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是一種記憶,是祖輩流傳下來的遙遠印記。是兒時的一種期盼,一份甜蜜,一樣幸福。如今,早已過了盼年的年齡,每逢過年,卻有一種懷念不知不覺地在心頭滋長。懷念兒時的年,懷念山村的年味。
我的家鄉山炭溝(原杭錦旗塔拉溝鄉),是一塊神奇的土地。有山有溝,現在還有了炭(煤)。這裡是黃土高原與庫布其沙漠的匯集地帶,溝壑縱橫,梁峁密布,乾旱少雨,土地貧瘠,地廣人稀。每到臘月,殺豬臥羊忙完後,村裡到處洋溢著年的味道。臘八是過年這次集結的衝鋒號,所謂「吃了臘八飯,趕快把年辦」。家家戶戶開始準備過年的吃食,各種營生也多了起來。碾米、壓面、壓粉條、生豆芽、擀豆面、做豆腐、炒炒米、做黃酒、起(發酵)米窩窩。買年貨、剪窗花、寫對子。母親白天忙完營生,晚上還要為我們弟兄幾個趕製新衣服,拆洗全家被褥。忙完這些後,再帶著我和弟弟去卜什太廟(原東勝市巴音敖包鄉)供銷社買年貨。燉肉用的大料、乾薑、花椒,寫對子用的大紅紙,刷家用的粉土子(刷牆粉),糊窗用的白麻紙,壓粉條用的白礬,煤油、醋、醬、黑糖(紅糖)、鞭炮、衛生香、蠟燭。因路程遠且需步行去,頭一天黑夜要拉出購買清單,生怕拉下。
農村人過年的渴望似乎比其他的更熾烈。一年的辛勞似乎都是為了過年而準備的,無論平日裡多麼艱難,有多少不順心的事,從臘月二十三開始,一切都進入歡樂的程序。臘月二十三,是中國傳統文化民間泥爐子祭灶、掃家的日子,祈請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人們表達著對和諧美滿的追求。這天,一般同時要掃家。掃家是一年裡規模最大、最隆重的衛生大掃除,需要把屋裡所有的家具搬出去,從屋頂到房梁、牆面、窗戶,清掃乾淨。我舉著一把雞毛撣子,仔細清理著每一個角落,清理著舊年裡的每一粒塵埃。然後用粉土子(刷牆粉)把牆橫豎粉刷一遍,趕天黑再把東西搬進去。由於天氣寒冷掃家做不成飯,「三分飢餓七分寒」,這一天是比較難熬的。有時在火爐子下面的燙灰中燒幾個山藥蛋吃,權且充飢。
屋子打掃乾淨以後,母親便開始施展自己的手藝,窗戶糊上了麻紙。麻紙上要貼窗花,窗戶越大,窗花越多。窗花都是姥姥親手剪的。一般中間是「歡天喜地」、「歡度春節」的圖案,四周圍繞著用紅、綠、黃紙拼起來的方鬥,四角是紅綠相間的色紙,色彩鮮豔。太陽從新窗戶紙上照進來,窗明几淨 ,令人心曠神怡。
我最喜歡看母親蒸饅頭。蒸饅頭的時候,需要旺火,必須趕勁。這時冬日裡撿回來的柴禾派上了用場,烈焰熊熊,灶房裡縈迴著白氣,氤氳一團,顯得很神秘。饅頭快出鍋的時候,一股股麥香味飄來,沁人心脾。鍋蓋一揭開,冒著白氣的饅頭白靈靈的,讓人看得直流口水,母親在上面點了紅點後,分給我們弟兄三個每人一個。熱饅頭燙的兩手倒換著跑出灶房,站到院子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過年真好,天天過年最好。
趁著蒸完饅頭後的熱炕頭,母親要起米窩窩、做黃酒。母親把壓好的糕面和玉蕎面攪在一起,然後放在燒的正火熱的土炕鍋頭髮酵。土炕上一大半的地方都被佔用了,炕上的老瓷盆堆起高高的堡壘,上面包著棉被。這個夜晚一家人是要受煎熬的,身下是滾燙的羊毛氈。我們像攤煎餅似的在炕上翻滾著,直到後半夜,炕的溫度下降了,才呼呼進入夢鄉。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母親就已經起來了。她把蓋在老瓷盆上的被子掀開,發現裡面的麵糊溢了出來,這說明已經發酵好了。
攤畫兒也是一道絕不可少的美食。攤畫兒的時候用一塊紗布蘸上胡油,在畫兒鏊子上一抹,「嗞——」的一聲,冒起一股輕煙 ,米糊糊澆上去的時候「嘶啦啦」地響,泛起金黃的泡沫。用鏟子輕輕一鏟,然後從中間折合,靠鏊子的那邊金黃鬆軟,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特別鍾情的事是貼年畫,給過年帶來濃烈的喜慶氛圍。老屋粉刷一新的白牆上,貼上幾張鮮亮的年畫,過年的喜慶氣氛頓時溢滿整個屋子。年畫的內容主要有神話傳說、戲曲人物以及花鳥、慶豐收、胖娃娃等。品種繁多,趣味橫生。每每想起那些年畫,裡面的人物故事就靈動起來。其中一幅畫是《慶豐收》,至今記憶猶新。一位女司機開著嶄新的拖拉機,車上載著滿臉喜慶的人們,旁邊跑著一隻可愛的大黃狗。
我家的燈籠是祖傳下來的木製家什,過年時就從糧房頂棚上取下來,用寫對聯剩下的紅紙貼上一圈,漂亮又嚴實。臘月二十九,我們弟兄幾個的心情最為激動,等著盼著的大年就要來到,那一夜,我們基本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大年三十,當第一縷晨光灑滿院子時,父親開始打掃院子。用一根很長的木桿做吊燈籠的燈杆,在頂端綁上一束沙蒿,樹立起來。這一天,一家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空氣中浮動著一股富貴的氣息。心情都格外舒暢,因為這樣的日子特別,也格外珍惜。
年夜飯是一年到頭最溫暖最柔情的儀式。下午父親就從凉房裡用笸籮端回豬、羊骨頭,細緻的用刀、斧剁成小塊,均勻地碼在大鍋裡,添上水,放上佐料,蓋上沉沉的木頭鍋蓋。
當太陽落山時,父親給牲口飲水添草,把院子裡的旺火點燃,把裝裱好的燈籠放進麻油燈盞,吊在高高的燈杆上。家中的火爐子加了炭,熬一壺紅磚茶。躺柜上點一柱衛生香,兩根蠟燭,屋子裡頓時亮堂起來。這時,父親在家中點放一個鞭炮,空氣裡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鞭炮的光、聲、味讓人的眼睛、耳朵、鼻子都能感覺到了,鞭炮的火藥味增添了年味。
當灶間大鍋裡骨頭的香味飄蕩整個屋子時,讓人聞了心裡全是對即將到來的年的熱烈期盼。臘月裡準備好的食材,整齊擺放於團圓夜的炕桌上。父親從柜子裡拿出瓶裝酒及幾盒香菸,這在那時一般人家是沒有的。父親是教師,自然有些門道。記憶裡,這頓最豐盛的家宴上素菜很少,各種平時見不上、吃不上的葷腥悉數登場。但最令人難忘的還是母親用胡油拌的豆芽菜,還有那香甜酥口的炸蝦片。那時的美味,實在是味蕾的絕美享受,是舌尖上的幸福,更是深植於心靈深處的味道和氣息。我們一家人圍坐笑談,開開心心、津津有味地品嘗起流香四溢的美味佳餚。我們家向來是不怎麼敬神、講迷信的,母親只在大年三十做一鍋糜米撈飯,叫「隔年撈飯」,表示糧食充足,來年更是大豐收。蒸一鍋葫蘆和番瓜,初一早上每人要吃一塊,「初一吃瓜,年年往起圪跋」。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午夜時分,全家都出來圍在旺火堆前,開始烤旺火。旺火燒得越高越旺,預示著來年的光景就越紅火。震耳欲聾的炮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熱鬧的景象和氣氛是寒冷的夜晚也抑制不住的。你這才體會到老人們總是說「過年是給娃娃們過了」這句話的真諦。
爆竹一聲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正月初一,父親第一個起床。洗了手,上完香,然後點燃鞭炮。村子裡炮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早飯是油茶炒米,母親將羊油放在鍋裡化開,倒入白面,攪拌後炒熟。再倒入熬好的磚茶,一鍋香噴噴的油茶就做成了。炕桌上擺放著炒米、糕圈、油炸炸,每人再喝一碗黃酒,暖暖的節日氣氛直滲到心底。
年味,是一種休憩,是一種祝福,是一種希望,也是一種信仰。
年味,像清晨的薄霧,又像傍晚的炊煙,輕輕嫋嫋,飄飄搖搖。既看不到,也觸不到。只在我們心頭輕輕一拂,只要細心體會,就能尋到年味的蹤跡。
家,是年味的發源地。有家,就會飄散出濃濃的年味。回家過年,回到父母身邊過年,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