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 野璐子
香港浸會大學傳媒管理碩士,博望社小河墓地考察隊隊員,文博愛好者,資深考古迷。曾在新疆石河子人民廣播電臺擔任記者,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擔任講解員。現為深圳博物館志願者。
震驚中外的沙漠遺址埋藏著什麼秘密?
考古隊員們清理過的墓地
怎還有人頭骨?
小河社會的大Boss是男人還是女人?
請跟隨我走進小河……
小河墓地位於羅布泊地區孔雀河下遊河谷南約60公裡的羅布沙漠中,距今約3800年-3500年,這相當於中原的夏朝晚期,與二里頭遺址的年代相仿。
這是我國最早發現小麥的墓地,這裡埋葬著歐羅巴人種。這是沒有文字信息的史前文化遺存,揭開小河之謎的鑰匙就是墓葬習俗和陪葬品。
△ 小河墓地位於羅布泊地區孔雀河下遊南岸的沙漠中
羅布泊,又被稱為「死亡之海」。
這兒,幾乎是冒險的代名詞。上世紀的斯坦因、貝格曼和斯文赫定這三大光棍曾在羅布泊留下許多故事,「驚心動魄」「兇險刺激」是探索羅布泊最常用的詞彙。
越野車翻越了一個又一個沙丘,作為一名不動腦的乘客,只覺得風險已經完全轉嫁。任爾東西南北顛,我在車裡做神仙。可神仙並不是快活神仙,是個窩囊神仙。我翻腸倒肚,還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可是我不爭氣地哭了,哭了,哭了~~
我冷靜總結,原因有三:
1. 暈車。想吐,想吐,想吐,就如喝了奶茶坐飛機,嗯,就是那種感覺。
2. 內心恐懼。這事就像怕狗一樣,不是怕狗咬,而是怕狗往身上跑。不是怕翻車,而是在這40°、60°上上下下的顛簸中心神不寧。恐懼感隨著年齡的增長寄生於我,內心的小人舉劍揮臂也趕不走。
3. 沒完沒了。不知道何時是個頭。就如在遊樂場裡坐海盜船,只想抓著船杆大喊「放我下去!」
過山車的軌道是固定的,但沙漠裡沒有路。據說某考古界大佬近些年帶國際友人進入,兜兜轉轉四天,卻沒有找到小河墓地。一樣的沙,一樣的樹,怎麼判斷方向,真是一個大難題。即便知道了方向,也難以判斷哪個坡能夠登上,哪個坡會陷車。所以在羅布泊尋找小河墓地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試錯的過程。
車輪陷入沙丘,是必然會發生的。我們是一個「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團隊,總有車陷入,車隊裡的另一輛車便要拖車救援。
這一路的顛簸,我幾乎是失去了判斷力和理智的。我只記得師傅為了讓自己更豪邁,喝了幾瓶啤酒。
我每次下車透氣,吸入的都是沙。臉龐被風中沙粒有節奏地拍打。瓊瑤阿姨寫下「你是瘋子,我是傻子」 的經典傳唱沒有半句虛言。
四小時後,如同經歷了乾坤轉移,小河墓地的立柱在塔克拉瑪幹沙漠現容。
我們的行程是極其順利的,這歸功於我們領隊司機超強的沙漠認路技能。翻看三聯生活周刊對新疆考古所副所長李文瑛的採訪,可知小河墓地隱秘在大漠深處,是要騎駱駝才能找到的——
這是一次壯舉,據我的猜測
全球到過小河墓地的人應不足兩千人
到達的那一天,風平沙靜,明月高懸,我們在小河墓地旁安營紮寨,切瓜燉羊,暢飲笑談。
茫茫沙海中的小小一點,在如今的科技設備下尋找都困難重重,小河墓地當年是怎麼被發現的呢?
在1910-1911年間,羅布獵人奧爾德克首次發現了「有一千口棺材」的地方。1934年瑞典考古學家貝格曼(F.Bergman)在奧爾德克的引導下,由雅丹布拉克之西沿孔雀河向南支出的一條小河道南行,貝格曼稱這條無名小河道為「小河」,這就是「小河墓地」名稱的由來。
1939年,他在斯德哥爾摩發表的《新疆考古記》一書中,對小河流域考古調查及發掘工作進行了詳細的介紹,並描述了「給世人留下了永恆的微笑的小河公主」。
貝格曼考察小河後,一直到上世紀末60多年間,再無任何後繼者能抵達。
2002年底至2003年初,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對該墓地進行了正式的調查和發掘工作——
小河墓地的外觀為在沙丘比較平緩的沙漠中突兀而起的一個橢圓形沙山,山上密密麻麻地矗立著140多根多稜形、圓形和槳形的胡楊木樁。
△ 考古發掘前的小河墓地,圖片源自《了不起的文明現場》
小河墓地共分五層,為不同年代的墓葬,其中最底層年代最遠久。
據統計,棺木共有360多座,其中近兩百座已被幹擾破壞,2003年的考古工作共發掘167具乾屍。
△ 著名的小河公主的棺木剛被打開的時刻,圖片源自《了不起的文明現場》
△ 現在看到的小河墓地,已經是發掘後的樣子。在距離墓地原址200米的地方,有當年考古工作清理後留下的船形棺木和牛角
胡楊,有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傳說。這裡的每一樁木柱,都是三千年前的文物。
有著強烈好奇心的我們並非來此地驚擾先人,也不是為了帶走什麼稀世珍寶。相信「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我們沒有遭遇機關暗算或是惡鬼纏身,墓地刨沙的探索發現,帶來的是無出其右的奇妙體驗。
站在小河墓地上,奇妙體驗就在發生!在一個槳形柱下,隊友發現了人頭骨!!!
根據顱骨的大小和眉弓的高度判斷,這應是一具男性頭骨。他,是三千多年前的小河人嗎?想像中的小河人應是下面這個樣子的。
埋葬在小河墓地的小河人,有的保存完好,來到三千年後的世界,依然帶著柔軟的髮絲、英俊的濃眉和根根分明的睫毛。而有的屍體,是否已經皮毛焉附,只剩殘骨了呢?
在人頭骨的不遠處,我們還發現了一塊骨質疏鬆的白骨,經過比配,猜測是人的小腿骨。
對於遠古人類,我總是有著敬畏之心。小河墓地的神秘的古典歐洲人的骨頭不該這樣輕易被我們發現。我當即的反應是:小河墓地發現的遺骸,也有可能不是小河人,而是命葬黃泉的盜墓者。
這個謎團一直困擾著我,要解開他的身份之謎,只有通過科學檢測。但我當時並沒有敲下他的牙齒帶回,而是將其物歸原位。人頭骨的身份之謎將永遠淹沒在黃沙之中。
多年來,小河墓地出土的乾屍的人種問題是人們討論的焦點。
小河人是印歐人種毫無懸念。根據《西域研究》2016年第一期的文章《小河墓地出土人類遺骸的母系遺傳多樣性研究》,小河墓地的早期人群(第五層)在母系上帶有東部歐亞譜系 C4 和西部歐亞譜系 H 及K,晚期的小河人發現了少量的 U7 和 M5。U7 主要分布在伊朗和印度之間,而 M5 特異性的分布在印度。小河人群身上還帶有的 G2a 和 D,這說明他們可能與東亞人群有著較近的聯繫。
△ 混血兒小河美女
小河公主美名遠揚,卻未聽聞小河王子,是因為在三千年前的小河,權力掌握在女人的手中。墓地中位高權重的是老祖母,而非男性。在生殖崇拜的社會體系中,女人可以生孩子,帶來生生不息,自然地位崇高。老祖母的棺木在最底層的C位,埋葬在「泥棺」的底板之下。
泥棺棺蓋呈長方形,被厚厚一層泥土包裹,棺蓋下方是個木板室,木板室中是隨葬品,在這裡發現了木雕人。我在第二天清晨,就發現了一個這樣的泥棺!
我們駐紮在距離小河墓地800米的營地,天微微亮,我就爬出了帳篷,因為惦記著那個插滿立柱的沙山,想著那裡一定還藏著很多寶貝。
我發現了一個可能是埋葬著老祖母的泥棺。遺憾的是,這只是一個破碎的泥棺蓋,掀開之後也只有雜草。可是也別小看這些雜草,這也是小河人親手編的草呢,這是物質文化遺產啊!
遙想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子,扎著麻花辮,繫著流蘇飄飄的腰衣,坐在水草豐沛的小河邊,哼著小曲兒,巧手細活編蘆葦。
在泥棺旁,我又發現了一些殘片!好漂亮的鎖邊技術,三千多年前的小河人的製衣工藝太讓人驚嘆了!
這種編制技術在小河墓地出土的腰衣中十分常見,我可以100%確定我發現的是一件三千多年前的文物。
△ 小河墓地出土的腰衣,圖片源自《了不起的文明現場》
我想起了小河墓地出土的鬥篷也是有紅色的條紋:△ 小河墓地出土毛織鬥篷,圖片源自《了不起的文明現場》
若羌縣樓蘭博物館展板上的這件和我發現那塊有相似之處——紅色條紋和流蘇,只是博物館這個看起來質感差了些。難不成我發現的是奢華版?
小河墓地裡的鬥篷是一款風靡世界的Multipurpose cloak. 這種鬥篷在白天被很casual地披在在肩上,晚上就裹在身上變成了便攜裝被子。
我說這話是有依據的——
鬥篷可能作為他們日常的白天就搭在肩上,或者裹在身上,但是冷了以後就作為他的衣服或者是作為他的被子。我前年到馬達加斯加也注意過這方面,他們也是一個床單的東西,白天就搭到肩上,到太陽一落,他們就裹到身上。後來在澳大利亞也發現這種現象,他們的土著也是這種情況,他們的鬥篷是帶毛的,我還專門在他們博物館看過這個東西。
雖然小河墓地沒有發現吐魯番洋海墓地那樣的薩滿巫師乾屍,但是從陪葬的麻黃看,他們也應該是一群很帶感的人。原新疆考古所所長王炳華認為:「他們在長期實踐中已感到了麻黃枝表現了一種他們還不能理解的神奇的魔力。」
JK羅琳姐姐的神奇魔法,和我說的史前的巫術都是神秘的力量。小河人穿上鬥篷,吃上讓人致幻的麻黃,是不是魔法值爆表,可以和哈裡波特一決高下呢?
△ 小河墓地出土的玉佩,圖片源自《了不起的文明現場》
可以確定我發現的那一小撮黃色小辮,就是穿玉的羊毛繩。拿著地裡發現的,對照博物館展櫃裡的,發現猜測無誤,那是真真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了!
根據王炳華先生的觀點,生活在孔雀河的小河人和古墓溝的人都是從高加索遷徙而來。一批在北高加索出土的文物與小河墓地出土的木槳和木人相似,年代更早,由此推斷可能是同一文化族群。
△ 公元前3000-2000年北高加索地區出土,圖片源自王炳華文章
小麥原產地在西亞的新月沃地。中國最早發現的小麥是在新疆的孔雀河流域。
四千年前的塔裡木河和孔雀河下遊一帶的沙漠綠洲中,有著較充沛的水資源和高達40%的植被覆蓋率。那時水中有遊蕩的魚兒,林中有飛奔的動物,翠綠的草地可以放牧,土地適於耕種。
△ 小河墓地出土的小麥、黍,圖片源自《了不起的文明現場》
墓地裡大量的牛皮和牛角可以證明小河人殺了很多牛,至於是馴養還是獵殺野牛,還是半野生半馴養,難以判斷。
大量的羊毛織物也證明了小河人剪羊毛。也許小河人和現在的羅布人一樣也是牧羊人,也許他們像《帝國時代》的村民一樣獵羊。
小河墓地發掘的167具乾屍基本都有隨葬麻黃。王炳華認為:「麻黃,是一種在羅布泊荒原、孔雀河谷隨處可見的藥用植物。先人們在長期實踐中已感到了麻黃枝表現了一種他們還不能理解的神奇的魔力。他們在羅布泊荒原上眾多的植物中賦予了麻黃枝以特殊的意義,甚至成了他們信仰的神靈的體現。」
△ 小河墓地出土的麻黃枝,圖片源自《了不起的文明現場》
斯坦因認為墓葬麻黃「是供死者在陰間使用」。貝格曼則認為:「麻黃這種植物在中國很長時期以來就用以入藥,很可能其醫藥性能早在一千年前就為人們所知。
我問過探險隊的醫生體默博士,他作為一名醫生,也作為一位植物學者對麻黃是了解的。棺木單有麻黃枝條是否可以說明是為保存屍體之用?他並不相信麻黃枝是用作防腐劑的,除非數量很多。
2015 年中國科學院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副教授楊益民做實驗研究,證明了「墓葬麻黃」的藥用價值。他採集了小河墓地、古墓溝墓地的多具乾屍頭髮,對其處理後進行檢測。
結果顯示,這些乾屍的頭髮中均含有麻黃鹼等物質。他說:「羅布泊的早期定居人群,因為長期在風沙環境中生存,極易患各種呼吸系統疾病,而麻黃草又是羅布泊當時極易獲得的植物資源,當地居民可能在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普遍收集利用麻黃草,或者用麻黃草治病,或者用它驅寒發汗。
由於麻黃具有刺激中樞神經系統,引起精神興奮、體力上升、精力旺盛的體驗,古代藥物治療與巫術、原始宗教又難以分開,因此,研究人員推測小河先民不僅將麻黃作為常規的藥物, 還可能將麻黃草視為宗教信仰中的一部分。
在小河墓地出土的乾屍中,除了亞麻色的頭髮,還有一些人的頭髮顏色是紅色的。紅頭髮是世上最稀有的發色,多見於西歐人。據了解,紅髮是幾千年前歐洲人的一種基因突變「創造」出來的。
△ 博物館裡展出的紅髮乾屍
作者:野璐子(公眾號:Breath new)
攝影:由同行隊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