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從《密會》《總是請吃飯的漂亮姐姐》到《春夜》,究竟是「慢敘事」「慢奇觀」的得勢,還是一種「情境定製」敘事的勝利?
文 | 韓思琪
安畔錫導演又拍了一部「非典型」戀愛《春夜》。
已有談婚論嫁對象的女主角,遇到了帶著孩子的單身父親,心動與越軌,試探到堅定。這一季的劇似乎不約而同的都將視角瞄向了「不倫戀」題材:泰劇《吹落的樹葉》、臺劇《我們不能是朋友》、日劇《可以不可以》和韓劇《春夜》,或劇情狗血刺激,或挑戰道德邊緣。其中,《我們不能是朋友》和《春夜》討論的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倘若在結婚前遇到了「真愛」,而這個人並不是結婚對象該怎麼辦?
韓劇之所以為韓劇,總有著純美與極盡浪漫的基因。《春夜》的特殊之處正在於,剝開成年人慾望與禁忌的外殼,這仍是一部純情至極的浪漫愛情劇。儘管探討如此「接地氣」的現實命題,看起來是一部反寫羅曼史的故事——《春夜》的故事從羅曼史常規的Happy ending處開始,「王子與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之後卻褪去了熱情,生命的百無聊賴與無計可施降臨。但《春夜》把這種「搔不到的癢」縫合到了一種純情的敘事中,與其說解救生活庸常的是「脫軌」的刺激,不如說是一場「甜甜的戀愛」的心動——骨子裡還是一部純情羅曼史。
劇情努力將這種「悸動」合法化,所以故事很快轉向了怎樣與代表著父權「指定」婚姻對象的切割、怎樣與社會既定陳規的對抗、以及怎樣通過爭取婚戀自由從而掌握人生的主動選擇權。因此,未婚夫的故事線表現的是常規生活日復一日的「窒息感」,被規定、被安排的生活看起來「都可以」「都行」,卻讓人日漸麻木、甚至感受不到「活」的價值。
也是將種種社會偏見以禮貌包裝起來的「傲慢」、男二號的角色是那種「外人看起來確實條件都很不錯,不仔細想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但總覺得哪裡不對,總是理所當然漫不經心,客氣裡隱藏著驕傲」的樣子。對於女性視角來說,如此「我已經對你夠好了你還想怎麼樣」的男性態度,其問題在於,他們將互動中本應有的「溫柔以待」視為男性社會裡的「缺陷」,對弱者「想當然」的同情裡摻雜著「俯視」的目光。換言之,是並不夠平等的親密關係。
安畔錫導演應是敏銳地抓住了這種變化,在他個人的創作脈絡中,他不以提高數值設定的「強」去構建一種平等的親密關係,而是看向「弱」的溫柔與對抗。從《密會》《總是請吃飯的漂亮姐姐》到《春夜》,婚外戀、姐弟戀、婚前「出軌」……都是外人眼中「放著好好兒日子不過了非要折騰」的故事。安畔錫要挑破的正是這種困惑: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心動?明知道這是一條不該走的路,感情和理性之間,為什麼總有想把自己推入「戰場」的衝動?為什麼無論多麼理智的中年人,也總有一刻沒有辦法按照理性法則行事?禁果、罪惡內裡卻是純潔、純情。
禁忌之愛裡的「純潔」何以可能?因為在安畔錫導演的故事裡,男性對象往往是去攻擊性的「弱系男」,因此他們天然地與女主角是「一國人」。《春夜》的男主角劉志浩雖然不再是《密會》或《飯姐》中青澀的「弟弟」角色,但他作為被前女友拋棄的單身父親,仍是「天生被排除在男權社會潛在社會規則之外的人」,劉志浩與未被劃入為「熟男捕獵者」行列的少男同樣,是常規社會角度裡沒有婚戀市場「議價權」的「弱者」。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的不夠遊刃有餘反而彰顯出真心,他們懂的花時間、花心思、花精力,願意真的理解戀愛對象——「不油膩」的男孩子才能給予的「甜甜的戀愛」。劉志浩的溫柔,不在語句上,而是在一個不受控制飄去的眼神,在下意識後撤的半步距離,在於手機屏幕上打好的字又一字字刪除。悸動不是時時刻刻說出口的愛,而是在初雪時突然想見一面的衝動,在見面前無意識去整理的髮型……
可以說,《春夜》本質上還是在「造夢」。它驅逐將利益交換、權衡利弊的成年人戀愛,極盡手段描繪只是心動的戀愛:不先問對錯,只是要愉悅。但在故事的呈現上,《春夜》更像是「半部韓劇」,它沒有直接擁抱夢幻、乾脆地一頭扎進愛情,而是加了許多現實的砝碼,因此感情有些凝滯而黏糊。角色心意的左右搖擺,感情進度的前後錯位,行動前的猶豫計較,但在最後關頭仍舊選擇服從了內心。
因此,與其說韓劇中的「非典型」戀愛是在挑戰道德與三觀的邊界,不如說是想要以戀愛撬動偏見,以叛逆去感受存在的自由,而叛逆的代價很可能是所謂的「打爛一手好牌」。所以,《春夜》體現為那種無時無刻不溢出那種想要脫軌的欲望。當人生已經足夠乏味,一切都在無可無不可的虛無中搖擺,悸動提供的遠不止是戀愛的心跳,而是感受「還在活著」的憑據。
所以,《春夜》中的戀愛,其實是李靜仁與劉志浩發現彼此「乖孩子」下有點「壞」的真實面。故事講下去,劉志浩在謹慎生活、兢兢業業工作的平靜表面下,他的從不讓人擔心背後,同樣有著跳動的「火焰」,他問父親:「按照我心想的去做的話,會遭報應嗎?」直到遇到一份不需調校、帶著眩暈之感的「天降愛情」,他在感情前每一步鼓起勇氣,都在嘗試一種不敢想像的人生。李靜仁同樣,她對感情的選擇,從一開始的猶豫、膽怯、後退到鼓起勇氣,不僅是「感性上腦」,還是逐漸重新掌握自我的人生。
如此細膩的話語並非是靠故事與情節完成的,而是訴諸於鏡頭、配樂等言語之外的敘事——不直接可見的敘事。無論是配樂,如Rachael Yamagata的No direction,與劇中人所形成的互文。還是自然聲的運用都讓《春夜》帶上了獨屬於安導的節奏,如志浩工作的藥店旁的裝修聲音,幾次打斷了他想說出口的告白:每次他鼓起勇氣想表達,施工的噪音便一次次打斷,正如他「社會性失語」的狀態。打光也多是自然光而不是反光板打造的人造高光,用自然的遮蔽物、格擋來表面人物之間的關係……那些湧上嘴邊的話頭又吞咽回去,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欲蓋彌彰的悸動,全部都被音樂與畫面鑿到了實處。
可以說,《春夜》是一部極度風格化的劇,每一個細節都可辨。但也設置了極高的觀看門檻,第一層便是這種輕情節的「狀態式」敘事,通常共享著同一套心理狀態的觀眾才能進入,否則在開篇眾多「可以但沒必要」的情節中就已經退出了。舉例來說,在2019年的韓劇中主角的相遇,還是老套的因沒帶錢包、無法付費的結緣,實在不夠有說服力。其次,對情節與故事的忽視,會使得非畫面中心的觀眾無所適從。
這些都讓作品包裹了一層驕矜的態度。《春夜》既不向所有觀眾開放,也不邀請觀眾進入文本,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就宣告了: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從現在開始就可以點擊右上角退出觀看頁面了。如此「任性」的創作,卻也收穫了超出想像的觀看與討論,卻是值得思考的狀況。究竟是「慢敘事」「慢奇觀」的得勢,還是一種「情境定製」敘事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