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紅與明黃——帝國斜陽下的張伯倫與邱吉爾
作者:克羅採和春天(高凌)
全文共計7815字
「帝國衰亡」是對英國及其世界帝國在二戰前後的歷史的最好總結。在「赤日西沉」時的風景中,最吸引人的無疑是此時活躍在歷史舞臺上的兩位首相,張伯倫和邱吉爾。
這是兩個從出身、性格,到思維方式、行事風格,甚至歷史評價都大相逕庭的人。在傳統的歷史評價裡,張伯倫和他的「綏靖政策」的評價是一邊倒的負評,甚至在他的同時代人中間也是如此。儘管1938年有70%的人要他去慕尼黑;儘管他從慕尼黑回來的時候,《泰晤士報》說「沒有任何一個從戰場凱旋歸來的徵服者得到過更高的榮譽」。當他在唐寧街高舉協定,宣布他帶來了一代人的和平的時候,人們報之以熱烈的歡呼。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溫暖的時刻,仿佛童年舊夢重溫。因為即使身居首相高位,他也從沒忘記過兒時圍著父親馬車奔跑的伯明罕市民。然而從萬眾歡呼到千夫所指只距離幾個月的時間。當希特勒撕毀協定佔領捷克的時候,張伯倫和他的「綏靖」已經成了「萬惡之源」。1940年當挪威淪陷納粹的時候,張伯倫失去人們的支持,不得不辭職,此時距他離世只剩下六個月。他沒有時間也不一定有興趣為自己聲辯。在之後的半個多世紀裡。他的名字和「綏靖」捆在一起被歷史銘記。
張伯倫抵達慕尼黑,1938年
而邱吉爾相比之下要幸運得多,他出自英國最高貴的幾個家族之一——馬爾巴洛公爵家族,卻依靠個人奮鬥功成名就,他的人生度完全不同於保守黨此前的三個首相,充滿了傳奇色彩。從年齡上說他比張伯倫小5歲,比鮑德溫小7歲,比博納•勞小12歲。但是從進入議會的時間上說,他和博納•勞都是被1900年的咔嘰布選舉(注釋1)送進威斯敏斯特宮的,比鮑德溫早8年,比張伯倫整整早18年。而且邱吉爾1908年就加入內閣,1910年已經成為內政大臣,而且為了對付「油漆匠彼得」 (注釋2)而在倫敦街頭公然動用野戰炮,雖然輿論對此舉毀譽參半,但邱吉爾無疑已經聲名鵲起。而此時的另外三位——鮑德溫才剛剛當選議員,張伯倫還在伯明罕作五金生意,博納•勞從此成了他在議會裡最堅定的批評者。 1915年正是博納•勞借加裡波利戰役失敗把邱吉爾趕下了海軍大臣職位。1916年當勞埃德•喬治接任首相希望再次起用邱吉爾的時候,還是因為博納•勞的反對而沒能成功。
注釋1:1900年布爾戰爭期間舉行的一次選舉,因為舉國上下瀰漫著好戰的沙文主義情緒,所以被叫做咔嘰布選舉。當時的英國軍服剛剛從猩紅色制服換成咔嘰布制服。
注釋2:油漆匠彼得是一個左翼恐怖分子,他和他的同夥在倫敦警察的圍追堵截之下退守一間空屋,結果警察在邱吉爾的支持下用野戰炮轟塌了他們據守的房子。
這個充滿貴族氣派的邱吉爾,本該在1940年為挪威的失敗承擔責任,但真正承擔責任的卻是張伯倫,而他反而接任首相。他的歷史評價跟他的生平、演講、甚至葬禮一樣打動人心,邱吉爾是當之無愧的英雄。他在英國歷史上最艱難的時刻展現了英國文明裡最美好的一面,並且成功地帶領英國人民走出戰爭的驚濤駭浪,雖然沒能拯救「帝國」,但邱吉爾讓生命垂危的帝國在它的最後時刻拯救了人類的文明。
邱吉爾的經典V字,1943年5月
張伯倫和邱吉爾構成了帝國餘暉中的兩種基本色彩,陰鬱的玫紅與耀眼的明黃。前者象徵著日落時刻帝國的現實,而後者則用英雄的光輝照亮了陰鬱的天際,玫紅象徵著他們的時代,明黃則是這個時代的謝幕,訴說著這個時代曾經的理想。
內維爾•張伯倫生於1869年死於1940年,有生之年他留給人們的是一個嚴肅的伯明罕商人形象。從時間上說, 1911年他就當選伯明罕市議會議員,投入公共事業和政治的時間與投入「生意」的時間大體相當。他受到的教育是商業性的,職業生涯也是商業性的。
1832年改革後的下院會議,1833年2月5日
走上這條道路要歸因於他的父親,約瑟夫•張伯倫。1832年選舉法通過以前英國的選民不過一百萬,議會上下兩院實際上把持在貴族手中,出於傳統而投身政界的英國貴族與被他們挑選出來的平民出身但是受過良好教育,大部分出自牛津劍橋的「才智之士」們一起統治國家。1832年的選舉法打破了大貴族對下議院選舉的壟斷。1867年的選舉法又給議會增加了一百萬的新選民,1884年的選舉法在1867年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兩百萬新選民。雖然從1832年到1867年,所有的英國首相依然都是貴族,但是一些不同於傳統貴族和「才智之士」的新面孔也進入了議會,「老喬」約瑟夫•張伯倫就是其中之一。
「老喬」出自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很早就輟學給家裡的生意幫忙,被父親送去伯明罕經營自家和親戚合股的生意,然後在伯明罕發家致富。為了推動公共事業,尤其是伯明罕市的建設而投身政治。當他當選為下議員的時候,這個嚴肅認真、充滿熱情的人在他的同僚中間顯得相當另類,無論是傳統的輝格黨貴族還是託利黨貴族都跟他格格不入。維多利亞女王說每次看到約瑟夫•張伯倫先生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他的目光和神態總讓女王「不自由主地想到羅伯斯庇爾」。
伯明罕政治同盟的風雲歲月,1832年
雖然在推動社會改革和政治革新方面,他成了很多年輕貴族政治家的朋友;尤其在他因為愛爾蘭自治法而脫離格拉斯通的自由黨後,組成了自由黨統一派進而與保守黨合作,他和所謂的「第四黨」,也就是溫斯頓•邱吉爾的父親倫道夫•邱吉爾先生領導的保守黨青年運動的領袖們成了政治上的同盟者,但是他依然很難融入這些青年貴族政治家的團體。
亞瑟•巴爾弗先生,作為首相索爾斯伯裡侯爵的外甥,保守黨下院領袖跟「老喬」是密切的夥伴,「老喬」在下院以好鬥、雄辯著稱,而亞瑟•巴爾弗先生以懶散、打盹兒、開小差著稱。巴爾弗曾經在談到「老喬」時說「我和約瑟夫•張伯倫的區別,就是老人和青年人的區別」,但是因為生理年齡上巴爾弗比「老喬」小25歲,所以他又補充了一句「而我是老的那個!」
亞瑟•巴爾弗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選舉權的擴大,亞瑟•巴爾弗和他的那一類懶散的、寡淡的貴族政治家,在一戰前就已經漸漸失去優勢地位,而到二、三十年代已經成了下議員裡的異類。這是階級鬥爭和工黨嶄露頭角的時代,雖然倫道夫•邱吉爾和約瑟夫•張伯倫都沒能登上首相寶座。但是社會改革和貿易保護的呼聲已經越來越響亮,到了無法被忽視的地步。
「老喬」從自己的人生經驗出發,將長子奧斯丁•張伯倫送進三一學院走傳統的政治精英路線,小兒子內維爾•張伯倫則被安排從商。內維爾的商人道路的開端是到巴哈馬經營劍麻。然而劍麻生意很快被證明是一場災難,「老喬」在這筆買賣裡的損失超過5萬鎊。1897年,已經擔任殖民事務大臣的他在巴哈馬總督的報告裡讀到「(劍麻)在美國和英國市場上行情低落,這項新產業面臨完全破產的風險,投入大筆資金的兩個最大企業都完了!」時深感痛心,因為那兩家企業裡有一家就是他投資交給內維爾經營的。
1896年的老喬閣下
但是回到伯明罕的內維爾反而賺到了在巴哈馬賺不到的錢,他買下了伯明罕的一家五金公司,這家公司擁有製造船用摺疊床鋪的專利,這種專利在移民時代的經濟利益不言而喻。從英國出發向西橫渡大西洋的船可以用這種床鋪載人,而從新大陸返航的時候,這種床鋪可以被折起來騰出空間載貨。
時代在變遷,內維爾•張伯倫的人生道路也在發生改變。他和父親一樣被公共事務吸引,1911年當選伯明罕市議會議員,1915年和父親一樣當選伯明罕市長,1918年進入下議院。他的商人經歷使選民更容易從他的身上而不是從奧斯丁•張伯倫身上聯想到他們的父親,同時也拉近了他和保守黨內新面孔政治領袖們之間的關係。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這些投身保守黨的資產階級出身的政治家形成了保守黨內的一個強力集團,兩戰之間保守黨的三個首相都來自這個集團,他們是格拉斯哥的鐵器製造商博納•勞,來自伍斯特郡的金屬商人斯坦利•鮑德溫和來自伯明罕的五金商人內維爾•張伯倫。
相比內維爾•張伯倫,溫斯頓•邱吉爾的生平豐富得驚人。1874年,他出生在馬爾巴洛公爵的宮殿裡。在英國的貴族社會裡,國王之下是20個公爵,而在這20個公爵裡,馬爾巴洛公爵家排名第十。然而這個家族的道德尺度即使在18、19世紀的英國也到了令人側目的地步,敗家子層出不窮,雖然第八代、第九代公爵都娶了有錢的美國女繼承人,但還是到了破產的邊緣。醜聞、負債纍纍、離婚,鬧到連私生活觀念異常寬鬆的愛德華七世都拒絕接見第八代公爵的地步。
第九代馬爾博羅公爵一家,1905年
溫斯頓的父親倫道夫•邱吉爾勳爵是第七代公爵的第三子,照例是無法繼承爵位的,所以24歲就從家族的選區當選為議員,成為家族裡第一個娶了美國女繼承人的子弟。出身、妻子的財產和他自己的才智,讓他如彗星一樣光彩奪目地划過維多利亞時代的政壇。
他發起了被稱作「第四黨」的保守黨青年運動,很多青年貴族政治家和非貴族出身的保守黨人聚集在他周圍,其中最著名的無疑是首相索爾斯伯裡侯爵的外甥,上文提到的亞瑟•巴爾弗。當這位未來的首相在議會裡選擇坐在倫道夫•邱吉爾身邊時,嚇壞了不少人,人們問他你為什麼要坐到倫道夫身邊的時候,他的回答是典型的巴爾弗風格,他說「因為那個位子好放腿!」
漫畫上的「第四黨」(The Fourth Party Lord :Randolph Churchill, Henry Drummond Wolff, John Gorst and Arthur Balfour)
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社會正在變化,選舉法的修改為這些新的聲音敞開了威斯敏斯特宮的大門,但是傳統的政治家們試圖讓鐘擺停留在當下。這是倫道夫•邱吉爾和約瑟夫•張伯倫憤怒的根本原因。但倫道夫•邱吉爾不是一個貴族階級裡的「老喬」,政治對他而言帶有更多個人色彩。1885年他以拒絕入閣的方式成功地把諾斯科特趕到了上院,1886年作為保守黨選舉的功臣和財政大臣,他再次提出辭呈,要求首相在陸軍大臣和他之間二選一,結果意外的是首相接受了他的辭呈。這種個人義氣的鬥爭方式,讓他從政治的巔峰急轉直下,如果他足夠堅定而且足夠健康,他的威望和人氣都足以支持他東山再起,但是幾年的在野生活就讓他的健康垮掉了。他如羅茨伯裡勳爵所說的那樣「慢慢的當眾死去」。
但是在倫道夫•邱吉爾倒下去的地方,溫斯頓•邱吉爾閃亮登場。溫斯頓•邱吉爾其實並不受父親重視,財政大臣的兒子卻去上軍校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來,倫道夫勳爵並不喜歡他,而且他自己的學習成績也實在不足以改變父親的看法,在桑赫斯特軍校的考試裡,雖然反覆補習,溫斯頓•邱吉爾還是只考進騎兵科。這件事情照例讓倫道夫勳爵大發雷霆,因為在19世紀,騎兵軍官的馬匹大部分是需要自備的,騎兵科之所以成績低就是因為只有貴族家庭的紈絝子弟才會去考。但是無論如何,溫斯頓除了嚴厲的父親之外還有一個偉大的母親,來自紐約的百萬富翁家庭,而且還是《紐約時報》的大股東,所以在經歷了種種傳奇經歷之後,1900年的咔嘰布選舉中,邱吉爾作為布爾戰爭的英雄和出生在加拿大的鐵器製造商博納•勞一起作為保守黨議員被選進了威斯敏斯特宮。
1898年9月蘇丹喀土穆附近的奧姆杜爾曼之戰,溫斯頓親歷此役
如果說「老喬」代表著下議員裡的一種新形象:平民的、中產階級的、黨派政治家的話,那麼邱吉爾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一種傳統的英國貴族政治精英的風度。雖然他沒有什麼財產,當選更多的是靠他在布爾戰爭中的人氣,但在下議院,一個馬爾巴洛家的人肯定比一個張伯倫或者一個出生在加拿大的博納•勞要自在得多。而且作為倫道夫勳爵的兒子和一個正在走紅的作家,他知道議會和在報紙上關注議會的選民想聽什麼。在「讓議會傾聽自己」這門藝術上,邱吉爾是當之無愧的大師。雖然他一開始也會緊張,他曾經問德文郡公爵「你在講話的時候不會緊張麼?」後者回答「當然會,但是我一想到除了這裡,我再也找不到這麼多傻瓜來聽我講話就再也不緊張了」。
邱吉爾不是一個黨派政治家,也不是一個倫道夫式的意氣用事的政治家,他能感受到抽象的民意,也能感受到議會的脈搏,所以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保守黨政治家,甚至不是一個黨派政治家,他不是代表保守黨發言,而是直接對議會發言,向那些關注著議會的選民發言。他是18世紀那些以雄辯讓議會變成自己的馴服工具的偉人的繼承者。雖然他攻擊保守黨,並因此在保守黨人中間留下了很多堅定地反感他的敵人,甚至被開除出黨,但是什麼也阻止不了他步步高升,邱吉爾1906年加入自由黨內閣,1908年成為通商事務大臣,1911年張伯倫當選市議員的時候邱吉爾已經是海軍大臣了。
意氣風發的溫斯頓,1918年
一戰後的歲月是自由黨走向衰亡的時代,曾經被維多利亞時代的政治家拒之門外的新呼聲在這個時期已經登堂入室。自由黨越來越依賴工黨的支持,而邱吉爾再次表現出他對黨派立場的滿不在乎。1924年他作為保守黨人在倫敦郊區的埃萍當選。邱吉爾自己說鮑德溫可能不會選擇他這樣的人進入內閣,但是他的朋友們則希望他如果被邀請擔任「衛生大臣」千萬不要拒絕。而奇妙的是本該在這屆內閣裡擔任財政大臣的張伯倫,拒絕了這一職位,而接受了衛生部,邱吉爾隨機被鮑德溫任命為財政大臣。而這一屆財政大臣被證明是邱吉爾政治生涯裡的災難,雖然恢復金本位是1924年各黨派的共識,但是當1929年經濟危機到來的時候,人們還是猛烈抨擊邱吉爾制定的兌美元匯率。而且在1926年的大罷工中,邱吉爾是唯一公然主張動用機關槍來對付罷工工人的大臣,也讓他在工黨議員和左翼選民嚴重變得難以容忍。當1930年代,當經濟危機的緊張局面來臨,工黨內閣自不待言,但即使在1931年麥克唐納和各黨派組成聯合的國民內閣裡也沒有給邱吉爾一席之地。1935年鮑德溫組織的保守黨內閣也沒有邀請邱吉爾。從1929年邱吉爾開始了長達11年的在野時期。
時代正在改變,1884年那個由400萬選民選出的議會,視約瑟夫•張伯倫為異類。而到1929年在一個由2885萬選民選舉出來的議會裡,倫道夫•邱吉爾勳爵的長子形單影隻。當他在父親曾經坐過的位置上坐下的時候,已經沒有另一個亞瑟•巴爾弗跑到他身邊「放腿」了。這些年中的邱吉爾在議會保持著他迷人的口才和優雅的舉止,讓人從他身上想到大英帝國的全盛時代,但是追隨他的人越來越少,孤獨而優雅的他就像一隻孔雀。曾經支持過倫道夫•邱吉爾勳爵的財政大臣麥可•希克斯•比奇爵士,在他最後一次編制預算的時候曾經對人抱怨說,「我無法想像二十年後的財政大臣該如何編制預算」。這是一個貴族面對時代轉變時的絕望情緒。而隨著選舉權的擴大,另一個階層正雄心勃勃的登上舞臺,迎接屬於他們的挑戰。
1911年國民保險法宣傳單
那些約瑟夫•張伯倫曾經為之大聲疾呼的改革如今已經變為現實,1886年約瑟夫•張伯倫曾經主張效法德國建立社會保險制度,當時他的言論被議會認為是過於激進。到1908年阿斯奎斯內閣通過了養老金法,1911年進一步通過了國民健康保險法。到1935年工黨內閣垮臺的時候,社會保險帳戶虧欠國庫的金額已經高達一億一千五百萬英鎊,單只這個數字就足以讓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財政大臣感到震驚,而如果他知道這筆錢被用在社會保險上,真不知會做何感想。蕭條、衰退、失業、政府赤字、工人罷工支配了三十年代的英國,1920年400萬軍人的復員,導致1921年6月高達258萬的失業人口。此後7年政府千方百計把失業人口控制在110萬到125萬之間,但是1929年的危機讓1930年的失業人數再次躍升到250萬,然後居高不下,1933年初達到了接近300萬。這是人人都為如何生活下去而焦慮的時代。安東•艾登1923年第一次被選進下議院,當時的首相斯坦利•鮑德溫對他們這些新議員講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要因為你們的工黨同僚沒有上過大學就覺得他們不如你們,他們至少在社會保險問題上比你們淵博得多」。
相對維多利亞時代,政府的職能已經前所未有地擴大,而財政支出也隨之爆發性增長。但即使面對種種內憂外患,張伯倫這樣的政治家還保持著他的信心。他手中最大的資源來自「老喬」的政治遺產。和邱吉爾不同,張伯倫對父親和兄長懷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溫情和敬意。而「老喬」和倫道夫•邱吉爾也不一樣,雖然他也在1903年退出了內閣,雖然巴爾弗先生辭職之後舉行的大選中,統一派遭到了失敗,但是 「老喬」的威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1906年7月7日他的生日慶賀活動上,他和妻子乘車從長達18英裡的人群面前駛過。在他突然病倒並不得不退出政治生涯之後,他未竟的事業成了自由黨統一派和他的兒子們天然的政治遺產。1918年由他的長子奧斯丁•張伯倫作為財政大臣向議會提出了一項建立在帝國之內互惠基礎上的預算,宣告了他的事業在第二代人身上的繼續。這項預算所依據的關稅制度雖然屢遭廢棄,卻始終是保守黨人的綱領之一。1931年內維爾•張伯倫終於在聯合內閣中出任財政大臣,他向議會遞交了一項全面關稅改革的法案,這項法案被張伯倫看作是他偉大父親的事業的繼續,也是他和下院對約瑟夫•張伯倫的帝國經濟一體化理想的回應。在法案付諸表決的2月4日,他對下院說「要是他能預見到,兩個直接繼承他的名字和血統的人,其中一人在場,而另一人則通過自己的嘴,正在把這些建議——他的思想的直接和合法的繼承人——陳述給他所熱愛的下院,我深信他會為自己失望的痛苦找到安慰。」
1929年的內維爾·張伯倫
只要和平能夠繼續,張伯倫就對帝國保持著他的信心。同樣的只要和平還在繼續,張伯倫在保守黨內的地位就是無與倫比的。但是維持和平已經越來越困難,張伯倫作為財政大臣參與到外交政策的制定是比較晚的,而且在這個問題上當他試圖發表自己的觀點的時候,他還有一個外交部無冕之王般的兄長。當他在公開場合對德謀求妥協的時候,奧斯丁•張伯倫爵士曾經毫不留情地說「內維爾你真的是對外交一竅不通」。儘管如此內維爾•張伯倫依然是一個積極參與外交的財政大臣。1937繼任首相的他也不是一個集體領導的首相,相反出於財政的壓力,他不斷地插手其他大臣的部務。人們說張伯倫是一個美國總統式的首相,而不是一個維多利亞式的首相。這個評價完全符合內維爾•張伯倫的風格。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麼慕尼黑會議之後,希特勒對協定的踐踏勢必導致歐洲走向世界大戰。1938年蘇臺德問題升溫的時候,英國原本是沒有保證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安全和領土完整的條約義務的,但是法國有這樣的義務,而一旦法國為了捷克問題捲入對德戰爭,那麼英國出於對法國的條約義務,勢必也被捲入。所以張伯倫試圖以一種坦率的面對面的方式謀求與德國的妥協,找出避免戰爭的道路。其結果就是張伯倫自認為足以帶來一代人的和平的《慕尼黑協定》。但是當希特勒違背諾言,於1939年3月佔領布拉格的時候,這一流氓行徑嚴重打擊了張伯倫的威望。如果張伯倫內閣就此垮臺,那麼英國還可以適時重新調整自己的外交政策,但是保守黨依然維持著自己的多數派地位,而張伯倫雖在黨內受到重創,但只要英國選民還為經濟蕭條所苦,戰爭還沒有爆發,張伯倫就依然無可替代。所以英國的國內的局勢決定了張伯倫不可能重新選擇他的外交道路,他只能把自己過去的對德妥協政策徹底推翻,轉而在3月31日對波蘭做出無條件的保障。而希特勒則誤判了他在1939年的成功,認為英國人的妥協暴露了英國的無力,他可以在波蘭複製他在捷克的成功。於是,1939年9月,戰爭爆發了。
從慕尼黑回國後的張伯倫向人們展示協定書
當戰爭爆發的時候,大英帝國的命運就塵埃落定了。如果說在三十年代的困難時刻張伯倫依然保持著他的鬥志,在貴族政治家絕望以後,資產階級出身的政治家還對帝國的未來保持著信心。那麼這種信心隨著納粹勢力的崛起,和英國被迫進入在武裝就已經漸漸消褪了。內維爾•張伯倫在其作為財政大臣的最後年代曾經對朋友說「我無法想像未來的財政大臣將如何解決這些問題」。這是對麥可•希克斯•比奇爵士的絕望情緒的一種回應。隨著戰爭的腳步聲臨近,英國的資產階級政治家也感到了絕望。
當戰爭真正爆發,英國人民的注意力就因為動員、戰況和配給而轉移到了戰爭裡。而1940年的崩潰更使人們不可能再關注其他的問題。整個歐洲文明已經到了生死關頭,英國人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告別了三十年代的經濟陣痛期。此時,木訥、缺乏個人魅力的內維爾•張伯倫先生失去了他的優勢地位,而邱吉爾這個充滿了英國最美好年代氣息的人展現出了他的魅力。所以張伯倫放棄了自己的職位,承擔了全部的責任,把帝國告別演出的舞臺留給了最適合這一幕的溫斯頓•邱吉爾。當帝國赤日西沉,玫紅的陰雲淺淺覆蓋了整個天際,那是帝國末路的無奈。而在最後時刻,一縷耀眼的明黃刺破即將被黑暗籠罩的天空,那是一個帝國和他的理想的最後光輝。
- 帝國關稅同盟在行動!-
本文原為《二戰大牌局》一書書評,本文略有調整。青年維也納祝讀者amelie白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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