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宋魯鄭】
如果評選臺灣最不可思議的政治人物,實非韓國瑜莫屬。2018年,已退出政壇十幾年的他掀起了勢不可擋的韓流,在沒有資源、沒有人脈、沒有知名度的艱難情況下,不僅擊敗已經執政二十年的民進黨贏得高雄市長選舉,更帶動2016年大敗的國民黨席捲整個臺灣。當時正在臺灣觀選的我,親身體驗了韓流難以想像的威力:臺北的計程車司機不談柯文哲,張口就是韓國瑜。如果看媒體,不會以為這是「九合一」縣市長選舉,還以為只是高雄在選市長。投票前開往高雄的高鐵一票難求。選前之夜狂熱的選民全都棄座不用,一直站立振臂高呼。外圍的攤販別說一眼,兩眼都望不到邊。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上任僅4個月,韓國瑜就投入臺灣地區最高領導人的選舉,成臺灣選舉史上首例。就在世人以為他又要再創歷史的時候,一路領先的韓國瑜突遇香港修例風波,最終以空前差距慘敗。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高雄部分民眾發起罷韓投票,竟然通過,使得韓國瑜成為臺灣歷史上第一個被民眾投票罷免的縣市長。2018年韓國瑜獲得89萬張選票,這一次罷韓票接近94萬!更遠超57萬4996的罷免門檻。韓國瑜神話再度破滅。
韓國瑜的崛起和跌落,堪稱流星。賴清德參加黨內初選的時候,稱韓國瑜是百年一遇的政治人物,我今年年初在臺灣觀選時,也聽到民眾贊他五十年不會再有的政治人物。但以如此速度跌落,確實不可思議。這一極度罕見的政治現象,原因極為複雜。
首先,時勢造英雄確實是政治學的鐵律,個人再神勇,也難擺脫。2018年九合一選舉,民眾對民生問題的關注超越一切。民進黨執政兩年幾乎冒犯了各個階層,包括深綠。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利益受損者。當時全民戲稱臺灣最大黨是「對民進黨不滿黨」。所以,哪怕韓國瑜在辯論時公開承認「九二共識」、他對高雄不了解的短板一再暴露,都改變不了高雄民眾對他的支持。正常情況下,在一個綠遠大於藍的地方,敢於在選舉時公開承認「九二共識」是政治自殺。但天時地利人和全在韓國瑜這一邊,最終大勝。
韓國瑜市長選舉勝選的口號「貨出去(中國大陸),人(陸客)進來,高雄發大財」,為此2019年3月底,韓國瑜開始拜訪大陸,之後前往香港,接受特首林鄭月娥的高規格接待,並成為首位踏入香港「中聯辦」的臺灣地方首長。
但2020年選舉,時勢完全逆轉。大陸對臺政策從反獨到促統的轉變、香港修例和民進黨的刻意操弄,使得選舉的主軸從民生轉向「反中」和「主權」。但韓國瑜面對記者對香港事務的提問,並未予正面回答,以「我不知道,我不曉得」回應,被媒體評論為閃躲問題。
另外,國際因素也對國民黨不利:中美貿易戰長達兩年不休,兩國的地緣政治博弈日益激烈,美國也明顯介入臺灣選舉,立場鮮明地傾向民進黨。此時的韓國瑜儘管個人魅力不減,造勢現場熱度並未衰減,從場面上看也遠勝民進黨的蔡英文,最後確實也成功地把藍營的基本盤催出,但最終還是大敗。
這一次罷韓,實際是2020選舉的延續,其大勢氛圍未變。客觀而言,罷免的門檻還是比較高的,這也是為什麼臺灣歷次罷免公職人員都未成功。而且韓國瑜的市政表現也還不錯:雙語教學、抗擊疫情、吸引投資、基礎設施建設等可圈可點。但這一切都無法改變結果。雖然很難找到證據,但可以確定的是美國和民進黨都會盡力支持罷免行動,以給大陸顏色。
第二則是中國的政治傳統和文化。
從東西方對比的角度,中國政治傳統和文化最突出的一個不同在於高度的道德性。北大學者唐士其先生在其專著《西方政治思想史》開篇序言中就指出:「與西方思想相比,中國傳統的政治思想是高度道德化的,或者說中國古代思想家追求的是一種有道德的政治,至少這是先秦儒家的最高理想。」「它首先要求統治者追求道德的完善、接受道德的約束」。
美國學者福山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一書對比過中國和俄羅斯政治的不同:「但與中國不同的是,俄羅斯最高精英沒有對國民負責的類似道德感。在中國,政治等級越高,政府質量越有改進。但在俄羅斯,它卻變的越糟。當代精英願意借用民族主義,使自己權力合法化,但到最後,好象仍在為己著想」。也是一語道出中國政治的特性。
出生於眷村的韓國瑜是非典型政治人物,沒有受過好的教育,脾氣爆,性子野。他在早期從政時就卓爾不群:吃、喝、打(架),前領導人陳水扁就曾被他打進醫院。因此韓國瑜是「民意代表」的時候,就曾經面臨罷免投票,雖然沒有通過,但37.7萬的罷免票也成了全臺最高,再無人能企及。對此他本人也不諱言,並在2018年選舉時就把自己塑造成「浪子回頭」的形象。
這種形象,在縣市長層次影響還不是很大,反而給見慣了滿嘴政治正確的選民以真實、耳目一新的感覺。但真要選臺灣島最高領導人標準就不同了。「德不配位」的指責一直不絕於耳,也成為這次罷免的一個主要口號。他在去年的選舉中風格不改,屢屢出語低俗,比如民調落後,他就說:「得民調者得痔瘡」。這在南部比較草根的社會或許不以為意,但在以知識群體為主的北方則頗損其形象。就是國民黨的知識藍都不願意投票給他。2020年選舉,他在臺北的得票率甚至都比國民黨的「民意代表」低。也就是投票支持國民黨「民意代表」的選民卻沒有把票投給他。
從西方的政治光譜看,一般把韓國瑜定性為民粹主義政治人物。民粹主義在西方大行其道,並出現了美國總統特普、英國首相詹森,還在義大利贏得議會選舉。但民粹主義在儒家文明中雖也存在,也可以小贏,卻難以在更高層面取得突破。
放眼世界,川普這樣的政治人物可以在巴西、墨西哥、菲律賓等信奉基督教的第三世界再現,但無法在儒家文化圈內複製。
第三則是韓國瑜的戰略性冒險和失誤。
當選高雄市長僅4個月就決定參加臺灣地區最高領導人選舉,是一個破釜沉舟的戰略性舉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當時韓國瑜攜高人氣,確實有很大勝選的機會。但政治風雲詭譎,特別是臺灣的選舉結果還涉及到中美關係,它本身就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
從法律上講,韓國瑜參選2020並沒有問題,也是他的權利。但在道德上卻有虧:辜負了投票支持他的選民——其中很多是對民進黨不滿的綠營支持者。而且他曾多次表示一旦當選一定不會離開高雄,把任期做滿。背棄自己的承諾,對於一個政治人物的誠信來講還是相當嚴重的。
當然我們可以說臺灣有很多政治人物都在任期未滿而離去。比如陳菊,在任期還有8個月的時候擔任「總統府」秘書長。賴清德更是在任期還有一年多的時候就擔任「行政院長」。但一般都是在第二任期,而且離到任時間也不太長。儘管如此,也被批評違背做滿任期的承諾。
象韓國瑜這樣,確實打破了臺灣的政治底線。
按說贏得高雄的韓國瑜,並不需要去做這樣的賭博。他只要守好高雄,不管2020選舉結果如何,他都是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更重要的是,國民黨已經在野兩年,許多人都是兩手空空,而且在2018年的選舉時不少重量級人物都支持過韓國瑜,作為回報,他們希望韓國瑜能夠支持他們。但韓國瑜決定參選,卻形同「已經佔著碗裡——而且是很大的碗,還想著鍋裡」,有違政治倫理,自然把自己的後路給斷了。
當然,有一個因素可能影響到韓國瑜的判斷:他認為蔡英文一定敗選,如果 其他國民黨候選人勝了,加上連任,就是8年,到時他就70歲了,也就沒有機會了。但這個判斷顯然是錯了,低估了政治的複雜性和多變性。
最後一個因素則是高雄長期被民進黨統治,綠明顯大於藍。全力以赴治理、保住高雄都是難度很高的挑戰,更何況上任幾個月就「落跑」。
韓國瑜能在2018年獲得綠營選民的支持,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本身藍營色彩並不突出。他長期脫離政壇,在國民黨裡面也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小人物,因此他和國民黨的聯結並不突出,更象是柯文哲那樣的中間派政治人物。在許多選民心目中,投的是韓國瑜,不是國民黨。
但韓國瑜代表國民黨競選地區最高領導人後就不一樣了,他的中間色彩蕩然無存。於是綠營意識被喚醒,再加上韓國瑜參選缺乏正當性和道德性,所以儘管罷免門檻很高,他仍然成為臺灣史上首個被民眾投票罷免的政治人物。
不過必須指出的是,假如韓國瑜是在一個藍營佔優勢的縣市,就不會發生這樣的罷免案。這背後還是脫不了政黨惡鬥。
未來,韓國瑜的政治生命是否終結?從臺灣的選罷法來看,一旦罷免,四年內不得再競選高雄市長。但此時已62歲的韓國瑜如果想繼續從政,最根本的前提條件是韓粉是否能一直牢固地存在。
2020年選舉時,他擁有38%的鐵票支持,而且到目前為止,支持者粘度非常高。如果其支持者仍然初心如一,2022年九合一選舉他可以競選臺北市長。如果國民黨慘敗,現任主席江啟臣辭職,韓國瑜也有可能競選黨主席,並進而在2024年競選地區領導人。
如果2022年國民黨小負或者繼續維持縣市長選舉的優勢,到2024年,黨內其他競爭者仍然落後於他,而且黨內初選機制不變的話,韓國瑜仍然有可能再次出馬。
因為2024年,新北市長侯有宜、臺中市長盧秀燕都有可能連任在身,如果連任失敗,更喪失競爭的資格,老一代政治人物如朱立倫、王金平這一次就看的出來,並不得選民喜愛。就只剩下「立委」身份的國民黨主席江啟臣。但江啟臣顯然沒有強大的韓粉優勢,更沒有黨內大佬那樣的人脈。
從國民黨的角度說,韓國瑜的支持者是大於泛藍的基本盤,同時支持者粘度相當高,所以國民黨也不會放棄韓國瑜,勢必進行整合。韓國瑜的政治生涯並不會到此結束。
第二個條件則是民進黨未來四年的執政表現。目前來看,蔡英文雖然空前高票當選,但民眾對民生議題和兩岸關係的處理都相當不滿。未來四年,蔡英文也未必能有所改觀。民進黨再次天怒人怨也是大概率事件。
第三個條件則是外部形勢。這包括中美關係、香港國安法實行以後的情況。中美關係只要穩定,香港只要穩定,國民黨就會加分。反之,民進黨就有機會。
最後要說的是從臺灣這次罷免,看西方民主制度的問責。新冠疫情,令東西方問責的不同淋漓盡致的體現於世人面前。中國是即時問責,官員失職或者瀆職,會被立即免職,承擔責任。所以整個疫情,許多官員因應對疫情不力而被處分。
西方制度上的問責主要體現於四年或者五年一次的選舉,是對執政的總問責,不是對具體某一件事的問責。所以整個疫情期間,儘管歐美表現低劣,以致於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都建議發達國家向非洲學習,借鑑非洲的經驗,但無一人被問責和為此承擔責任。不同的問責方式,效果自然也就不同。對於具體一位官員來講,他幹的再好,如果政黨下臺,他也得下臺。如果他幹的再不好,只要自己的政黨連任,他照樣有機會連任。西方類似於集體問責,有事大家抗,這種人人有責,到了現實中往往是人人無責。
另外西方這種選舉體制下,一個政黨能否勝選或者連任,並不僅僅取決於治理的好壞。比如2020年臺灣選舉,蔡英文的民進黨明明執政非常糟糕,但由於她成功操弄「反中」和「主權」議題,照樣以前所未有的高票連任。2002年法國大選,民眾對席哈克第一任期並不滿意,但由於極右政黨意外進入第二輪,所有的政治力量只好把票投給席哈克,從而令其高票當選。2004年小布希能連任則和當時反恐戰爭沒有結束有關,選民普遍認為戰爭時期還是不換帥的好。關鍵的是,在西方即使治理的好,也未必能勝選。柯林頓8年治理的非常出色,不僅經濟持續增長、失業率下降,甚至都出現罕見的財政盈餘。結果2000年同黨的戈爾仍然敗選。實際上,執政好壞和選舉時體現的問責之間的聯繫越來越少,對政治人物的約束作用也越來越小。
既然執政好壞只是條件之一,而且還不一定是決定性的條件,政治人物自然不會把精力都放到治理國家上。所以這種通過選舉進行的問責,問的究竟是什麼還未可知。
這次韓國瑜被罷免,或許又有人認為至少在臺灣還是有和大陸類似的問責。但第一,這是唯一一例,非常特殊,不具備普遍性,當然也不可複製。所以也不會有問責的效果。第二,罷免的理由是韓國瑜「落跑」,是違背自己的承諾,但並非其執政表現,更多的是道德層面。第三這種罷免就算是問責,但成本和代價非常高。2020年1月,高雄選民剛投過票,為了罷免韓國瑜,又不得不投票。被罷免後,三個月又要投票。一年三次總動員。投票雖然只有一天,但動員則持續數月,甚至一年。如果從2018年九合一算起,等於這三年高雄市民除了投票就是投票。這樣的問責成本,實在是一個社會所無法承受的。大陸這次疫情問責如此之多的官員,如果採取臺灣模式,整個社會將無法治理。
就在本文即將結束之際,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噩耗:一向挺韓國瑜的高雄市議長許崐源跳樓自殺!按說政治人物見慣了選舉勝負,不應為了一場選舉連命都不要。許崐源此舉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對臺灣政治的失望和絕望。確實,一個執政如此低能的民進黨,居然憑藉操弄「反中」和「主權」欺騙民眾就能贏得選舉。
許崐源資料圖 圖自臺媒
說民進黨操弄並不是扣帽子。當美國黑人慘死於美國警察的虐殺而引發席捲全美的抗議示威,民進黨上下全都視而不見,各緘其口。蔡英文面對記者的一再追問避不回答。這和對待香港安全兩樣。現在民進黨又藉助民主,組建「罷韓國家隊」,把韓國瑜拉下馬。
我以前很早說過一個結論:如果沒有共識,民主就成為鬥爭的手段。罷免韓國瑜不過就是以民主的外衣行鬥爭之實。韓國瑜「這個百年一遇的政治奇才」不過是臺灣民主政治的犧牲品。許議長看透這些之後,應該是以死來尋求解脫。這實是臺灣的民主殺人。
許議長的自殺,未必能喚醒臺灣的民眾,臺灣仍然在西方民主的陷阱中廝殺或掙扎。在我看來,臺灣的出路還是在統一。2019年福建省的GDP超過臺灣,後者的經濟實力日益下降。這其中很大的原因和臺灣的制度有關,和兩岸關係惡化有關。統一則是解決這一切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