時吃住都在車上。
缺錢了找個地方打工。
剪頭髮就自己動手。
一輛房車。
是她駛離人類都市文明,駛向荒野宇宙的方舟。
她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生活?
電影沒有直接告訴你她出發的原因。
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
窮。
到處打零工。
在亞馬遜做倉庫分揀,給紙箱貼封條。
天色未亮就上工,可工廠裡永遠燈火通明。
更苦、更髒、更沒人願意做的活兒。
她也做。
去甜菜收割現場做搬運工,在公廁做保潔員,在無人光顧的快餐店炸薯條……
電影一開始,是她告別家鄉,獨自開車上路。
過去,弗恩出身中產,家庭幸福,住在一座靠石膏礦公司興起的小鎮,名叫恩派爾。
08年金融危機後,因樓市對石膏板的需求斷崖式下跌,她所在的大廠倒閉,員工盡數被遣散。
連帶著,這座繁華了近百年的小鎮,也被抹去存在的痕跡。
成了荒廢的「鬼城」。
人到六十的弗恩,沒有了工作,丈夫病逝,也沒有孩子。
一個孤獨無依的女人,只能開著一輛被稱作「家」的房車,開啟了她的「流民」生活。
認識她的人都同情她。
可是她在用詞上相當咬文嚼字,糾正對方說——
「我不是沒家(homeless)
只是沒房(houseless)」
這兩者到底有什麼區別?
對於對房子有執念的中國人來說,這是不可理解的,結婚得要房,上學要學區房,哪怕在「流浪吧」,熱門帖子仍然是在鶴崗買一套房。
而《無依之地》展現的正是。
我們習慣中認為的謬論。
是怎樣成為一群人實實在在的生活信仰的。
02
荒野生存
房車,有時是有錢人娛樂消遣的方式。
但對於底層的美國人,房車可能是最後的體面。
他們買不起房子,也養不起房子的稅。
只能住在房車裡走走停停。
經好友推薦,弗恩加入了一個遊民營地。
這裡大部分是已退休、無保障的老年人。
因著種種原因來到此地,把這兒當中轉站,開啟流浪生活。
有的,患有PTSD,受不了一切噪聲。
害怕人群,不敢出街。
只有在自己的皮卡車裡,才能得到片刻寧靜。
有的,得了癌症,想在生命最後的一段時光中,找到自己的「詩與遠方」。
她不想像自己的同事一樣。
還來不及實現出海的心願,就猝然離世,留下永遠的遺憾。
「不要浪費時間
我不希望我死的時候
我的帆船還停在車道上」
有的,在兒子自殺後,心灰意冷,生活無法繼續。
熬過最難的日子後,決定建立營地。
以幫助他人的方式,來紀念兒子。
「如果社會要放棄我們
把我們這些馱馬放逐到草原上
我們必須團結起來 互相扶持」
遊牧民營地像一處精神上的烏託邦,收容在現實中受創的人們避難。
在旁人看來,這群人離群索居,是潦倒的流浪漢。
但是這群無根之萍相聚在一起,也建立了自己的社群。
他們會在集市上以物換物,互通有無。
指定社群規則,搞好公共衛生。
雖然《無依之地》的景觀荒涼。
但這絕不是一部出世的電影。
它是美國社會與美國夢的B面。
弗恩去勞務署投簡歷。
工作人員建議她提前辦退休,可她的養老金根本不夠付日常支出。
為了找到工作,她向工作人員強調——
「我需要工作
我喜歡工作」
第一句是實話。
第二句是解釋,也是掩飾。
然而由於高齡,她還是被婉拒了,只能繼續做兼職。
因為那些零工,都是年輕人不願幹的活兒。
導演趙婷善於關注邊緣人群。
也善於用一種陌生和外部的視角,去觀察社會。
人們身上有太多傷痕,我們以身體上的犧牲,去換取融入自然。那裡並不像這兒一樣,受到保護,他們與居住在城市裡的人不同。我想要真實地展現世界上的那部分人。
在《無依之地》中你能看到美國的「副產品景象」——國父山雕像,《復聯》上映。
這些景象就像是電影的人物一樣。
是被主流社會棄用的零件和邊角料。
但電影又並沒有渲染他們的悲慘,也沒有為他們的不公而憤怒。
唯一一次和「主流」的強烈衝突。
是弗恩在家庭聚會上,聽到如何做房地產的話題——
「要是我2008年有前大買特買就好了
現在就能出手了
房價似乎一直在漲價」
她一點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
「很奇怪啊 你們鼓勵大家
花一輩子的積蓄
背著貸款
就為了買一幢消費不起的房子」
流浪,並非他們生活的本意。
而是他們為了守住家和尊嚴,所踏上的一條遠徵。
這些被流放的命運。
到頭來,在那個被稱作主流的體面的世界裡,他們只是被待價而沽的貨品。
哪怕再樂觀,再堅強的人。
也無法輕鬆地說,那是自由,那是烏託邦。
不。
那是生活的代價。
03
流浪者之歌
弗恩的傷痛來自失去家園,失去愛人。
《無依之地》與《海邊的曼徹斯特》有一個共通的主題。
即,講述被留下來的人如何與餘生共度。
不同的是,《無依之地》有意淡化傷痛。
來到遊牧族營地後,弗恩逐漸交到了新朋友。
也從自然中獲得慰藉,找回了久違的快樂。
一個失去一切的女人,獨自上路,大事小情全要自己上手處理。
她還是會在某些時刻,發自內心地微笑。
體驗與蟒蛇親密接觸,冰涼的觸感,嚇得她尖叫。
用望遠鏡看星星,她驚奇於天體的唯美浪漫。
片中有一場戲是戴夫和弗恩去遊覽地質公園,在眾人看導覽時,弗恩偷偷溜了。
她一路蹦蹦跳跳,掩飾不住好奇心。
一個60歲的女人,此刻從背影看,完全就是個少女。
精神家園被毀滅的人,是否必然要重建家園?
《無依之地》的回答是——
不。
與其急於擺脫悲慟,不如在廢墟之上流浪、歌唱。
趙婷的鏡頭下,既有文明與荒野的反差,也有出離主流標準的態度。
在國家機器、工業叢林的轟鳴聲下,不堪其擾的個體選擇轉身走向森林與大海。
讓Sir印象極深的,有兩個鏡頭——
一是,弗恩前往甜菜基地做工。
灰濛濛的天色,讓人看不真切她的臉。
甜菜堆放在地,如一隻巨獸。
個人在自然的對照下,渺小如螻蟻。
夜更深了,機器轟鳴,甜菜被捲入機器加工。
自然再博大,總歸要被工業社會收割。
工業(或者說經濟),才是這個社會凌駕於一切之上的至尊。
那麼,個體意願是否就必然讓步於工業社會?
你是否必須做工業巨獸的一顆螺絲釘?
弗恩用她的故事,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是的。
你可以有其它選擇。
弗恩曾經的家園恩派爾,在現實中是真實存在過的地方。
它被大工廠的崛起,振興成為工業小鎮。
又因泡沫經濟,一夜被從地圖上抹去,甚至連郵編都被撤銷。
此後,弗恩選擇不再做工業的擁躉、金錢的奴隸。
轉而寄情於山水。
她住在車裡,四處流浪。
這個帶著對亡夫思念,行走大山大河的女人,顯然過得既不富足,也不容易。
可她收穫了真正的快樂。
沿途走過日出日落,春去冬來。
跋涉過曠野和飛瀑,也沉醉於森林的鮮活,和大海的澎湃。
感動於一隻野牛的平和,也驚異於晚霞的絢爛。
她比大多數庸碌的人更懂,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另一個鏡頭,看來是一處閒筆,卻後勁更大。
弗恩在街上路過一個影院,顯示正在放映《復仇者聯盟》。
她駐足停留片刻,不為所動,然後離開。
與自然正面、真實地擁抱過,熒幕上那些為滿足幻想而製造的英雄故事,又能有多少滋味呢。
《無依之地》是一部關於人的讚歌。
在這群廢棄的人身上。
因為更加赤裸,沒有世俗的依附,反而更接近一些可貴的本質。
他們一方面是被美國夢遺忘的人。
但他們身上,又擁有著被許多人遺忘的美國精神。
像19世紀西進運動的先驅者一樣。
再入荒野。
像17世紀乘坐「五月花號」來到美洲大陸清教徒一樣。
簇擁在一起,用愛與相助,在流放之地建立新的家園。
有一段,女主弗恩因為沒錢,不得不向妹妹求助。
妹妹渴望收留她,給她安穩的生活。
但也仍然承認——
「你可能看起來很奇怪
但那只是因為你比別人更勇敢」
弗恩和妹妹。
在面相上,就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一個面容光潔。
她嫁給一個成功的地產商,被安逸富足的生活所滋潤。
一個滿臉被風霜雕刻的痕跡。
是她堅韌、獨立的品格的寫照。
弗恩承受著喪夫之痛,多年後,她依然戴著婚戒。
營地管理員大姐說,戒指是一個圓,代表愛不會消失。
弗恩答,自己從沒想過摘掉——
「我覺得我摘不下來」
這同樣是一群懷有傷痛,尋求解脫的人。
營地對他們敞開懷抱,告訴他們帶著傷痛上路也沒關係。
因為人在路上,總會有重逢。
正如營地創始人鮑勃所說——
「大家都背負著傷痛
很多人也沒走出來
沒關係的
這種生活最吸引我的一點
就是不會有訣別
我在路上遇見過幾百人
我從沒說過永別
我都是說 我們路上再見」
這讓Sir聯想到,18年趙婷憑藉《騎士》斬獲邦妮獎,她在採訪裡提到了,自己對「障礙」一詞的理解:
「電影裡會出現一些身體或精神上有障礙的角色,電影常常在表達這些,但我並不太認同,電影就是要去解決這些問題。因為,為什麼它們就不能是生活的一部分呢?」
《無依之地》關注到傷痛。
但絕口不提如何跨過障礙,解決問題。
而是用鏡頭告訴你——
把障礙視作生活一部分的人,如何帶著障礙生活下去。
關於那個房子與家的悖論。
電影更本質地追問了,人活下去,到底需要的是什麼?
弗恩回到了她的「家」。
丈夫已經不再,舊物也被清空。
只剩下空蕩蕩的回憶。
她的家,被從這個房子裡連根拔起了。
但她清楚。
那個家,長在了自己身上,長在自己心裡。
那是她和丈夫的一段人生。
是一個小鎮的過往,最後安放的地方。
所以。
她拒絕了在別人的屋簷下停留。
一次又一次地上路。
荒野中那個孤獨的背影。
有一種無法丈量出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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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布拉德特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