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榮幸參加大師班的活動,請大家多多關照。」8月2日,日本導演是枝裕和通過視頻連線的方式,出現在上海國際電影節「電影學堂」的活動中,成為本屆電影節最後一個出場的影人。
等待第一個問題時,他捋了捋頭髮,整理了一下襯衫和袖子,身後牆壁上微微傾斜的小畫呈現出玫紅色調,和藏青色的襯衫似乎形成某種視覺構圖。室內開著燈,從背景裡可以看到日本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窗簾,照出一抹淡淡的藍色。 「相隔兩地,只好遠程參加,但通過這樣的方式依然可以和電影人交流,這是沒有差別的。」是枝裕和輕輕說道。
面對難題,他託起下巴沉思
習慣於呆在攝像機後面,自拍攝像頭讓是枝裕和頗有些不習慣。他的小動作很多,時而撫摸下巴上的鬍鬚,時而捋一下眉毛,若有所思。
畫面中偶爾會露出稿紙和筆,聽到翻閱和寫字的聲音傳來。現場提問的每個問題似乎對他來說都有些難,甚至只是舉個作品中的例子,都要託著下巴想一會兒。
當被問到這次疫情會帶來怎樣的趨勢時,是枝裕和歪著頭想一下說,「不知道」,但他還是努力從自己的經驗中找尋可以給出的答案。「我現在拍電影也會受到疫情影響,需要思考如何和疫情共存。但我本身是一個對於發生的事情反應稍微慢一點、需要時間消化的人。2001年日本發生大地震,直到現在我還覺得沒有完全消化掉,包括這次疫情也是如此。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會用作品不斷地表現出眼睛看不到的,但能夠感知到的東西。」
「反應稍微慢一點」,正像是他在大師班現場的表現。是枝裕和的語速不快,常常會因問題複雜而閉上眼睛,捏著下唇,偶爾也會說著說著突然卡住,喝一口紅茶再繼續。
對中國觀眾來說,是枝裕和已經是一位不需要特別介紹的導演。他的電影作品《下一站,天國》《無人知曉》《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比海更深》《海街日記》《第三度嫌疑人》等,都在國內擁有眾多影迷。但是枝裕和似乎還沒有打算對自己的過往作品去做理論總結,一些抽象的創作問題常常讓他「困擾」良久。
一位網友提問,「如何平衡戲劇性以及真實情感之間關係」,對他來說也許是最難的一個問題。是枝裕和想了很久,為了給出最精確的解答,他拆解了這個問題。「儘管我不覺得我的電影有戲劇性,但我想你想要問的應該是人物描寫與故事性之間的關係。我們會覺得,單從人物的描寫上來講,未必真的能夠讓故事成立,一定要在故事的基礎上才能進一步刻畫人物。」
有一個問題讓他覺得輕鬆。「您最近在讀哪本書?」一開始,是枝裕和笑著說,「不想分享」。他很快從畫面中消失,再出現時,手裡拿著幾本最近新買的書,並湊近鏡頭向觀眾展示。「最近這十年我每年都在忙於拍電影,大多是讀和作品相關的參考文獻,從亞馬遜上買回來的書也幾乎沒有時間讀。」這幾本書是他自己感興趣的,包括《恐龍的發現》《喪服》等——令人意外的是,是枝裕和對恐龍感興趣。「我從小就喜歡恐龍,也喜歡去挖化石。疫情期間,我有了時間拿鏟子去挖,還真挖出化石來了。」他有些神秘地說。
談樹木希林:拼命工作,為了不讓她失望
2018年,是枝裕和憑藉《小偷家族》獲第71屆坎城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那一年,是枝裕和帶著《小偷家族》參加第21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成為當年展映單元的爆款。
同樣是在2018年,在《小偷家族》中飾演奶奶角色的樹木希林去世。樹木希林曾出演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小偷家族》等6部影片,和他有著如同母子般的合作關係。當被問起他心目中的樹木希林的形象時,是枝裕和再次陷入沉思。
「樹木希林女士對我來說是工作當中不可或缺的夥伴。我很難用言語表述她在我心目中是怎樣的人。她在工作中是一個非常嚴格的人。當你在工作中有什麼做得不太充分的地方,她一眼就可以看穿。當人們看不上對方的時候會說,我再也不想和他(她)接觸了,所以我每天工作都非常拼,就是為了不讓她說出這句話來。」是枝裕和說著,眼神中帶著傷感。當被問起戲劇性與真實感時,他再度提到了樹木希林。「樹木希林每次會非常認真地讀劇本,在拍攝現場她會看著劇本說,這個人真會這麼講話嗎?這種臺詞成立嗎?她不只會對自己的臺詞提出一些意見。」
是枝裕和還在影迷的層層追問下,分享了一些關於《小偷家族》背後的拍攝故事。「有場小女孩不想回家,擔心被媽媽打的戲份。開始我想烘託氣氛,讓她有那樣的心情,但沒想到那個小女孩一下子就生氣了,怎麼也不拍了。她是一個表露直白的女孩子,這個時候我們覺得其實等待最重要,就像培養孩子一樣。我們讓她跟媽媽出去散步,記得拍攝的時間原本是上午,等到她自己說可以拍時,已經是下午了。擅長拍小朋友這件事情不是天賦,而是你能不能等得了。」
談《真相》:想學法國日常化拍攝模式
是枝裕和的最新作品是由凱薩琳·德納芙、朱麗葉·比諾什、伊桑·霍克主演的法語電影《真相》,該片曾入圍第76屆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也參加了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展映。
《真相》全程在法國拍攝,這是是枝裕和首次執導外語片。他曾在和導演李安、奉俊昊對談時請教過他們如何使用非母語語言進行拍攝的話題,得到一致樂觀的回答——「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 法國導演弗朗索瓦·歐容也一直鼓動他在法國拍攝,「歐容一直跟我說,用非母語拍電影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其實是剪輯,事實的確如此。」
拍攝《真相》時,是枝裕和對法國電影拍攝和欣賞的日常化有很深的感受。在法國,電影就像日常生活的延長線。走在街邊,隨處都有電影院,大家也把到影院看電影當作生活的一部分。在法國拍攝《真相》時,凱薩琳·德納芙堅持每天8小時工作制,吃晚飯之前要結束拍攝,大家都會各自回家吃飯。工作人員裡有一位單身母親,也得以在拍攝完成後去幼兒園接孩子,過自己正常的生活。
「在日本拍電影像在做大型活動,一說拍電影,就要一起吃、一起住,甚至大家都要為此犧牲一些睡眠時間。這種拍攝方式無論對於演員還是工作人員來說負擔都是比較重的。 在日本,我們也希望今後可以進一步接近法國的拍攝方式,我們要改變我們的拍攝環境。」是枝裕和說。
是枝裕和生於1962年,馬上要邁入六十歲。當被問起六十歲後作品會發生怎樣的轉變時,他微笑著搖頭,抱起雙臂,再一次回答「不知道」。「變化的契機並不只是年齡,如果從主題上來說,之前是以家庭為主,但是從《第三度嫌疑人》開始更關注社會性,整個鏡頭的視角會往這方面發生一些轉換。」
參加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當天,是枝裕和還在努力地創作劇本,為明年的拍攝做準備,「請大家靜候佳音。」
是枝裕和的答案為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最後一場活動畫下句點,工作人員激動地上前和他「雲合影」。聽到現場播放的音樂,是枝裕和伴隨著節拍輕輕搖頭,直到配合完所有環節,他起身離開,也許回到了劇本寫作的書桌前。背後的牆上露出一個懸掛低矮的鐘,像他的電影創作一樣步履不停。
來源: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