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豬漫遊星球的第二十篇原創,拉薩系列第二篇。
拉薩系列第一篇:雪域之巔的熱烈人間|拉薩冬日行記(上)
1.
第二天一早我要去看羊卓雍措和冰川,早上六點多就要去拉薩百貨集合,然而白天喝了太多甜茶酥油茶的我夜裡清醒如牛,失眠了一整晚。早上我隨便吃了點東西就摸黑出門了,順便揣了兩個垃圾袋在身上:我知道我今天一定會吐的。
汽車開出城外不久就狠狠顛簸起來。聞著汽車尾氣,忍受著高反、缺覺的頭痛以及胃裡的噁心感,想到今天十幾個小時的行程,我心裡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恐懼感:今天的每一秒對我來說都會是煎熬。
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車越開越遠,山路十八彎,果然我很快就吐了。司機兼導遊馬師傅把我調到了第一排,可以享受全景視窗,結果還是架不住我又吐了。
熬了幾個小時,早上九點左右,羊卓雍措出現在了眼前。
(晨光熹微,遠處的雪山依稀可見)
(羊卓雍措一角,像一隻剛剛睜開的溫柔的眼)
走下車來,寒風刺骨,湖邊的經幡在風中獵獵飄動,經幡的每一次飄動都代表藏族人對世人的一次祝福。
清晨的羊卓雍措,湖水是幽深靜謐的藍色,仿佛還未從漆黑的深夜中徹底甦醒,魚鱗般細密的波紋讓人看得入神,在湖邊看著看著心就靜了下來。
羊卓雍措是西藏的三大聖湖之一,形狀像珊瑚枝,顏色如藍寶石,綿延數百公裡,仿佛上帝舀了一勺海,將它至於這高山之間。
(羊卓雍措海拔最低處4441米)
環湖幾十公裡,那片藍色就一直在車窗外流淌,在金色野草和高山襯託下,形成一幅極簡極美的圖畫。可能因為光線的原因,我出現了幻視,平湖有時候看起來像豎起的水牆。
太陽越爬越高,陽光越來越耀眼,湖水也藍得越來越輕盈透亮。那是一種讓人百看不厭的藍,就像西藏人愛戴的綠松石耳墜的顏色。也許就是因為西藏人太愛這藍色了,所以才要取一小片湖墜在耳朵上,掛在脖子上。
車子行駛在海拔這麼高的地方,沿途竟然也經過了一些農舍,院門口高高地摞著一牆牛糞餅,那是藏民們日常生活所需的燃料。至於一捆捆乾草垛,那是牛羊們額外的口糧。
我想到海拔更高的另一聖湖普莫雍錯,每逢隆冬時節,岸上的草已經吃完,牧民們便會趕著綿羊去湖心小島上吃草。為了防止羊蹄在冰面上打滑,藏民們會在冰面上撒一層牛糞燒成的爐灰,羊群就沿著這條灰黑的小道,顫顫巍巍地走向湖心的牧草。
(紀錄片《第三極》截圖,走在爐灰小路上的羊群)
當我從紀錄片《第三極》上看到這一幕時,我覺得自己看的仿佛是一個童話故事。這不是童話裡才會有的情節嗎?藏民和動物之間的很多互動都給我一種童話感。
比如年屆八十的次旺在妻子去世後買了一頭放生羊,取名次仁,每天牽著羊在拉薩轉經,相依為伴。
比如前一晚牧民的羊被狼咬死了,但是看到快要餓死的小狼依然會於心不忍,依然選擇從被咬死的羊身上切下肉來餵這些小狼。
(紀錄片《第三極》截圖 次旺老人與次仁在一起)
車子穿行在這片高寒之地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這種童話感從何而來。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信仰,佛教徒相信眾生平等,而藏民們又格外虔誠篤信。
布宮導遊向我們解釋水葬時曾說,藏族不吃魚,不僅僅是因為水葬,還因為魚太小了,殺一條魚就是殺一次生,而魚一頓就吃完了,殺一頭牛羊,同樣也是一條命,但是卻可以吃很久。
(等綿羊們過馬路)
另一方面的原因,我想是很具體的。想像一下,在如此高寒的地方,人和動物本質上又有多大的區別呢?牛羊懵懂溼潤的眼睛是極端乾燥氣候裡最近的一潭柔波;它們厚實的絨毛和體溫是極寒天氣裡最觸手可及的溫暖。
方圓幾十裡不見一處人煙,除了牛羊鳥獸,誰與你在風雪中對視呢?
正因為生存環境如此惡劣,任何生命能生存下來都是一種奇蹟,人和動物相互守望,兩者之間的界限因而變得模糊。這也是為什麼藏族人死後可以供魚鳥所食,因為看慣了高山河湖遼闊天地,真正感受到生命的渺小和可貴,因而不自大。
汽車一路向前開去,轉個彎,路過一片金色的開闊河谷,兩邊的高山綿延起伏,車裡正放著藏族音樂,我頓時感覺心中開闊。
我就像被人丟進了一個景色絕美的地獄裡,身體很痛苦,靈魂卻睜大了眼睛。
汽車沿著筆直的公路向前開去,前方的山太過高大巍峨,以至於開了好久,山的位置和大小都沒有變過,車子就像開在跑步機上似的。
不知開了多久,導遊終於把車停在路邊,一聲令下:「快下車看冰川。」
看到冰川的第一眼,心裡有種難以名狀的情感。大概是感受到了一種遠古的呼喚,我竟然激動得有些鼻酸。
在我存在之前,它就已經佇立在這裡,在我存在之後,它還將繼續存在下去。它真正見證了海洋變為陸地,陸地隆起為高原,它就是凝固的時間本身,而我就像路過的一隻螞蟻,感動於它所代表的永恆,感傷於永恆竟也會消逝。
跑這條線跑了十三年的導遊馬師傅告訴我們,冰川消融得很厲害,隔幾年就退後個幾十米,再過幾年,有些冰川就永遠消失了。
我們第一次來看它,卻像是來哀悼它。
(冰川消融後,山體裸露出來)
中午時分,汽車已經駛入了日喀則,我們終於來到了卡若拉冰川前。海拔五千米處,寒風刺骨,一個衣著單薄的男人正吹著口哨從冰川前走過。藍天上高掛著一彎清冷的月亮。
(回程途中經過雅魯藏布江河谷)
2.
從空氣稀薄的山上下來,回到海拔相對較低的市區,我竟然有種如履平地的感覺。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去色拉寺看我心心念念的辯經。
結果呢,去了才知道當天下午的辯經取消了,因為各大寺廟都在忙著準備第二天的燃燈節。
(早課結束後從大殿裡出來的僧侶,第二天是燃燈節,僧侶們看上去都有些興奮)
我看到辯經場附近一個大殿旁的石階上排起了長隊,也跟著去排了一個。隊伍越往裡走空間就越窄,光線也越暗,最後進入了一個逼仄的正方形內室,四周都是高大的佛像,正中是一個佛龕,圍繞佛龕形成的狹窄通道只能容一人通行,大家邊走邊把手裡的哈達向佛像拋上去,佛像身前黃白兩色的哈達堆得層層疊疊。耳邊是眾人念經的嗡嗡聲,佛龕那邊還傳來一陣有節奏的「噫喲!噫喲!」。
就當我擠在這個密閉空間裡,感覺快要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我終於跟著隊伍來到了佛龕前。一個穿僧袍、戴毛線帽的僧人,正把我前面幾個當地人挨個按頭拜佛。他的動作有點像在推磨,一把抓住來人的胳膊,把他往佛龕前一推,嘴裡發出一聲推磨般的吆喝「噫喲」,然後來人把腦袋往佛龕基座的木頭上一碰,就算是拜過了。
僧人笑容滿面,因為「推了太多磨」而紅光滿面,氣氛熱烈得像在過節一樣。我一時有點尷尬,不知他是否會推我這個外地女子,結果他看到我這個漏網之魚,二話不說就把我往佛龕前一推,我趁機看了一眼,只見一尊怒目而視的紅色金剛像,頭頂一尊仰天長嘯的黃色馬頭,原來這就是色拉寺赫赫有名的馬頭明王。我的額頭在那塊已經被磕得凹陷發亮的木頭上碰了一下,周圍又響起一聲歡快的「噫喲!」
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在拉薩的這幾天,常常就這樣被這種虔誠又熱烈的氣氛所感染,忍不住和當地人一起拜一拜。
出來之後,我和小冉在色拉寺裡到處閒逛,懶洋洋地曬了會兒太陽,看寺廟裡的牛閒庭信步,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到處溜達。
我想爬上後山俯瞰拉薩市,可是找了一圈兒,不得其門而入。倒是發現後山的大石頭上畫著很多白色的梯子:藏族人認為人死後可以順著梯子升天。
寺廟裡的僧侶已經在為燃燈節做最後的準備,廣場對面的一個大房間裡整齊擺放著上千個空的燈盞。明晚,這些燈盞就會被注滿酥油,照亮寺廟的每一個窗臺和門廊。
(往年燃燈節照片)
懷著沒有看到辯經的遺憾,我們離開了色拉寺,心裡充滿了對第二天晚上燃燈節的期待。沒想到這個期待又落空了。
第二天晚上六點多鐘,我們來到大昭寺附近的時候,所有進入寺廟的路口都有警察把守。終於可以進去之後,裡面又是重重警衛和防疫檢查,我懷疑整個拉薩的警力全都調到了這裡。
我們穿行在這黑壓壓的警察森林裡,不可以停下,不可以拍照,只能不停走動,連大昭寺廣場都不可以靠近。因為防疫需要,不許人群聚集。我們跟著無數同樣期望落空的藏民在八廓街轉了一圈又一圈,想著何時能看到大昭寺變成光的海洋,何時能聽到法號聲轟轟響起。也許明年?
(往年燃燈節盛況)
3.
離開拉薩的那天早上,我和小冉去一家全是當地人的小館子吃了個簡單的藏式早餐:一碗藏面,一壺酥油茶,一張肉餅。
早上的陽光很暖和,幾個藏族老大爺坐在餐館門前的長椅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捻著佛珠,一邊喝著酥油茶。我和小冉坐在他們對面,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街對面那棟樓建得太高了,老藏民抱怨高樓擋住了他的太陽,畢竟傳統的藏式民居最多只有兩三層。
也許是因為太陽太暖和,也許是因為看到我和我媽媽相處的場景,他突然用藏語說了一句:尼們阿媽來。旁邊一個藏族人解釋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太陽像媽媽一樣」,因為,他說:「我們西藏人,沒有太陽就活不了。」
拉薩一年有三百多天的日照,熱烈的陽光讓這座高原之城毫無孤寒之感,並且賦予了它勃勃生機和俗世煙火氣。冬天的拉薩,城市周圍的山脈荒蕪蒼涼,城市裡卻是一片熱氣騰騰的景象,群山環抱的拉薩城仿佛一顆跳動的高原之心。
宗教性和世俗性在這座城市裡結合得很好,藏族人在出世和入世間來去自如。因為他們虔誠篤信,信仰已經深深融入在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坐在公車上,常常會聽到一陣嗡嗡嗡嗡低沉的聲音,那是車上的藏民在念經。他們閉著眼,或睜著眼,一手撥動著念珠,另一隻手揣在兜裡,兜裡也許是一隻智慧型手機。
我也曾在百貨商店裡看見過兩個老婦在等待家人買鞋的間隙,坐在一邊微微低著頭,嘴唇無聲地蠕動著,她們那飽經風霜的黝黑手掌像鷹爪一樣彎曲,手裡是一串鮮紅的佛珠。她們的臉像青藏高原的山一樣溝壑縱橫,嘴角卻有一抹皺紋深刻的滿足的微笑。
人人都說西藏是聖潔的,可以洗滌靈魂。那麼世人在嚮往西藏時,到底在嚮往什麼呢?
小冉看到絡繹不絕轉經拜佛的人,問我:他們天天拜佛,都不用上班的嗎?
轉經拜佛是一件不講效率、不計利益的事情,而這在某種程度上是違背現代城市精神的。拉薩給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這座城市的反現代性。
甚至在我們接觸到間隔年(gap year)這個詞語之前,藏族人民就早已有自己的間隔年/月了,他們會在一生中用一年的時間去聖城朝拜,或是用幾個月的時間去神山轉山,而日常的轉經又組成了他們的間隔日(gap day)。就像我們突然從書桌或辦公桌前抬起頭來,看著遠方某處出神的一刻。那時有一朵雲飄到我們頭頂,那一刻的我們和轉經的藏民們一樣,進入了一天中的gap moment。
有人在苦寒之地守著一片聖湖,獨自修行念經誦佛,就這樣度過一生。這在自詡為現代人的我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可我們終其一生奔波勞碌,困囿於一小方天地,日復一日過著同樣的生活,不是同樣很不可思議嗎?
去一個迥然不同的地方,反思我們身上習以為常的東西,在現代性之外尋找一些寶貴的反現代性,這在我看來是旅行的意義之一。
和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一樣,拉薩也在快速地奔向現代化。而我但願在這個過程中,這座有著獨特靈魂底色、世界第三極壯美風光、厚重豐富的藏地歷史的城市,擁有日光一樣永不褪色的魅力。
火車駛出拉薩城區不多久,城市便已完全消失。高原上的城市也有如被放牧的羊群,聚集在河谷地帶。我想像著那些敦實厚重的白色藏式民居,正如憨厚的綿羊一樣,在身後的拉薩河谷裡擠擠挨挨,而我眼前已是連綿不絕的群山。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孤獨的牧羊人手握細細的皮鞭,在山坡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影子。綿羊與他,與身後的山脈和大地已融為一體.
我們在夜色中穿過了念青唐古拉山,在睡夢中穿過了長江源頭沱沱河,火車穿行在一望無際的柴達木盆地,像只蚯蚓一樣在蒼茫的大地上拱進。而我知道,祁連山、藏羚羊、藏北的風沙和蔚藍的青海湖正在前方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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