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的歷史太長,長到殖民者與旅人都想在石礫瓦堆中構築曾經的輝煌;柬埔寨的記憶太短,短到不願想起持續幾百年皇位爭奪下的積弱不振、殖民霸權的強力介入,短到那些死亡成為日常的餘悸猶存。因此與那些日子有關的一切,都讓觀光客來,讓歷史裡的倉皇發揮它該有的剩餘價值,觀光客從短暫旅遊中得到異地搜奇的快感,反正參觀完堆屍陵(Tuol Sleng)屠殺博物館、吃一口炸蜘蛛,觀光客就可以帶著體驗留下暗黑,回到潔白閃亮的進步世界。
初見面,我不想涉入太深,選擇從頭到尾被觀光巴士包覆,把當地人們的日常隔絕在玻璃車窗外,但又可以深度解說吳哥窟歷史建築並且不購物的旅行團,當一個不喧囂、不消費,恰如其分的觀光客。
若是忽略暹粒也有屠殺場那段赤色高棉的歷史。導遊小李是老家在暹粒第三代的華僑,當我問他柬埔寨人怎麼看待那一段歷史?「就像地獄。」他說。1982年出生的他,對父母當年能夠靠著修表與裁縫手藝倖存,他出生後能在穩定中長大、賺錢,並讓家人過著經濟還不錯的生活滿懷感激。遊覽車經過一片荒煙蔓草,他眼神閃避,嘴上仍舊介紹著:「這裡以前也是屠殺場。」那條路明明看似熱鬧,對面蓋了一排新房,沿路看得見寫著旅館與餐館的招牌。
1993年以後在強人洪森領導下的柬埔寨,社會狀態跟之前比已經「相對」穩定下來,讓吳哥窟的古蹟遺產得以在各國認領修復下,成為柬埔寨最主要的觀光收入,2017年門票收入高達10,790萬美元,成長了72.5%。除了這麼驚人的觀光產業數字,其實也造就「七萬美元當警察、三十萬美元當區長」的社會。我不禁想,三十萬美元都可以去泰國過一輩子了,幹嘛要待在柬埔寨當區長?然而這些觀光收入,多數不知道進了誰的口袋,因為修復古蹟這件事仍舊是各國認領進行。
作為稱職的觀光客,我只需要凝視吳哥遺蹟,凝視旅遊書與雜誌裡的小吳哥日出、巴戎廟的微笑高棉、塔普倫寺緊抓著巨石灰牆的樹根,那些經典的吳哥符號。雖然開放不到二十年,現在的吳哥城管理挺好,只準許小巴以下的車子進入,也只準穿著制服的導遊導覽介紹,好保障當地人的觀光工作權。古蹟裡各國語言此起彼伏,但最多的是華語。
在導遊小李的專業解說中,我學會從建材判斷遺址的建造時代,了解椰子水對柬埔寨人的神聖性,知道原來修復寺廟的石頭磚塊會打編碼或記號,看到德國修復工藝的精美與中美兩國工法的「新」意,還有女皇宮(班蒂斯蕾)名稱的五種由來 。我仰望著一個個須彌山,企圖辨識小吳哥、變身塔與巴孔廟的須彌山差異,泰國同樣以須彌山象徵王權神授,用毗溼奴化身的羅摩衍那(Ramayana)暗示王的轉世,當代卻克裡王朝的王號「拉瑪」(Rama,泰文: )就是此意。須彌山是王的宮殿、神的國度,是平民百姓終其一生服從仰望之所在,但千百年後,誰在乎你曾經是王還是神,付了美金,天堂就上得去。
所有人都拿起相機狂拍,深怕錯過輝煌王朝的藝術細節,但王朝再強大也經不起時間的反覆折磨,電路板裡的位符號又豈能永恆?
行程最後一天,我們來到洞里薩湖,當年洪森帶著借來的越南軍隊打紅色高棉,部分越南人留在這裡,政府給的條件就是無償住在湖區。幾十年來沒有身份的越南人過著捕魚的水上生活,以艱苦條件換取觀光客獵奇凝視,以罕見的生活風景換取觀光客的美金。
小孩於是世故,摸了你兩把就要按摩小費,劃著塑料澡盆以為在玩,卻是劃到你面前手比一,用中文叫嚷著「一塊一塊」。我遞給其中一個女孩一盒蛋糕,要她分給他們那群孩子,竟沒想到她整盒拿走,我才想起他們必定早已學會物競天擇強者生存。
吳哥城輝煌一時,那麼反過來正面思考,艱難也是一時。也許未來有一天,柬埔寨人會是笑的,洞里薩湖的孩子會懂得分享,觀光客不再需要帶著糖果鉛筆去分送,區長也不用再花三十萬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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