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西蘭)塞西莉亞.達布朗斯卡
(Cecilia Dabrowska)著
(西安)羅金佑翻譯
「他一直擺脫不掉這種揮之不去的想法,他的眼神欺騙不了他,即使是在黃昏……」
這些烏黑的海鷗在十一月就回到紐西蘭的海岸和島嶼,此時它們從北太平洋的回家飛行就告結束了。在海港入口處北端的巖石上,它們群居於一處,在沙質土壤中製造它們的洞穴,產下一隻潔白的蛋,其父母雙方會一起孵卵。每天黃昏這些海鷗都會默默地飛到這個地方來替換他們在巢裡孵卵的配偶,它們剛一到達洞穴入口,就會呼喚對方。
在暗淡的線下,那個男人坐在一塊巖石上注視著鳥類優美滑翔的側影,黑影映襯在蒼白的西方的天空。離他不遠,懸崖絕壁峻峭地高聳入天際,映襯在懸崖頂的微光纏繞在風裡搖動著的桃金孃科常綠樹的樹枝上。一個月內,它們就會開花,承載深紅色的繁花,以此而為它們贏得了紐西蘭聖誕樹的冠軍頭銜。
彼得. 文森特靜止不動的停在那兒,足以被看作是那塊巖石的一部分;當他放下工作的負擔讓自己輕鬆下來的時候,不定時地體驗稍許違抗一下時間過快流逝的那種滋味。他的視線在天空的群鳥、大海和懸崖之間遊移,就像一位藝術家儘可能地詳細地視察這些景色,不讓他對它的愛麻木了自己的感覺。
在那塊巖石和懸崖之間,橫隔著絲狀石棉和一處豐富的混合草木裡成長的灌木斑紋。群鳥陸續著落,呼叫它們配偶的沙啞叫聲充滿了黃昏。
於是在暮色中文森特發現自己正在凝視一個巖石形狀的東西,它被雕刻得好像一隻蜥蜴的形狀跨騎在巖石的頂部。他迷惑不解,就向前傾斜一點,死死地盯著那個逼真的側影。朦朧地他還能夠追蹤那個抬起來的蜥蜴的頭,可以模糊地辨別出它那鋸齒狀的脊突從頭一直通到尾巴。在那看不清的光線下他以為自己看到它在動,視覺的錯覺說明了這種運動。落地的海鷗佔滿了空間,當他再去看時那側影就消失了。
悠閒使得迷惑依舊,那個男人再次地看所有的巖石,沒有找到一塊巖石頂上有蜥蜴類側影。他站起來,想要離開海灘,當他轉過身仔細地向大海看去,看著卡洛娃島(盛產爬蟲類大蜥蜴的主要島嶼)支離破碎的頂端一片漆黑。
三天後一個充滿陽光的日子,仍然不能釋懷的迷惑又把文森特帶回到那個人跡罕至的海濱,他再一次像以前那樣仔細地研究那個巖石的形狀。沒有一個可以看作是龍的外形,甚至連那種黑色都沒有。他聳肩放棄了這種讓他一直心意遊移的不可能的想法,把臉轉向大海和鳥類。
他以注視這些事物為滿足,還發現了一種不清楚是什麼的也不能令人滿意的海鳥,雖然現場的情景還提供了更多的他不認識的殘存物。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它們,也打算把自己在黃昏中瞥見的事物以及尚不成熟的心意完全忘掉。
俯視海灘,懸崖高聳就像個城垛,紐西蘭獨有的紅花銀葉的桃金孃科常綠樹那鋼鐵般堅強的樹幹就像是城垛的塔樓。文森特不知道多久以前這些樹就長在纖細模糊的褐色絲線樣的巖石裂縫裡——正好——把根扎進去,加寬裂縫,把它們固定在懸崖絕壁頂上,然後蔓延紮根到更高處的外層。
每年花繁葉茂時期,它們那些被折磨得怪模怪樣的樹枝樹冠在海風中就像野火一樣的跳躍。當他散步的時候,瞥一眼它們,看到黑色的葉子中間長著軟毛的渾圓的蓓蕾,嚴酷地生活在空中的根繫緊貼著懸崖表面多種多樣的掌控中,暴露在風的摧殘中。
他又一次感到心不滿足,就離開了海灘。
彼得. 文森特再一次往回走,這一次他順著懸崖頂俯瞰海鷗的領地和他通常就坐的巖石。在這樣有利的制高點,他觀察矮樹灌木和地面下的鳥巢。他依然不能擺脫掉那種揮之不去的想法,他的眼睛即使在黃昏也不會欺騙他,他看到了一個撲動的東西,那就是個活著的爬行類動物。
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了,他依然等著,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懷著一種獵人的忍耐心停在那兒,帶著一種好奇的困惑和很快就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的神態。
有兩次他已經開始離開了,欲把整個想法託付給秋風一吹了之,最終不理之漠視之;但是他又決定再折回來,偶爾朝大海,或者朝上下起伏湧動布滿泡沫的潮汐曲線望一眼。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太陽剛剛過了正午。
然後讓他震驚的是他的注意到了海岸植被之間的一個地方,在他左邊一點兒的下面遠處。
躺在那裡的懸崖頂上,文森特看見那個黑色的爬行類爬蟲形狀穿過那片開闊的沙質土壤,沒有匆忙消失於一塊巖石下,而是就停在那兒的陽光下。
他緊張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儘管他的眼睛並沒有離開那隻爬蟲。他那全部模糊不清的猜想變成了現實——那隻靜止不動的大蜥蜴清晰可見。一千種猜測從他的腦海裡快速閃過——懷疑依然在視角的驗證中掙扎。他繼續向下凝視,不能完全相信顯而易見的實證,所有的懷疑都在與肯定的答案格鬥著,因為當時他被無意識的否定左右著;總是不情願接受這個活的證據,因為它出現在這個地方就像個令人難以理解的小奇蹟。
緊緊地抓住現實,這個專注觀察的男人重新被這樣的想法所打動:這隻大蜥蜴可能是這個領地上唯一的一隻吧,或者它可能已經格外孤獨地生存了整整一個世紀了吧。而如果不是這樣的爬蟲自從白人定居以來就以野生的狀態生活在這個大陸上,它還能是很久以前從沿海的島嶼上被帶到這個大陸上而後又逃跑了嗎?或者是某個被俘的爬蟲的子孫後代——因為孤獨的爬蟲很可能在離開他們的配偶之後才生下了小爬蟲。
這樣一個讓爬蟲逃跑了的粗心的主人會聳肩淡忘他的丟失,因而確保後來就很少有興趣再提及它,認為它早就死了。
還會有別人曾經知道這隻大蜥蜴的存在嗎?還有其他人曾經看見過它,看見它卻又不認識它,或雖然認識,卻完全不重視它的嗎?誰曾經住在這個地方呢?這些人知道它是什麼東西從而放棄了對於自己曾經有過一時的愛好的記憶?
文森特的心思一直在這個大蜥蜴存活的問題上轉圈子。它不再冬眠時怎麼能找到足夠的食物吃呢?當偶爾下雨時,它會飲用巖石洞裡雨水池中的水嗎?他知道在這個荒涼的 不常有人涉足的海岸線一帶,爬蟲不喜歡受流浪狗的騷擾。事實上它能夠適應它的生存環境是無可爭辯的;這裡沒有工廠,與其他大蜥蜴的棲息地自然島嶼相類似。
這裡有海鷗,大蜥蜴可以與之共享一隻洞穴;還有分散的亞麻叢和灌木叢,會有隱匿的昆蟲和小蜥蜴做食物。也許它還會吃海鷗的幼仔。
為了弄清這一切他已經花費了好多時間而遠離工作了,文森特把心思從這種對於大蜥蜴猜想的迷戀中拉回來,站起身走了。
大蜥蜴還一動不動地就坐在他下面的遠處,仿佛它是顆雕刻的石頭,或是個迷糊不清的動物的石化物。
他順著懸崖頂上他來時的小路往回走。
當這個男人在偏僻的海岸農田裡單獨一人做著管理事務的時候,他對於大蜥蜴的想像也依然保持著同步的思維——這在他心裡是永遠揮之不去的,取代了所有其他分心的事情。
文森特想要從比以前更近的地方看看那隻爬蟲。他知道在大多數存活的動物中對於領地的判斷力會限制它去佔據別人的洞穴,或許只是每天在那個洞口附近的一個特別的巖石上曬曬太陽而已。
因此,兩天以後,當時間許可,他就又回到那個海濱,進入灌叢地帶,來到大蜥蜴先前曬太陽的那個巖石的地方。作為一名侵犯(他人土地)者,他謹慎地經過海鷗的洞穴處那令人迷惑的軟土地,置身於植枝的網絡中等待著。這次有一種期望和很有把握的感覺——確信那隻爬蟲會出現。
等待似乎已經很久了,文森特還沒有看見那隻大蜥蜴從洞穴裡出來,但是當接近那個巖石的時候他看到了一種蠕動的信號。
在海岸灌叢中熱得人昏昏欲睡的時候,它開始蠕動了,只有壓在它慢慢移動的腳下的落葉發出很小的沙沙聲說明了它就要出來了。當爬蟲運動的時候它的身體和尾巴下面接觸著鬆軟的土地。喙嘴臉頭抬起來警惕地觀察著,一對橢圓形的大眼睛注視著。當直射下來的陽光接觸到它爬行時的全部身長時,它皮膚上的黃色斑點就反射出燦爛的金色。它身體上突出的脊骨形成一條鋸齒狀的頂峰從頭的後面一直延伸到尾巴。通過灌叢的柔和光線就可以看到它悄悄地邁著緩慢的步伐向前爬行。
它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地從茂盛的樹葉懸垂處出現了,以一種悠閒的方式穿過疏鬆的沙土地,在那個露出地面的乾燥巖石上停下來,就坐在了那兒。根據爬蟲那突出的脊峰和又長又巨大的體形判斷,文森特認為它一定是個雄性的。
要絕對保護住這些動物免於傷害,它們只倖存於紐西蘭沿海的島嶼上,要保障其自由免於受到非法的幹涉。大蜥蜴自己隱蔽在一種「活化石」的神秘之中——類似於恐龍化石——是一種遠離公眾視線的財富,被自然界的隔離保護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只能在水族館和動物園裡看到它。
那個男人還在那兒目擊它慢慢爬行的步態,喙形嘴臉的凝視,永恆而遠古的不慌不忙—— 離開了所有可以信賴的棲息地——不可相信地發生在大陸海鷗築窩巢的地方。這只在巖石上伸開腿的大蜥蜴,不到一分鐘就要動一動它的頭,他發現自己即刻禁住呼吸,驚訝不已。
文森特把臉轉過去,質疑這裡真的就是它的天然棲息地,那答案是一定的,因為被人帶到大陸來的大蜥蜴已被設計好了通向自由王國的道路,同樣也不再逃跑。
他被爬蟲那種完全不動的姿態極度著迷地注視著,因為這隻大蜥蜴是時間的主人。數周數月數年的時光在它看來就算不了什麼;整整一個世紀的消逝終於會偶然遇到這種同樣是無關緊要的沒有表情的凝視,同樣是慢步行進的永恆存在。它凝視著陰涼處——樹葉的飄落——感覺到一個遠古太陽的溫暖,注視著當下的這個世紀。
時間似乎沒有辦法對抗這些動物完全來自中生代的直系血統的古老遺傳;因為它們同恐龍生活在同一時代,成為這個不可思議的時代最為突出又毫無變化的活著的徵服者。剩下的本世紀的漂浮物就像所有未來塵世中的一粒塵埃。它們現在的棲息島嶼和被保護的寧靜,能確保他們的後裔進到數不清的明天。
一個小時之內大蜥蜴再也沒有動一下。時間流逝的惱人現實和等著要做的工作,讓專注觀察的男人轉身離開了它。他小心地從植網中出來,轉身,很不情願地走了。他回顧了一下,依然驚嘆不已,而爬蟲還在,那靜止不動輪廓鮮明的三疊紀外形在這樣炎熱的陽光下是絕對不會弄錯的。
文森特看到的事情無人訴說。會有嘲笑和奚落等著他,如果他與人分享這些知識,什麼樣的命運會等著大蜥蜴?妒忌別人擁有的小小傷痛警告他對於大蜥蜴的行蹤必須保持沉默。他想起毛利人的一句名言只覺得好笑,那個神水龍塔尼維哈(taniwha,一個毛利怪物的傳奇故事)之所以消失,是因為人們的嘲笑奚落和懷疑之劍已將它打入了冷宮。那麼相反地,對於大蜥蜴存在的持久否定同樣地也會導致對於任何可能存在的非凡的大陸倖存者的拒絕嗎?
但是他知道,所有這些細心收集起來的關於存在著動物安全島的事實都表明,這樣一個倖存的生命是絕對不可能的。儘管直接地反對神話和現實的聲音可能存在,毛利人的名言是對他現在行為的一種有益的忠告。
文森特想,懷疑和嘲笑會讓他感覺更無聊更孤寂,如果他永遠都不說話的話,因為它們剝奪了一個男人的珍愛,破滅了他的夢想。他一旦害怕夢想,就會走到足以威脅到人類的期望不適當退縮的地步,不管他內心有多少學問,或他當時眼睛盯著的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他不告訴別人,無論何時他只面朝懸崖和海濱,這就好像是他不願意與人們一起共謀似的。
三個禮拜以後文森特再一次看見了大蜥蜴,雖然他曾經兩次走到海鷗的領地尋找它,但是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延長觀察的時間。
從繁重的工作中擠出時間,投身於某種很需要時間的事情上去,他不想做徒勞的等待。
找到一個能同時看到幾個洞穴的地方,他就坐下來觀察。那時剛剛過了中午,夏天的太陽把酷熱傾瀉到沙地上。在一個洞穴的出口處稍微有一點兒動靜,他看到了大蜥蜴的嘴的前顎和面頰出現在陽光下,然後是頸部鋸齒狀的突起,緊跟著是小小的前足,從洞裡出來。它就停在那兒曬太陽,沒有再往外出來一些。
大蜥蜴的出現讓他靜靜的呆在原地,雖然儘管它的出現是不可抵抗的。他稍微前傾,透過樹枝的網孔窺視,研究爬蟲那有紋飾的頭部和它已經露出來的前面部分。
俯視它那橄欖色的具有背脊和皮膚上帶有折皺的身體,他沒有看到松果腺的跡象,也沒有看到它頭部中央的第三隻眼睛,因為那一定是很久以前在攀緣中脫落了,雖然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是可以看見的,當時這種爬蟲還是一種卵生動物。
文森特知道與視角相聯繫的第三隻眼是不可信的,它也不能感覺光的多變的亮度,也沒有任何感光的作用。第三隻眼很久以前存在於地球上某些飛行類爬蟲或鳥類動物身上;而且據推測中央眼只是一種防備性器官,而像這樣的飛行類動物都已經沒有了,而當時並沒有明確的證據發現這隻眼睛是作為溫度感受器的。其作用依然是無法說明的。
他還知道,根據頭骨和腹部,大蜥蜴和真正的蜥蜴類是不同的,許多年前這就有必要重新分類,作為喙頭目動物的一部分——喙頭類爬蟲。結合骨骼的不同位置,大蜥蜴被排除在新近所有的爬蟲之外。在北半球發現了三疊紀的喙形頭爬蟲的化石表明它與今天的大蜥蜴有值得注意的類似之處。
看著靜止不動的蜥蜴的外形,文森特的心思卻在它之外探索,試圖識別這個爬蟲與不能理解的時間跨度。思想大幅度的徘徊,想像已經逝去的全部人類史,所有的已知和未知的文明,逆數地球的年齡——不考慮第四紀,第三紀,停止在中生代——就遇到了奇怪的參考文獻的障礙,該文獻出自於評估,甚至這種評估是很真實的。
他留心領會全部奇異的圖像,試圖完全領會它理解它,權當是不知該怎麼在當今世界背景下以樸素的整體觀點對其予以估量。他想到了中生代的恐龍、禽龍,謹慎地把它放大許多倍直到它在自己的心眼裡攪動,樹立起一個完滿的三疊紀的全能之神。他產生了關於泰坦神那可移動和舉起的脅腹肌肉那種搖擺不定的想法,浸沉在無止境的想要支持巨大生命的可怕劇痛之中。
文森特不知道是否大蜥蜴的遠古祖先主要地棲息於地球的其他地方,儘管恐龍也是屬於它同時代的動物。那麼在隨後的進化年代究竟是什麼拯救了小小的大蜥蜴(其身體長度很少有超過24英寸的,且具有很低的新陳代謝速度;這來自於對稍後的爬蟲——食肉的暴君恐龍——的解剖。)呢?任何大的原始的形體尺寸都會對它有利的,沒有什麼會妨礙它們這樣的。
還是因為大陸的飄浮,或氣候漸漸變冷有助於這與種群隔離了的種類在巨大恐龍未知的地區安全生存,或毀滅於更早的氣候變化?兩百萬年的進化導致了喙形頭類爬蟲從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區消失,只有一個地方——紐西蘭沿海島嶼,在那裡,大蜥蜴是這個生命序列中唯一倖存下來的種類,而且還在繼續增加。
於是那個男人還在驚嘆地考慮關於這種爬蟲是怎樣來到它現在的地方的。也許是一旦切斷了它從腫大而堅韌的蛋卵中出生的途徑,就迫使其經由貝殼和穴居,向上通過鬆軟的土壤,在一個比通常限制該物種的自然環境還要苛刻得多的棲息地裡尋找獲得自由的機會吧?這樣的後代真的能夠在這兒生存,適應不利的環境嗎?一隻成熟的大蜥蜴,在其逃跑並被遺忘之後,在嚴格的政府保護法被執行之前被帶到這兒,它也能讓自己適應曾經生活過的大陸的環境嗎?
當早先的定居者來到紐西蘭的時候,他們在這裡發現的那些標本不可否認地是在這個大陸嗎?這些爬蟲是生活在野生的狀態嗎?毛利人知道它們是來自沿海島嶼並且給它們餵食讓它們活下來嗎?這樣的情況似乎是很不不可能的,因為老毛利人對於大蜥蜴和所有的普通蜥蜴都很反感。
正如他的觀察,太陽突然藏進雲裡不見了,大蜥蜴就失去了溫暖。從大海刮過來強勁的冷風,滋擾著海灘的灌叢。大蜥蜴的姿態卻沒有絲毫的變化——環境溫度的變化對於它似乎無關緊要。半小時後,它仍然就坐在那裡,既不動也不眨眼。男子不情願地撤退了,他注視地看著他附近樹枝的輕微動靜,是否會引起爬蟲的注意。大蜥蜴依然停在原處,一動不動的,絲毫也沒受到幹擾。
一個月前,已經是黃昏時候,文森特第一次瞥見那隻爬蟲每夜都在獵食。有兩次他在夜裡沒有看見它,決定性的好奇心又把他拽了回來。天漸黑了的微弱光線下他守在洞口等著,他的全部身心都在關注那些垂直降落的海鷗,它們喧吵的叫聲充滿了夜空,可是它們很少注意到他。一直佔據著大蜥蜴與之分享的那個洞穴的海鷗回來了,降落在洞口,開始呼叫。最初從洞穴裡出來的是它的配偶,它回應地叫著與它相遇。
在悄然蔓延的黑暗裡,文森特的眼睛總是看不清楚。大蜥蜴也從洞口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原始外形——永恆不變的像爬蟲那樣緩慢爬行。它在離他所停的位置不遠處停了一會兒。他看見了它的四肢栩栩如生的曲線,仿佛它是雙肘彎曲的坐在那裡。它身體的姿勢證實了它天生是謹慎的,有紋章的頭的那種緊張狀態,仿佛它如果被激怒就能夠也會迅速改變那種表面上絲毫不會憤怒的狀態。
他被它走向灌叢的行動之迅速所震驚,行進時像蜥蜴一樣迅速——身體移動時其尾巴就從地面上翹起來,警惕而渴望的樣子,這是它在撲食。
他終於透過黑暗看見它停了片刻,以瞄準它的移動的食物,然後它的頭猛地向下逮住了那隻甲蟲。不一會兒它就消失在灌叢之中了。
他走開了,在海鷗的尖叫聲中,他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踩踏在海鷗的洞穴之間,離開了正在夜間撲食的大蜥蜴。
文森特發現大蜥蜴狂怒咆哮的歸來,那是六個禮拜以後的事情。
海岸上總是颳風,起初的風力並不是很大。夜裡九點鐘起了一陣狂風,風力強勁甚至可以說是蠻橫。一個小時後,狂風怒號逼近風暴的樣子。
遠處的懸崖頂上桃金孃科常綠樹在狂風裡呻吟,它們的樹枝向其對面的另一棵樹致意,對面那棵樹的分枝劇烈搖擺嚴重扭曲——被狂風拖曳到地面。錨定在樹幹上的樹枝被風拽拉著就把樹身也向後拖拉,所以,它們依靠著巖石表面的約束彼此有力的振動著敲擊著。
完全暴露在懸崖外面的樹根竭盡全力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而巖石裂縫裡的這些樹根又拒絕屈從它們的控制,盡力向後拉著他們。
在巖石裂縫裡的那些被輕輕敲打的樹根前後猛拉,就像是一條條鋼鐵製成的蛇——將拉力向下傳遞進巖石直到它筋疲力盡為止。樹根後面的巖石表面裂開了——一個巨大的裂縫直通到懸崖的頂部。現在那棵樹就按風颳的方向朝大海那邊傾斜。
猛然失去平衡的桃金孃科常綠樹便在懸崖頂上搖晃,於是遭殃的樹枝和被狂風損壞的花朵就在高空亂作一團。它們的樹枝就像打連枷,一陣狂暴的大幅度的衝擊和鞭打,好像是要竭力挽留住它們的同伴。它們垂直下落,毀壞於它們自己的喬木的習性。
隨之到來的就是巖石的墜落。數百噸巖石離開懸崖,破碎成塊,傾瀉而下,在相互撞擊中粉碎成急飛的瀑布,覆蓋在下面海鷗築巢的地面上。之後還會有再一次墜落。
文森特夜裡醒來被風的狂暴打擾,終於在風暴的聲音之外他又聽到另一種更加險惡的聲音出現,然後又慢慢地消失。他知道當他聽到巖石層面嚴重墜落的轟隆聲的時候,狂風還毀壞了桃金孃科常綠樹;遭受折磨的樹木由於季節性的火災而著火了,從懸崖跌落,隨之還有數百噸的巖石會湮沒其途中所遇到的一切。
天一亮他就下到海濱,心裡充滿了恐怖和預感。海鷗的領地,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被毀壞得一塌糊塗。熟悉的巖石形狀不見了,一個巨大的堆積物下面是大蜥蜴曾經就座的巖石和它作為家的洞穴。當他爬過那一大堆灰色的花崗巖巖石時,絕望的悲痛立刻攫住了他。
他歡迎大蜥蜴的出現,就像別人歡迎好運或註定要到來的善行一樣——它來到他的面前就像是從天而降的財富,還會帶著它足夠的見面禮。
高聳的懸崖變成了空虛海濱上的一個石冢,永遠成為埋葬了他的秘密的墳墓。刺目的毀滅在它們下面延伸——呼叫著的海鷗在它們上方遠遠地觀望。被撕碎了的桃金孃科常綠樹的花瓣被風驅趕著,它們那鮮豔如火的花兒在大海冰冷的浪頭上黯然失色。
走到墜落的巖石當中,彼得.文森特停住腳步,他知道那隻大蜥蜴已經死了。
他轉身背對著那個大風暴的紀念碑,無人可以訴說。
(全文完)
(譯自SSI Vol.15 No.86 June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