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丨網際網路指北
「怎麼辦,我確實有點迷信塔羅牌了?」
木木找到塔羅師七頁的時候顯得很迫不及待。她在完全沒有交代背景的情況下,就直接向塔羅師拋出了問題「我們複合的概率有多大?」——好在這並不是佔卜需要的必要元素——七頁走到佔卜桌旁,點燃蠟燭,洗牌讓木木冷靜地默念自己的問題,然後是抽牌。在78張維特塔羅牌中木木隨機抽了3張:
星幣國王逆位、星幣十和星幣三。
「從牌面看都是星幣牌,說明你們之間關係太陰性了,兩個人都不主動。現狀看起來兩個人更關注自己的物質生活。而未來,你們都會各忙各的工作。」在解讀的過程中,七頁補了兩張牌,「牌面上看不到複合的跡象。」
洗牌,提問,切牌,抽牌,解牌,補牌,建議,全程不到20分鐘。
對於已經有了3年佔卜經驗的90後七頁來說,這套流程重複過太多遍,類似木木這樣的情感問題一直是她佔卜的主要內容。在她看來,現代年輕人甚至都不清楚親密關係到底是什麼,不樂於跟身邊人訴說,找佔卜師解惑也許是最直接的方式。
「職業」
在人生的絕大部分時間裡,七頁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把「佔卜」作為成為「職業」。她的大學專業是幼教,直到2015年她還在經營自己的淘寶小店,此前她與「神秘」、「玄學」的交集大多來自於小時候對於星星、風聲的別樣感受。
她將這種感受稱之為「超感」,很難具體定義,但能讓她相信「這個世界一定有超出理智和科學之外的東西」。
哪怕即使後來真正與神秘主義結緣、以「佔卜」為職業,也不是傳統意義上職業培養、系統學習的結果。
那是2015年前後,她正準備從淘寶小店轉行做銀飾,而教她做銀飾的老師剛好有個副業是佔卜。於是由於「比較相信緣分」,「剛好這個事情是從小到大都有點好奇」,七頁開始了塔羅入門。
這樣的「巧合」直接定義了七頁之後的人生,也意味著難以估量的時間成本和學習成本。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才成為一個能夠獨立佔卜的塔羅師,出現在2017年逐漸興起的佔卜市集上,這期間基本上是「老師經驗傳授」、「佔卜服務練習」、「個人鑽研學習」三個部分連軸轉。
而其中「個人鑽研學習」又是成本中的大頭。課程需要費用、教材需要費用、用具需要費用,並且為了成為更好的佔卜師,課程、教材、用具也往往不會僅限於「佔卜」這一個品類裡。同為90後塔羅師的水水就給出了一個很具體的數字。
她初中開始研究星座、搜索佔卜課程,大學攻讀心理學專業了解人的內心。她在《關於我和神秘學》的微博文章中寫道,自己自2012年進入佔卜圈,歷年來所學涉及佔星、塔羅、八字、風水等等內容。幾年來的課程費用,據她估算近30萬。
當然在佔卜師內部水水和七頁並不能歸為一類,大概類似於「學院派」與「街頭派」——這是能帶來很多顯性差異的分類,比如基於「學院派」的系統性,在「靠佔卜吃飯」這件事,水水更富有階段性和針對性。
水水的微博有3.9萬粉絲,通過顧客間的互相宣傳,逐漸積累下了一個固定的受眾群體,即使遠在美國,幾乎每天都有線上預約顧客,「目前還是做純佔卜,但未來可能想往風水方向轉,更賺錢些」。
七頁則更加看重「交互服務帶來的成就感」,可以通俗地解釋為「佛系」,會選擇酒吧或者自己家裡都可以是佔卜場地,心情好點時還可以跑跑集市擺擺地攤,然後並不指望能夠帶來多豐厚的回報,「能保證生活就夠了。」
不過無論怎麼分支,有一點是肯定的是:類似七頁、水水這樣年輕的「職業塔羅師」,在當前中國的塔羅市場逐漸佔據了主流,並開始推動「佔卜」逐漸成為一個擁有穩定商業模型、上下遊分工、穩定人才培養機制的完整產業。
獨立工作的七頁,通過塔羅賺取的收入,能夠滿足基本生活,而水水的業務已經開始團隊化運作。
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整個市場環境對於「塔羅佔卜」就顯得更友好:職業塔羅師們幾乎都從小就對神秘學有所啟蒙;家境尚可,以至於年輕且沒太多生存壓力;依靠社群、社交媒體口口相傳,以極小的宣傳成本逐漸形成自己的穩定客源——這幾乎是這個時代賦予他們的特權。
時代也讓他們的市場變得廣闊。據水水介紹,來諮詢的客戶以90後、80後的年輕女性為主,問題集中於感情與生活。「年輕一些的會問和戀人是否適合在一起,婚姻狀況等,稍大一點的則關注成家立業、父母健康、個人發展。」七頁的客戶畫像也大抵相同。
湧入塔羅這個行當的青年人,似乎迎頭撞進了一個「黃金時代」:全民焦慮之下,人人都渴望一條縫隙以窺見更複雜的自我,他人或社會。
而外在變動激增的不安全感,也驅使人們求問「玄學」,試圖尋找平定內心的答案。2020上半年,七頁明顯感覺到問事業與學業的顧客增加了許多,「人們對大環境的無力,相對的則希望對自己有更深入的了解。」
儘管塔羅師的職業化,正日漸成為現實。但在20年前的中國大陸,將塔羅作為「職業」,是一件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情。
「往事」
塔羅牌最早引起人們的注意,或多或少得益於日漫和臺綜的傳播。
2002年《百變小櫻》動畫首次在內地播放,「初代萌王」木之本櫻所持有的庫洛牌,不僅擁有精美的圖案,每張牌還具有不同個性與魔力,這對於初次踏進「魔法世界」的少年、少女們來說,極具吸引力。
而伴隨這股風潮,由動畫衍生的卡牌周邊以及佔卜圖書成為那個時代學生們的課間遊戲,以清水玲子為代表的漫畫塔羅也在內地傳播開來。
三次元的「塔羅文化」也正在冉冉升起。同樣是在2000年前後《開運鑑定團》、《塔羅魔法心》等一系列臺灣命理綜藝節目開始通過鳳凰衛視等平臺在大陸播放,成為許多人第一次了解獲悉星座、塔羅等知識的窗口。
到了2005年,當時網名還是貓六的莫然,創辦了一個名為中華塔羅網的網站(現名中塔塔羅網),成為早期塔羅愛好者的聚集地之一。他曾在採訪中提到自己的塔羅研習受到莫利斯的指點,而後者正是《塔羅魔法心》的主持人。
不過這一時期,塔羅愛好者雖然有了肉眼可見的增多,但人們的初衷更多是愛好而非牟利。這一點,香香和蟲大可以作證。
香香大約是在2003年接觸到塔羅,彼時國內的塔羅牌有限,以娛樂性質為主,一些盜版更是印刷粗糙。家裡的親戚從國外帶回一副塔羅牌,卡牌上精緻的圖案,可以佔卜的「能力」讓她著迷。隨著接觸的深入,香香得知塔羅在國外有幾百年歷史,牌種更是成千上萬,「每種牌都很漂亮,那時會去想辦法把它們找回來。」
不同於香香對於塔羅牌本身的痴迷,蟲大對塔羅的好奇在於佔卜的原理、結構。據他回憶,早期的學習普遍受到臺灣老師們的影響,學習資料也多是臺版或者外文圖書。儘管通過QQ群,小部分愛好者們可以相互交流,但仍缺乏更為聚合的平臺。
2005年貓六創辦中華塔羅網,網絡論壇很快吸引了塔羅愛好者們的目光,在時任版主零的介紹下,蟲大也註冊了論壇。很快從全國到地方,塔羅的論壇、貼吧、網站,逐漸豐富。2006年,蟲大參與了格林木屋塔羅論壇的組建,香香和黎明船長創辦的中華塔羅會館論壇也開始受人關注。
網友在論壇
很快香香發現,有不少網友會在論壇上問哪裡能買到正版的牌。那時國外的代購直郵業務遠沒有流行,香香尋牌多是聯絡香港的「塔羅中心」,「論壇裡粉絲對牌的需求,就會多帶一點回來,沒想到慢慢的就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了。」
一來二去,進口國外正版的塔羅牌也成為了她十餘年來的主要業務。
格林木屋塔羅館的實體店
相比之下,格林塔羅木屋論壇的發展則一波三折。
蟲大「最初的想法很單純,想一直研究塔羅,所以想有沒有辦法將它變成供我們生存的方式」。這一時期,成立線下實體館是塔羅師們商業化的普遍嘗試,例如2006年梁嘉寶(BoBo)在廣州五月花廣場創辦塔羅牌魔法屋,2007年嵐子與丈夫在北京地安門西大街開設塔羅咖啡館。
沿著這條路徑,蟲大、仲天、貝伊等人在2011年,以塔羅主題休閒吧的形式,在成都好望角商業文化廣場成立了格林木屋塔羅館。
但這個決策在如今看來,並不明智。「我們並沒有管理休閒吧的經驗,經營期間基本都是虧損的。」格林塔羅館面臨的問題,也是當時絕大多數塔羅實體店的困境——僅依靠塔羅的收入,不足以支撐店鋪開支。香香曾前往廣州、北京、蘇州等地協助塔羅師開設實體店,「但線下幾乎做不下去,成本太高,很難運作。」事實也是如此,梁嘉寶的幾家分店在後來陸續關掉,北京的塔羅咖啡館也暫停了實體店業務。
僅一年,格林塔羅館便結束了休閒吧業務,轉向專業諮詢並開始盈利,但看似正在步入正軌的格林,很快遭遇了劇烈的衝擊。「我們館的仲天老師在2013年去世,再加上那時大家有了各自的出路,後來就關閉了實體館。但格林是大家的心血,所以我們也還在守著格林這塊招牌。再後來團隊的業務出現了分向,我這邊主要負責專業研究和教學。」
可以說在2011年前後,塔羅還只是局限於QQ群、論壇、實體店鋪,當時的小眾性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塔羅師的收費,再加之客源並不穩定,實體店經營屢屢碰壁。但另一方面,塔羅學習的低門檻,靈活的佔卜形式,極具線上基因。伴隨社交媒體的東風,線上塔羅逐漸走進大眾視野。
「生意」
在香香的印象裡,線上塔羅業務的逐漸明朗,與大環境的寬鬆密不可分。「剛開始大家顧慮很多,在想這個東西可不可以做,國家允不允許,那時國內沒那麼開放,淘寶上的一些店家做佔卜還會被處理,甚至關店,不像現在隨便都能在淘寶上搜到塔羅佔卜師佔卜。」
同時,社交媒體的高速發展,極大豐富了塔羅師的宣傳路徑,為普通人接觸塔羅提供了更為便捷的途徑。截至2020年8月,以「塔羅師」為關鍵詞進行微博帳號搜索,可以查詢到1000個帳號。
在微博上,塔羅師們通常會在簡介留下自己的個人微信作為溝通渠道,有的人會在置頂微博中註明自己的業務範圍,但鮮少有塔羅師會在博文中列出自己的收費標準。
「無法明碼標價」,一方面是出於積累顧客的考量,吸引微博粉絲添加微信詢價,增強黏性以培養潛在顧客。另一方面,也與塔羅師們差異化的收費標準有關。
例如七頁的收費標準,「一般20分鐘以內66元,40分鐘以內88元,60分鐘或以上會收100多元。如果是去集市擺攤,就是收20元一次的體驗價。」而接觸塔羅更久的蟲大,收費要昂貴不少,「200元10分鐘,一次諮詢大概十幾分鐘到半小時,顧客一次消費一般在600塊以下。」
學習的低門檻、靈活的工作形式,相對可觀的收入,塔羅開始從小部分人的愛好,逐漸熱門起來。香香在塔羅牌銷售量增長中,感知到這一趨勢。「有了網絡的發達,直播等自媒體以及遍布各個平臺的塔羅師,塔羅才越來越普及,知道塔羅的人越來越多,對牌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多。」
而有的人敏銳地利用這個趨勢,抓住了「財富密碼」。一批圍繞塔羅學習的機構紛紛成立,塔羅學習的陣地從線下、貼吧、QQ群,轉向機構策劃的「系統」課程、網課平臺,塔羅教學的也由塔羅師的個人行為,逐漸發展為機構、團隊運營的品牌項目。
2014年COA澳洲神秘協會重新開放,2015年殘雪Cloris創立魔力秘境,同年,鄭小予等人在北京成立RAS學社(北京瑞阿斯)。儘管幾家機構的具體業務各有側重,但在機構簡介中均以研究、傳播神秘學文化為關鍵詞,在經營上提供「培訓—考核—證書」,即學員接受機構培訓,通過相關考試獲得該機構頒發的塔羅師證書。
站在今天來看,塔羅以及背後的神秘學,儼然從愛好者的興趣走向商業化運作,日漸形成了佔卜、教學、塔羅牌及周邊銷售,這三門主要的生意。而近些年許多像水水、七頁這樣的年輕人加入,正將塔羅變成謀生的技藝,把塔羅師變成一個正經的「職業」,也開始有聲音將塔羅形容成為一個新興的「行業」,但在蟲大看來,它還只是個圈子。
「圈子」
「我覺得塔羅在國內算不上行業,一群愛好者因興趣而研究,為人們提諮詢服務,處於市場發展需要,所以形成了某些不是很正式的職業。」蟲大說道,「在國內大家各說各話,沒有被業內認可的行業協會制定行業標準。」
沒有標準,幾乎是圈子的共識。
在七頁看來,塔羅乃至神秘學在西方擁有更成熟的學科體系,是「活在陽光下的產業」,國內所謂的機構或者大師課程「不是一個可以拿在國家層面上來具體說的事情。」香香提到,很多人為了從業方便,會選擇考取證書、頭銜等,但在國內幾乎沒有權威的組織。「一些自稱是協會的大多也是私人註冊的,也沒有辦法去給一個什麼頭銜、證明什麼。」
面對圈子各說各話的局面,有人曾試圖網絡搭建溝通。
2017年,大雪深霧策劃了一個《名師解牌》節目,邀請貓六、拿鐵、殘雪、BoBo等20名塔羅師進行解牌直播。但節目只持續了一季,總共十期,原因是他的直播帳號被封停。
還有人想通過全國塔羅大賽劃分水平,但從知乎問題「第三屆塔羅大賽為什麼變成了撕逼的名利場」看來,結果也不樂觀。
圈子的另一個問題,在蟲大看來,是一些學藝不精的人以各種噱頭招搖撞騙。例如一家機構的文章中,宣稱只要花費5800元,便能學習三天名師課程,拿到塔羅師證書,並且有機會與公司籤約成為紅人,月入八萬不是夢。通過這類線上塔羅課提供的一條龍服務,一個普通人從入門學習到「解決就業」,只需要花費幾天時間。
「速成」、「賺快錢」,不僅讓外面的人對塔羅不斷誤解,也讓玄學圈子裡的人看不起塔羅。「有個說法是塔羅處於佔卜工具鄙視鏈的最底層,其實根本不是這樣,但如果圈子裡賺快錢、學藝不精的人多了,那就沒有未來可言了。」
在氣憤之外,他也叮囑我圈子裡還是有真才實學的人,「還是有很多正面的東西。」在他看來,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塔羅師的職業準則,但是和做人一樣要有道德。「塔羅師一定要專業,一旦顧客相信了你,那你的每句話都會影響到他們。第二平等的對待你的顧客,站在他們的角度上。還有就是要保護顧客和第三方隱私。」
至於魚龍混雜的圈子裡,如何衡量塔羅師的專業性,七頁給了我幾個參考項。
她覺得一個較為合格的塔羅師要有自己的「公眾號」,除了佔卜反饋還應該有一些塔羅知識介紹、科普、對塔羅的探索和分享;其次有自己的工作室, 「如果有一個需要負擔的東西,會更有責任感、職業規劃感,可以提供更專業的服務。」另外塔羅師需要去知乎豆瓣等公共平臺回答相關問題,或者與其他佔星師、塔羅師合作,參與線下沙龍互相討論。
香香則告訴我,目前外界對塔羅佔卜還是有挺大誤解的,「結果準不準,不足以成為評判塔羅佔卜的依據」。
在她看來,如果人的行動被準確預測,就意味著當事人多年來的想法和邏輯始終沒有變化。人的過去決定了現在和未來,所以從塔羅中解讀過去的行為方式,可以預測未來的行動,「塔羅只是一個媒介。是自己在決定自己的未來,你只是不知道你的潛意識在決定你的未來,並不是什麼外在東西決定。」
後記
儘管木木獲得的佔卜結果告訴她,兩個人的複合的概率基本沒有,但她並沒有遵循牌意。「佔卜說兩個人都不主動,所以我逆反了。」結束佔卜的一星期後,她主動聯繫前任複合,但是並沒有成功。
「雖然從結果是印證了塔羅牌的預測,但我反而沒那麼迷信塔羅了。」木木告訴我,「畢竟遵循了自己內心的想法,而沒有因為佔卜的結果而放棄行動。」
「未來也許還會嘗試塔羅佔卜,但是只會把它當成事件的一種可能性吧,畢竟最終做決定的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