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櫻花略早一點的是瑞香,又曰沈丁花,香氣冷清又甜蜜,宜雨。只有秋桂才配得上,而它們又都屬木犀科,不過桂花是宜晴天的。在這個時節,十大功勞的黃色小花也極香甜。這種植物的名字很奇妙,和名曰柊南天,倒容易懂,因為柊樹有尖刺的葉子頗與之相似,十大功勞秋季所結果子也與南天竹的果實形態略近,不過顏色不同而已。此時的京都尚且清冷,與隨後三月杪、四月初櫻花季節擁擠喧囂的情境成鮮明的對比。
櫻花是很守信的,年年春來,常常毫無預兆地一夜開了大半,又一夜醺醺然全開,遠來的遊人運氣足夠好,正巧趕上,真是無比喜歡。最美無過夜櫻,在水邊垂垂曳曳。夜氣朦朧,花枝豐饒,流水不知從何處來,攜落英與花影往黑暗去,不可置一語。突然一天春雨,脆弱的花很快就凋盡,只好無限惋惜,或者去仁和寺看晚開的御室櫻和平野神社的御衣黃。研究室的同學們找了幾處不怎麼被遊客注意的看櫻花的地方,說是「本地人的櫻花」,如左京區政府附近一段的白川疏水道、北部校區操場附近的一段疏水道,以及北白川天神宮。有些地方跟景區離得極近,但遊客絕不涉足,因而就成了本地人尤其在意的地方,仿佛是未經打擾的自家後院。
今年櫻花的確結束得很早,雨水也勤於往歲。枝頭還只是花苞的時候,覺得很安心。因為這意味著熱鬧的日子還沒有來,尚來得及處理上年拖欠的債務。然而春天是無法阻擋的。幾乎是一夜之間,花開了三分之一。又一夜,全開了。家門口全是人,上學途中異常擁擠。今年還多了自拍杆這種充滿自信的工具,長戟一般威武地舉著。看天氣預報說連日有雨,幾乎是大鬆一口氣的感覺:立刻下雨吧,已經有過最美的一瞬,不必繼續留存於汙濁的世上。
三月三十一日的記錄,說夜裡研究室一行人去鴨川邊看花。三五人在便利店買了酒,走到水邊,四周黢黑,也看不清花。風很冷,但大家不願意掃興,還是找了一處被路燈微光照亮的角落,坐在木凳子喝酒聊天。大家都已過了在大晴天早早帶著塑料紙墊到河邊佔位子喝酒看花的年齡,或者說原本就不是那樣敢於湊熱鬧的性格,因此才寧願在寒風割面的水邊多坐一會兒,聽枝頭花瓣溫柔的簌簌輕響。大家談到各自的宗教,只有我一人無信仰,其餘諸位至少父母輩都信佛教,有淨土宗、淨土真宗、真宗大谷派、真言宗等。有人自己也信,日常會持誦經文。有人則說,直到祖父過世,舉行葬禮時才知自家是信什麼教派。有人雖無特別信仰,但受家人耳濡目染,也記得幾段經文。
酒喝盡,只好起身回去。一路閒談,不知怎麼說到《萬葉集》。額田王的句子:「君待つと吾が戀をれば我が屋戸のすだれ動かし、秋の風吹く。」譯作「繾綣待君疑君至,卻惱簾動秋風起」。想到「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又想到「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都是相思的佳句。譬諸今日,好比聽到郵件響,以為來自期待的那個人,卻只是系統郵件而已,實在惘然。清少納言的句子:「夜をこめて鳥の空音ははかるともよに逢坂の関はゆるさじ。」譯作「夜深施計作雞鳴,逢坂嚴關絕不開」。此句絕妙,在於巧用函谷關之典,拒絕情人之邀,說雖然假作雞鳴打開了函谷關,而我心中這座逢坂關,卻絕不會向你打開。逢坂關位於山城國與近江國的交界處,是交通要塞,因「逢」與相遇的「遇」同音訓,故而又意指男女相逢與別離,是和歌常見的歌枕。這種雙關,大概類似「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雋永的詩句,很容易就記住了,在心頭盤旋不去,並在下一次遭遇相似境況時便如滾動字幕一般出現在腦海裡。與對方的交往,也因為多用了一種典故,而更為搖曳動人,可會心一笑。
每年四月一日至三十日,祇園甲部歌舞練場都有公開的舞蹈演出,所謂「都舞」(都をどり)。這項活動的歷史百年有餘,不單京都人喜歡,外國人也十分感興趣。每場演出只一小時,節目多為春夏秋冬的輪迴,有同樣打扮的年輕舞妓們齊齊作舞,也有二三藝妓的沉著舞蹈。每個節目都不長,舞臺花樣很多,熱鬧好看,即便聽不懂長歌的內容,光看臺上姑娘們可愛的姿容,也興味盎然。這樣的表演實在太適合京都的遊客了。都舞的動作幅度都不大,手指併攏,指尖或微微外翻,或微微內收,藉此傳達複雜微妙的情緒變化。舞者手指的表情與中國傳統戲曲中複雜多樣的手勢有截然之別,這與中國戲曲的題材、服飾有很大的關係。和服下擺拘謹,衣袖方正,並露出較長一截手腕,並不適合過分大的動作,而是通過拍手、合掌、握拳等簡單的方式,做出萬千變幻。
中國戲曲舞臺的女性,衣裳種類甚多,且有水袖——可視為手指表演的無限延伸。程硯秋說,旦角的蘭花指代表女性成長的過程。
表演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天真活潑,蘭花指應該緊握著一些拳頭,突出的一個手指來表現年齡的特點;二十歲左右的少女,如花朵慢慢綻放,指法就應當表現出含苞待放的形式;而中年婦女的指法則要求莊嚴嫻美。
舞步的差別更大,和服的約束與緩慢悠長的滑步(おすべり)十分相宜。滑步的作法,大約是先抬右足,放下右足的同時,左足微微向後滑去,重心下移。再通過上半身的種種動作,表達種種情境。在極富節奏的鼓聲裡,腳步亦極富節奏,這種有趣的步法,在能劇、狂言等傳統樂舞形式中都常見到,我覺得非常有意思,甚至認為這是日本民族獨特的節奏感,在小孩子們拍手蹦跳唱歌謠時也能體會到,遺憾的是未及深考。
關於京劇旦角的步法,程硯秋也有精妙的論述:十三四歲的小丫鬟,應使用活潑的小腳步;二十歲左右的少女,應當「腳跟起落在腳尖前」,不慌不忙,一步一步緩緩行動;出嫁後的中年婦女,大部分是青衣,步法可以自然,走路時兩腳的距離可以過半步。我有一位京都出身的師妹,愛好京舞,每周都去師傅家練習。她生的很好看,舉止端雅,十分不俗。「我就當鍛鍊身體了,可耗體力了。」她說。
甲部歌舞練場附近,有建仁寺,還有以斷絕惡緣出名的安井金比羅宮,那裡的繪馬上寫滿的願望——不,更多是「怨」望,許多都是女人的。祈禱丈夫與其他女人快斷絕關係,祈禱情人快與妻子離婚,祈禱與前男友徹底斷絕關係,祈禱與丈夫順利離婚。有些還稱得上祈禱,有很多則是觸目驚心的詛咒,難為她們還端端正正地寫出來,甚至把所痛恨之人的姓名、工作地點都仔細寫下。看過之後,唯覺女心悽苦。祇園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偶爾涉足,即有誤闖異空間的感覺,急忙逃離,直到返回河原町、寺町通附近才心神稍定。
櫻花過後,花事更盛,但人們不再蜂擁而上,氣氛變得從容許多。漸漸到了我最喜愛的春夏之交。芍藥、牡丹、藤花、鳶尾、繡球、杜鵑、楝花,種種名目,單是羅列也足令人喜歡。山裡的植物,花期都比城中晚上半月之久,因此若錯過城裡的花,還可以到山裡看。
五月十五日,是葵祭。迤邐富麗的時代裝束隊列,自御所出發,至下鴨神社,修禊畢的齋王代著五衣唐衣裳,即所謂十二單者,乘腰輿,在浩浩蕩蕩盛裝的人流與青山碧水的映襯中,最終抵達上賀茂神社。欣賞齋王代的裝束,是十分賞心悅目的事。隨後跟來騎馬的巫女與諸位命婦,濃妝垂髮,也都有可愛明麗的衣裳與妝容。童兒們敷白粉,點紅唇,一臉嚴肅。牽馬的男人們就有些湊合了,衣服也舊了,有些懶洋洋的年輕人,很有可能是打工的大學生,對此,森見登美彥就在小說裡寫過。
儀式結束後,到上賀茂社社內的大田神社看燕子花,是最好的安排。池沼內碧葉叢生,此時恰生出無數溫柔的藍紫色花朵,據說是平安時代以來一直延續的品種。藤原俊成有歌曰:神山有大田,池沼燕子花。我心深深願,一如顏色佳。我的一位老師最愛此處,年年都要來看:「打動過平安時代才媛雅士的顏色呀。」可惜今年看不到這麼好的花——五分之一的花苞,都被山裡下來的鹿吃掉了。藍紫色的花,似乎並不很美味,但鹿喜歡,真讓人想不通啊。
本文及文中部分圖片選自《有鹿來:京都的日常》,有部分刪節。
天地之美·閱然紙上
中國國家地理圖書|cngbook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