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在網上發現一篇奇文,是曾經龍泉寺的法師賢書(賢二)的作品《鳳凰嶺驚夢:學誠往事》,讀後驚覺學誠事件一直發酵至今,遠未成為過去。(想了解此事始末,可參考這個站點:https://www.jingmengxing.com/)
龍泉寺:封閉體系中的造神運動
為什麼寺廟裡會發生這樣的事?從賢二此文、二賢(賢啟、賢佳)的舉報材料中都可以看到,龍泉寺(及旗下一些寺廟,如女尼所在的福建極樂寺)的管理方式是非常封閉式的,在此出家後,身份證、手機等需要上交,上網需申請且僅限於公事,每天有大量事務安排,跟家人打電話、見面都受限制。可以說,進入這樣一座寺廟,跟外界就斷聯了,幾乎接收不到外面的信息。
在具體修行內容上,問題就更大了。這裡的修行方法不是研讀經典、互相論辯,而是只強調「依師」。簡而言之,就是相信自己的師父。久而久之,大家都相信了師父是古佛再來,每天翹首盼望得到他的開示,對於他的要求幾乎從不質疑,心甘情願地為他拼命工作。這個師父就是學誠法師,他的微博、博客都是弟子打理,署名著作也是弟子代勞,他在寺廟裡面是神一樣的存在,大量物資(包括金錢、房屋)、各種資源都在他一人掌控之下。
在這個封閉的體系中,法師們逐漸改變了。一些人走到了權力上層(學誠則更是登上權位頂峰),為出家而捨棄了的名利之心開始復甦,甚至越來越強,學誠是其中的典型。在他的領導下,龍泉寺迅速擴張,地盤越來越大,人才越來越多,儼然一個快速成長的商業集團,而他的個人形象則跟這個集團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這個角度出發,就能理解為何學誠會出事,為何他出事後,龍泉寺僧團要與他切割如此不易,因為這跟整個寺廟的發展、每一個人的利益都息息相關。
誰是扳倒學誠的英雄?
公眾所知的舉報者是二賢,即賢佳、賢啟,但最初看舉報信時,我已注意到賢甲(賢魚)是最早舉報者,在她向賢啟揭露了師父騷擾的問題後,整個事件才慢慢浮出水面。在《鳳凰嶺驚夢》一文中,我又發現賢菜(賢董)也是重要當事人,她在遭受學誠侵犯後一直要求得到補償,2018年更是親自到龍泉寺來要說法。最後因協商不成,幾位法師決定讓賢菜去報警,這一舉動才迫使學誠改變了態度,答應了賢菜的要求(三條:極樂寺換負責人,澳洲道場換負責人,補償36萬),然後才寫了撤案申請。
一方面,僧團內部希望保住學誠這個招牌,只讓他退居二線,事件不對外公開。然而,賢甲的問題仍不能解決,且賢佳、賢啟要求學誠徹底退位甚至要他還俗,這是保學誠一方所不能接受的。在僵持中,隨著逐漸擴大的知情範圍,舉報材料被洩露到網上(此非二賢所為,但跟他們到處舉報有一定關係),立即成了大新聞,學誠也最終被迫辭職。此時,僧團內部分裂了,二賢以及那些對此事持不同看法的人(如賢二)被驅逐了出去,保學誠的人控制了寺院。
在社會輿論中,由於學誠(形式上的)倒掉,二賢成為舉報英雄,賢甲、賢菜卻較少被提及,即使提到也多認為她們是(二賢幫助過的)受害者。然而,在最早二賢起草的《重大情況匯報》中,賢甲提供的自述和證據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她的站出來更是整個事件最關鍵的轉折點。在《鳳凰嶺驚夢》一文中,我們也可看到賢菜的持續抗爭起到了讓僧團中眾多法師倒戈(儘管有些只是暫時)的重要作用。可以說,沒有兩位女法師的參與,學誠的倒臺是不可能實現的。
當然,說這些並不是在幫誰爭功,要找到真正的舉報英雄,而是想指出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在這個事件中女性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被低估、或者說被忽略了,這種低估可能是無意識的(對社會文化內化之後的無意識表現,自己對此並不自覺),而這跟整個社會對女性的歧視、佛教對女性的歧視都有關聯。
佛教歧視女性嗎?
這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一方面,佛教說眾生平等,既然所有生命都平等,性別自然也就平等了。然而另一方面,佛教的一些言論、寺廟的安排都存在性別歧視之嫌。對於這一點,不少女法師也有所察覺。在《鳳凰嶺驚夢》中,賢菜來到龍泉寺有很多要求,如要穿男法師的衣服,要跟男法師們一起吃飯,一起誦戒.,為什麼她這麼在乎這些事情,而這又被賢二認為是「十幾年來龍泉寺發生的最尷尬的事情」。顯然,在龍泉寺體系中,男女有別、女法師處於更低位置是一個普遍現狀。
在《重大情況匯報》中,二賢對事件的解讀有一些性別刻板印象。比如文中有一節「為何出家女弟子被突破道德底線」,這句話就存在問題,仿佛被侵害的女性是被引誘著做了不道德的事(破戒)。而其中提到的「女眾大多具有感性重、依賴性強等弱點」,對師父(學誠)有精神依賴等,似乎把問題更多歸結為性別。但這個說法是不對的,在《鳳凰嶺驚夢》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感性重、對師父依賴性強是龍泉寺體系中所有人的通病,甚至可以說男法師的問題更嚴重一些,因為事件的暴露是從女性覺醒所激發,而不是靠男法師的自覺。
二賢的這種認知似乎一直沒有改變,賢佳法師在之後跟網友的交流中就有所體現。比如他這樣解釋佛教制度中的性別差異,認為這是對女性的保護:「佛制戒不讓比丘尼獨宿、獨行及還俗後不能再出家等,是保護尼眾,不是歧視女性。佛教說不能女身成佛,也是基於女身生理弱點說的,但女性可以修行轉為男身而成佛」;並多次強調所謂的女性弱點:「至於情執、勾引、嫉妒等心理,女性較多較重」。然而只要把《鳳凰嶺驚夢》認真看一遍,就可知其謬誤了。
如果要解釋女法師為何被侵犯後多數沒有反抗,筆者以為更大原因是權力差異,這裡面有高高在上的師父與處於底層的低級法師之間的權力差,也有佛教體系中男女權力之差。在討論這個議題時,許多人提到的八敬法就是一個例證。八敬法是什麼?簡而言之就是一個規定,要求比丘尼眾要恭敬比丘眾、尊重比丘,包括:不罵比丘、不謗比丘;比丘尼不得舉比丘過,比丘得舉比丘尼過;每半月須求比丘教誡.等。筆者以為,佛教裡面這些因受傳統文化影響所形成的性別歧視規定,也是導致性侵事件發生的要素之一。
不完美的受害者
學誠事件遠未過去,涉及到的一些當事人如賢佳、賢二、賢菜等都還在網上積極發表意見,支持舉報和反對舉報的兩方人士也仍在激戰中。在爭議中,兩位受害者賢甲和賢菜所獲得的評價差異很大。賢甲徹底脫離了龍泉寺體系(從極樂寺逃離),一直呼籲徹查學誠事件(最新一次呼籲是2021年9月寫給福建省佛教協會的信),因此得到更多人認同;而賢菜則一開始就主張僧團內部解決,報案後又寫過撤案申請,其提出的一些訴求被認為有私下交易之嫌,尤其在後期她公開反對二賢,指責他們叛國叛教,這些言論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
坦白說,筆者對賢菜的一些言論也無法認同,因此不反對一些人對她的批駁。這裡提到的不完美受害者、也就是不苛求受害者,並不是要求大家不批評,而是指出這些言論與性侵沒有因果關係,後來學誠之所以沒有因性侵得到應有的刑事處罰,其主要責任也不在於賢菜的某些行為。比如是否「撤訴」這個謎團,也許很難再明了真相,但如果真有雷霆手段如查吳亦凡,結果就不會如此。有關機構的作為、僧團的態度,都對此事有更大的影響力。
在一些性侵事件中,受害者也許並不希望用法律手段來解決(儘管並不放棄這種可能性,但更多是一個手段而非目的),這跟其他參與者的意圖(要求法律制裁,公開處理)就可能產生衝突。是聽從當事人的意願,幫助她去談判一個她想要的補償方案,還是把這件事作為一個契機,來達到扳倒壞人的目的呢?哪一種方式更符合我們想要的正義,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一個艱難的選擇。就我個人而言,我傾向於做出跟賢啟一樣的選擇,但我並不認為這樣做就完全沒有問題,因為它可能使得受害者的處境更艱難。
這是所有米兔參與者都需要考慮的問題,這也並不是一個泛泛而談的問題,當你真正參與進去的時候,你可能會發現,它就是你馬上要面對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