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說的是臨濟義玄禪師,唐朝禪師。
今天我們比較熟悉的是:現代的各路高僧大德,在介紹其出身的時候,有很多都會自稱臨濟宗第xxxx代傳人。
不過我相信,大部分同學如果仔細研究了《臨濟錄》,乃至讀完本篇文章,都會對上述各路高僧「臨濟傳人」的說法產生質疑。
拋開以上真偽不辯,要想說臨濟有多牛,並不是因為其創立了臨濟宗,而是關於他的思想。
對此,先看看後世對臨濟大師的評價:
明代淨土宗高僧蓮池大師在《竹窗隨筆》中說「先德(大慧宗杲)有言『臨濟若不出家,必作渠魁,如孫權曹操之屬』。曷為乎以臨濟擬孫曹也?蓋擬智,非擬德也!袁紹謂生子當如孫仲謀,而孔明亦言,曹操用兵,仿佛孫吳,智可知矣!使其不以此智外役,而以此智內旋,舉平生神機妙算,盡抵在般若上,則於道何有。又古雲『悉達若不出家。必作轉輪聖王』。此兼智兼德之論也!大小殊而其意一也!」
這是明朝高僧蓮池大師對臨濟的評價。意思是說,臨濟若不出家,靠他的才智當個曹操一樣的梟雄是綽綽有餘的。
再看隔壁日本。
在日本,臨濟和王陽明一樣,都是日本人佛教界乃至思想界著重崇拜與學習的偶像。
柳田聖山在《臨濟的說法及其在思想史上的意義》中說「在中國佛教漫長的歷史發展中,臨濟義玄和他的禪是最為傑出的。」
也說「臨濟義玄的歷史地位在於他最具有人間性,這一點遠遠超過他作為臨濟禪祖師的地位。」
鈴木大拙在《禪學隨筆》中說「臨濟是中國唐朝最偉大的一位禪師。」
哲學家西田幾多郎說:「所有的書都燒掉,只要留下兩本書我就滿足了,一本是《臨濟錄》,另一本就是《嘆異抄》。」
而印度人奧修(作者其實很討厭這個人)在《奧修喜歡的書》中說「臨濟是把禪的花朵從中國帶到日本去的那個人。他把禪的精神傳到日語當中,而且不但傳到了語言中,還傳入了文化、花道、詩歌、園藝與家俱擺設。一個人、僅僅一個人,就改變了整個國家的生活方式。」
名人點讚說完了,那麼臨濟為何得到這個評價呢?
在我看來,臨濟作為佛教高僧,他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可以從浩瀚的三藏十二部經,無限的法門,理論,實踐中提煉出最核心的教義,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以心印心的教義。
而且這個核心,臨濟提煉的比先前的各位禪宗祖師還要徹底,已經上升到了「原人覺醒」的高度。
柳田聖山是這樣理解臨濟的,「臨濟義玄禪的特色,大體上是在野的自由人的佛教,因而是徹底裸的宗教,是極其普通人的人生理想問題。乍一看,這種說法似乎很離奇,其實臨濟說的無依道人也好、無位真人也好,歸根到底是自由人。」
「佛性並不是說在理論上有成佛的可能性,佛性既不是人人皆可成佛的精神因素,也不是潛在人體中如魂之類的實體,而是說有血肉之軀的人即是佛性。這與其說是佛性,不如說是佛。這樣的佛性不是被作為真理或原理的本體,而是生活於現實世界裡的佛。至少臨濟是這樣理解佛的。」這樣的理論是建構在這樣的一種基礎上,即所謂的佛性,並不是抽象的內涵或存在,而是現實世界中一切的存在,是血肉飽滿的。
臨濟這樣的觀點也並非原創,而是對達摩觀點的繼承。
比如在《達摩血脈論》中就有提到:「若離眾生性,別有佛性可得者,佛今在何處?即眾生性,即是佛性也。性外無佛,佛即是性;除此性外,無佛可得,佛外無性可得。」
沒錯,經歷了無數修煉與學習後,最後的結論就是你就是佛,你是起點,也是終點。
所以覺悟者與不覺悟者的區別,就在於你敢信不敢信這個觀點,敢不敢承擔這個觀點(這個下文會闡述)。
但是這樣的觀點也是驚世駭俗的,甚至是帶有革命性的,對彼時的禮教等級制度的衝擊可想而知。
不過單純從結論上看,彼岸的尼採叔叔是肯定要點讚的。
那麼為何臨濟的觀點是「驚世駭俗」呢?這主要體現在臨濟禪師的罵(喝)上面。
臨濟精彩的地方就在於其向偽佛法展開的全面批判。
我一向反對死捧後世對古人觀點的各種解讀與假設,因為一旦有了這些,則真正的觀點則如兌了水的酒一般無味。
所以,對臨濟的思想,我儘量做到述而不作,看看原文是怎麼記載的。禪宗典籍中記載臨濟言論的很多,比如《人天眼目》,《祖堂集》,《傳燈錄》等等,為避免爭議,現選擇被收錄於《續藏經》中的宣和本《臨濟錄》為主。
現在和大家一起來看看《臨濟錄》中臨濟祖師的本來面目。
首先看臨濟是怎麼懟修行人的。
師又云:「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無常無事,屙屎送尿,著依(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你諸方言道『有修有證』,莫錯!設有修得者,皆是生死業。你言六度萬行齊修。』我見皆是造業。看經看教亦造業。」
「有一般瞎禿子,飽吃飯了,便坐禪、觀行,把捉念漏。你若著心看靜,舉心外照,徹心內澄,凝心入定,如是之流,皆是造作。」
「常侍一日訪師,同師於僧堂前看,乃問:「這一堂僧還看經麼?」
師云:「不看經。」
侍云:「還學禪麼?」
師云:「不學禪。」
侍云:「經又不看,禪又不學,畢竟作個什麼?」
師云:「總教伊成佛作祖去。」
Look, 在臨濟這裡完全顛覆了人類對佛教的認識,畢竟大部分人認為佛教就是該「修行」的,念佛啊,打坐啊,布施啊,放生啊等等,而這一切在臨濟這裡完全淪為了擺設。
其實,了解禪宗史的同學知道,坐禪看靜本來就是禪宗北宗倡導的,而慧能與神會大師弘揚的南宗根本上是不提倡坐禪的。
遺憾的是,現代的禪宗,則更是體現出了神秀的北宗的為代表的現象,幾乎無人宣揚南宗的觀點。
不過為何臨濟與祖師們願意這樣呢?
他們立意點只有一個,就是眾生皆是佛。佛不修行,佛不求佛。
下面繼續看臨濟大師是怎麼懟神通的
「大德!且要平常,莫作模樣。有一般不識好惡禿奴,便即見神、見鬼,指東、劃西,好晴、好雨,如是之流,盡須抵債,向閻老前吞熱鐵丸有日。好人家男女,被這一般野狐精魅所著,便即捏怪、瞎屢生,索飯錢有日在。」
「道流。真佛無形,真法無相。你與麼幻化上頭作模作樣?設求得者,皆是野狐精魅,並不是真佛。是外道見解。」
「夫如真學道人,並不取佛,不取菩薩羅漢,不取三界殊勝,迥然獨脫,不與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諸佛現前,無一念心喜。三塗地獄頓現,無一念心怖。緣何如此?我見諸法空相,變即有,不變即無。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所以夢幻空花,何勞把捉?」
這裡臨濟將各種修行人的「境界」和「特異功能」等等也納入了打擊範圍之內。
畢竟對超能力,神通,神跡的執迷,似乎是修行人與宗教徒的通病:比如某某在禪定中看到什麼菩薩了啊,做夢時夢到什麼仙人了啊等等。
然鵝,在臨濟看來,這些都是夢幻泡影,和變戲法沒本質區別。都是唯心所現,沒啥了不起的,離真正的真理還差太遠。
在臨濟看來,真正的真理是什麼?就是「十方諸佛現前,無一念心喜。三塗地獄頓現,無一念心怖。」
這才是對終極的自信與自由的實現。當然,臨濟之所以驚世駭俗,懟同行也是必須有的戲碼。
且看:「今時學者,總不識法。猶如精鼻羊,逢著物安在口裡。奴郎不辯、賓主不分。如是之流,邪心入道,鬧處即入,不得名為『真出家人』,正是『真俗家人』。
「道流!你取這一般老師口裡語,為『是真道、是善知識、不思議。我是凡夫心,不敢測度他老宿』。瞎履(驢)生!你一生只作這個見解,辜負這一雙眼。冷噤噤地,如凍凌上驢駒相似。"
『我不敢毀善知識,怕生口業』。「道流!夫『大善知識』,始取毀佛毀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罵辱諸小兒,向逆順中覓人。
「有一般禿比丘,向學人道:『佛是究竟,於三大阿僧祇劫,修行果滿,方始成道』。道流。你若道『佛是究竟』。緣什麼八十年後,向拘尸羅城,雙林樹間,側臥而死去?佛今何在?明知與我生死不別。」
「有一般不識好惡禿奴,向教中取意度商量,成於句義。如把屎塊子向口裡含了,吐過與別人。猶如俗人打傳口令相似,一生虛過也。道『我出家』,被他問著佛法,便即杜口無詞,眼似漆突口如簷。如此之類,逢彌勒出世,移置他方世界,寄地獄受苦。」
在上面這些段落中,我們可以看到臨濟祖師是經常「不經意」間就諷刺了其同行:比如將不懂佛法的出家人描述為俗家人;打擊一問三不知講不出佛法或做複讀機的出家人;鼓勵弟子要有自己的想法並大膽的說出來,不要太重視那些老朽等等。當然,臨濟用的最多的還是禿奴,禿驢,瞎比丘,凍驢等等的詞彙,簡單痛快——臨濟祖師似乎很喜歡用驢來做比喻。不過,連續懟不是目的,懟的目的是強調弟子不要有凡聖之別,要有自信,有大丈夫氣,有作佛的勇氣和承擔。從而將人這一主體置於萬法頂端的無上的位置上。
且看:「道流!只如自古先德,皆有出人的路,如山僧指示人處。只要你不受人惑,要用便用,更莫遲疑。」
「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及,即便忙忙地,徇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
「你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師不別。你欲得識佛祖麼?只你面前聽法底是。學人信不及,便向外馳求。設求得者,皆是文字勝相,終不得他佛祖意。莫錯!諸禪德,此時不遇,萬劫千生,輪迴三界,徇好境掇去,驢頭肚裡生。」
「道流!你只今聽法者,便能去處自由。約山僧見處,勿(無)嫌底法;你若愛聖憎凡,將受縛於聖凡之境。有一般學人,向五臺山裡求殊,早錯了了。五臺無文殊。」「你若識文殊麼?只你目前用處,始終不異,處處不疑,此個是『活文殊』。」
「自古先輩,到處人不信,被遞出始知是貴。若到處人盡肯,堪作什麼?所以獅子一吼,野犴腦裂。」
「你一念心,只向空拳指上生溶解,根境法中虛捏怪,自輕而退屈,言:『我是凡夫,他是聖人』。禿屢(驢)生,有甚死急?披他獅子皮,卻作野犴鳴。」
總之,臨濟祖師的立意就是號召大家要敢於承擔自己是佛這樣的一個本質。在臨濟看來,佛教之所以陰柔風盛,缺乏大丈夫氣,缺乏剛猛凌厲之風,完全陷在利己主義的形式化宗教化得修行中並與社會割裂開,其根本原因就是在於眾生不自信,不敢去承擔自己本來是佛的本質,也缺乏這樣的理論認識與現實膽略。
但是,這是可以理解的。
雖然結論如此,但畢竟我們作為「渺小的人類」,都在時刻經歷著生老病死愛別離貪嗔痴,對待這些東西,怎麼可能去承擔並承認我們眾生即是佛的結論呢?
對待那無數個為什麼,又怎麼能僅僅憑自我麻醉去承擔這樣一個沉澱的真理呢?
所以,關鍵還是回到為什麼上來。這個為什麼才是學人用心的關鍵之處。
臨濟禪師將示滅時,對眾人道:「吾滅後,不得滅卻正法眼藏。」這時,三聖慧然禪師說:「爭敢滅卻和尚正法眼藏?」臨濟禪師便問:「以後有人問,你向他道甚麼?」三聖禪師便喝。
臨濟禪師道:「誰知吾正法眼藏,向這瞎驢邊滅卻。」言訖,端坐而逝。度娘了「瞎驢」,佛教解釋為:「最愚蠢的人」。也不知道誰註解的。
其實,關於《臨濟錄》中到底有多少頭驢,我沒有去統計,教內本瞎驢不少,沒必要再增一頭。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