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相當於現在的小學二三年級,張愛玲便邁出了賣稿生涯第一步:
記者先生沒有標點的「第一封投稿信」
這封信題為「第一封投稿信」,刊在1944年12月初版《流言》第123頁,作為《存稿》的配圖。原信沒有標點,我就不必多此一舉了,想來讀者能夠讀懂一個九歲孩子的意思。我是對著原書原圖抄錄下來的,因此看見《張愛玲年譜》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對這封信的釋文及所加標點,如「畫畫子」認成「書:子」,不禁駭笑。據我所見,引用這封投稿信的張愛玲研究者沒有一位不漏抄或不抄錯。我們的張學家長於誇誇其談地議論,於史料和史實方面簡直一塌胡塗。
張愛玲是自由撰稿人裡最出色最成功最純粹的一位,她靠稿費養活了自己(同時滋潤了無數讀者),據說她去世後的遺產裡包括三十幾萬美元。張愛玲的投稿生涯分幾個階段,本文想說的是第一階段,大致是從1940年到1952年,重點落在張愛玲給雜誌投稿的路徑,也就是說張愛玲與雜誌編輯的關係、是投稿還是約稿、雙方相處得如何等等無關宏旨的小事。
張愛玲說:「苦雖苦一點,我喜歡我的職業。『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從前的文人是靠著統治階級吃飯的,現在情況略有不同,我很高興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買雜誌的大眾。不是拍大眾的馬屁的話——大眾實在是最可愛的顧主,不那麼反覆無常,『天威莫測』;不搭架子,真心待人,為了你的一點好處會記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眾是抽象的。如果必須要一個主人的話,當然情願要一個抽象的。」
(《童言無忌》)餘斌對張愛玲賣文生涯第一階段點評了八個字:「文壇登龍,雜誌為徑。」
(《張愛玲傳》,海南出版社1993年12月版,81頁)九十年代初,我搜集刊載有張愛玲作品的舊雜誌正起勁,這八個字如雷貫耳、銘記於心。如今,第一階段的雜誌我只缺《二十世紀》(以餘斌《張愛玲傳》所列為基礎,增加《太平洋周刊》《太平》《語林》《新東方》等。近年發現的初載張愛玲《談畫》的《淮海月刊》不算在內)。
下面簡單地敘述一下張愛玲與這些雜誌的編輯先生的交往情況。這些雜誌寒齋均有收存:《西風》《紫羅蘭》《萬象》《天地》《小天地》《古今》《雜誌》《苦竹》《新東方》《語林》《太平洋周報》《太平》《飆》《春秋》《大家》。
《西風》1940年8月《西風》第四十八期刊出張愛玲的《天才夢》,列為《西風》三周年紀念「我的……」徵文名譽獎第三名。三十六年之後,1976年,張愛玲對《西風》編輯先生大表不快之意:「我的《天才夢》獲《西風》雜誌徵文第十三名名譽獎。徵文限定字數,所以這篇文字極力壓縮,剛在這數目內,但是第一名長好幾倍。並不是我幾十年後還在斤斤計較,不過因為影響這篇東西的內容與可信信,不得不提一聲。」五十四年之後,1994年,張愛玲再度對《西風》編輯大表怨恨之意:「我寫了這篇短文《我的天才夢》,寄到已經是孤島的上海。沒稿紙,用普通信箋,只好點數字數,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數得頭昏腦脹,務必要刪成四百九十多個字,少了也不甘心。」「《西風》從來沒有片紙隻字向我解釋。我不過是個大學一年生。徵文結集就用我的題目《天才夢》。五十多年後,有關人物大概只有我還在,由得我一個人自說自話,片面之詞即使可信,也嫌小氣,這些年了還記恨?當然事過境遷早已淡忘了,不過十幾歲的人感情最劇烈,得獎這件事成了一種神經死了的蛀牙,所以現在得獎也一點感覺都沒有。隔了半世紀還剝奪我應有的喜悅,難免怨憤。」
《西風》
《〈 西風〉三周紀念徵文揭曉前言》
《天才夢》
「西風三周紀念得獎徵文集」《天才夢》
《西風》編輯是黃嘉德(1908-1993)、黃嘉音(1913-1961)兄弟。張愛玲初出茅廬,銳氣可嘉,可是數學和記性卻不大好。明明《西風》徵文字數要求是「五千字以內」,您卻少看了個零;明明《天才夢》的字數是一千四百多字,您卻說成了「四百九十多個」。果若當真,「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落在文外,這口鍋黃氏兄弟可不堪重負。
接著上面的「一塌糊塗」來捋,我很納悶,怎麼沒有哪怕一位張學家來幫張愛玲數數《天才夢》的實際字數呢?幸虧鄙人搶在一百年誕辰之際,一字一字地數了數《天才夢》的字數,證明張愛玲性格中「也嫌小氣」的一面。
《二十世紀》按照餘斌《張愛玲傳》所述:「她(張愛玲)最初賣的是洋文。頭一個對她大加賞識。為她戴上『天才』冠冕的,是一位洋人。」「一九四一年十月,上海出現了一份英文月刊,刊名《二十世紀》(The xxth Centuy)。主編克勞斯·梅奈特(Klaus Mehnert)是德國人,當過住蘇聯記者,在美國的大學裡教過歷史,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來到上海。」「一九四二年年底,梅奈特從來稿中發現了一個陌生的名字Eileen Chang,她送來的是一篇萬字長文,題為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中國人的生活和時裝),並配有十二幅作者本人所繪的髮型、服飾插圖。……梅奈特一見之下大為驚喜,很快將其刊在一九四三年一月出版的《二十世紀》四卷一期上,並在編者例言中向讀者鄭重推薦,譽作者為『極有前途的青年天才』。這個天才就是張愛玲,而此文就是後來收入《流言》的《更衣記》的底本。」
張愛玲於《二十世紀》發表的若干篇英文作品,由她自己操刀譯成中文,分別發表於《古今》(《更衣記》《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天地》(《中國人的宗教》)、《太平洋周報》(《銀宮就學記》)和《太平》(《借銀燈》)。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張愛玲與梅奈特編輯相安無事,由此而英譯中轉發給那四個刊物的編輯也相安無事。
《天地》與張愛玲友愛自不必多說(連稿費都優厚於別的雜誌),另外三個刊物均疑似敷衍。我的額外收穫是弄明白了《太平洋周報》和《太平》沒來由地刊一篇張愛玲的影評的路徑。餘斌不知道《太平洋周報》和《太平》的存在,因此以為張愛玲徑直將兩文收入《流言》單行本裡。張愛玲不會浪費才華,也不會浪費利益最大化的機會。
《紫羅蘭》用今天的話來說,周瘦鵑的《紫羅蘭》能夠梅開二度,是他拉來了贊助商。實際情形是,贊助商主動找上門來請周瘦鵑再度出山。這幾位財大氣壯的贊助商原是一期《紫羅蘭》(1926年)的鐵桿讀者,錢多了想回報於文化事業。贊助商的任性,無意之中成就了張愛玲的橫空出世。
《紫羅蘭》
《沉香屑》
具體的情形我試著還原一下。1943年4月二期《紫羅蘭》創刊號面世之後,張愛玲購讀之後,感覺自己的《沉香屑》投給《紫羅蘭》再合適不過了。於是乎,張愛玲持「黃園主人嶽源老人」紹介函及稿子去拜訪周瘦鵑(有材料說,黃嶽源與張愛玲母親黃逸梵是遠親)。
張愛玲很會跟周瘦鵑套近乎,「當下我就請她把這稿本留在我這裡,容細細拜讀,隨又和她談起《紫羅蘭》復活的事,她聽了很興奮,據說她的母親和她的姑母都是我十多年前《半月》、《紫羅蘭》和《紫羅蘭花片》的讀者,她母親正留學法國學畫歸來,讀了我的哀情小說,落過不少眼淚」。張愛玲這個小招數,使我想起自己怎麼對付嶽父嶽母的:聊他們最愛聽的「光榮史」,怎麼打小日本、怎麼進的北京、開國大典站在哪兒,云云。
張愛玲的《沉香屑》於《紫羅蘭》第二期連載至第六期,未等連載完畢,張愛玲就調轉方向進攻《萬象》和《雜誌》去了。那年代不興「籤約作家」,來去自由。很快,長張愛玲二十五歲的周瘦鵑也許會慶幸,長張愛玲二十八歲的《萬象》老闆平襟亞領教過的互懟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
《萬象》《萬象》雜誌的影響力遠遠超過《紫羅蘭》,急於成名的張愛玲投奔《萬象》自有她的全盤規劃。現在的學者和讀者多被柯靈的《遙寄張愛玲》所誤導,偏信了柯靈所言「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的話。事實上,張愛玲先找的是《萬象》老闆平襟亞(秋翁),「記得一年前吧,那時候我還不認識這位女作家,有一天下午,她獨自捧了一束原稿到『萬象書屋』來看我,意思間要我把她的作品推薦給編者柯靈先生,當然我沒有使她失望」
(秋翁《記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鈿》,載《海報》1944年8月18、19日)。
柯靈的《遙寄張愛玲》寫作於1984年,此時平襟亞(1892-1978,另有一說是1894-1980)已去世——就算沒去世,也攔不住柯靈「貪天功為己有」。柯靈的謊言(我堅決不接受什麼「記憶之誤」)不止一處:「當年夏季,我受聘接編商業性雜誌,正在尋求作家的支持,偶爾翻閱《紫羅蘭》雜誌,奇蹟似的發現了《沉香屑——第一爐香》,張愛玲是誰呢?我怎麼能夠找到她,請她寫稿呢?紫羅蘭盦主人周瘦鵑,我是認識的,我躊躇再四,總感到不便請他作青鳥使。正在無計可施,張愛玲卻出乎意外地出現了。」柯靈既然看到了《沉香屑》又認識周瘦鵑,難道會漏掉周瘦鵑《寫在紫羅蘭前面的話》麼?顯然不能自圓其說。自己明明是個編輯,幾十年之後偏偏要冒充老闆派頭。那麼,請問為什麼是平襟亞為了「一千元灰鈿」和張愛玲翻了臉,而不是您?
各位善良的讀者,在欣賞文情並茂的《遙寄張愛玲》時,務請多留一個心眼,而張學家們的缺心眼,鄙人並無義務一一指出。
捎帶手說一句,鑑於張愛玲對《西風》徵文字數限制與《天才夢》實際字數雙份的糟糕透頂的記性,在「一千元灰鈿」事件上,我嚴重傾向並同情平襟亞。真可謂「前有張愛玲,後有柯靈」。害你最深的就是你最好的朋友,秋翁冤乎哉!
《雜誌》按照作品的發表時間,《沉香屑》還在連載之時,張愛玲即敲定了下家,第一個下家是《雜誌》而非《萬象》,前者領先了一個月。《雜誌》自1943年7月10日(《茉莉香片》)至1945年6月(《創世紀》),頭兩年裡只有兩期沒有刊出張愛玲作品。如果算上張愛玲畫的扉頁,算上專為張愛玲作品召開的座談會,算上雜誌社為張愛玲出版的處女作《傳奇》單行本,《雜誌》無一期缺失張愛玲的名字,相親相愛到地老天荒。
《雜誌》上刊載的《茉莉香片》
《雜誌》月刊上的張愛玲照片
反觀《萬象》,老闆平襟亞您至於麼,為了區區一千元稿費氣走張愛玲,太失算了,等於將張愛玲拱手讓出,便宜了《雜誌》。編輯柯靈呢,又想拉攏張愛玲為《萬象》增光,又作不了主,又嫌《雜誌》「背景不乾不淨」,更是出了一個餿主意:「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之於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於求成。」說這番話的柯靈還拿鄭振鐸「河清海晏」來背書。我真懷疑,當時忙於搶救古籍善本的鄭振鐸有閒功夫留意張愛玲麼?
《古今》前面我寫到張愛玲將自己的兩篇英文作品譯成中文(不是簡單的譯,對原文有大的修改)交給《古今》。周黎庵回憶裡提到,是柳存仁介紹張愛玲文章給他的。周黎庵曾在《古今兩年》裡寫道:「金雄白先生有一次對我說,上海的雜誌有三個型,一是古今型,二是雜誌型,三是萬象型,其他的雜誌都可以歸納到這三種型中去。」張愛玲於這三類型的刊物均有作品發表,均能夠和平共處,惟獨與《萬象》翻了臉。
《天地》《天地》的主編是蘇青,張愛玲與蘇青的關係上海話來講「交關好(邪氣好)」。《天地》總出二十一期,有張愛玲作品的有十五期。「愛張愛玲而丟了性命」的唐文標稱:「亂世文物散失,一份《天地》,在世界各大圖書館已罕見全卷。」而寒齋卻存有兩份,上哪兒說理去。
《天地》月刊上的張愛玲照片
《小天地》周班公(1917-1998)主編的《小天地》,刊有張愛玲《散戲》《炎櫻語錄》《氣短情長及其它》三篇,周班公於「《傳奇》集評茶會」上說:「我最先看到張女士的文章是在上海出版的英文雜誌《二十世紀》上。」「《琉璃瓦》的原稿,我是看見過的,可是,我『奉命』退還了。」對周班公,陳子善稱,「本擬拜訪請益,卻因路遠事忙,拖了一段時間,待到真想成行,才知他已故去,不禁暗自後悔不迭」。
《太平洋周報》我曾於報國寺書攤一次購得五十幾期《太平洋周報》,只翻出一篇張愛玲的《銀宮就學記》來,當時頗覺失望,怎麼就一篇?現在才知道原委。金雄白說的「三型雜誌」是概括之語,《太平洋周報》與《文友》《女聲》應該算第四型吧。
《太平》《太平》的編輯與發行歸「太平書局」,而太平書局由柳雨生(柳存仁)主掌。柳雨生主編《風雨談》沒有刊登過張愛玲作品,我一直納悶。《借銀燈》經誰手給了《太平》,路徑不詳,只能猜測柳雨生的可能性比較大。
《飆》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和同學辦的小刊物。據張子靜的回憶,他們向張愛玲約稿,張愛玲的回答是:「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近來有一個想法,凡是有關舊人舊事的事過境遷的回憶,時間隔得越遠其可信度越低。柯靈如是,張愛玲的親弟弟張子靜也如是,使用此類材料務請過一下腦子。這類回憶往往因為沒有第一手資料在手邊而說錯話。譬如張子靜說,「當下即決定要在復刊的《紫羅蘭》創刊號發表」,實際上,《沉香屑》首刊在《紫羅蘭》第二期。連餘斌也被張子靜帶溝裡去了,稱:「《第一爐香》、《第二爐香》隨即出現在《紫羅蘭》的復刊號和第二期的顯著位置上。」由於餘斌未看過《紫羅蘭》原刊,所云「顯著位置」自是想當然,「復刊號」一詞亦不夠恰當。最要緊的問題是,《第一爐香》連載三期,《第二爐香》連載兩期,總共連載五期(第二、三、四、五、六期)。
《語林》《語林》的大小厚薄和《小天地》一模一樣。編者兼發行是一個人錢公俠,似乎是私人雜誌。第一期刊出張愛玲中學老師汪宏聲《記張愛玲》,第二期刊出張愛玲《不得不說的廢話》和秋翁(平襟亞)《「一千元」的經過》及汪宏聲《「灰鈿」之聲明》。錢公俠多事,將本已消停的「一千元灰鈿」風波又給攪和起來了。也好,《語林》成為記載「平張風波」的唯一雜誌。我是在沒有看過《海報》之前早早就購入了《語林》,據此寫出了《張愛玲為什麼和〈萬象〉鬧翻?》。毛尖看過拙文之後,對「灰鈿」作了一番解讀。《語林》裡有兩首張愛玲的打油詩,不是什麼新發現。
《苦竹》《苦竹》乃胡蘭成創辦,因此刊載張愛玲《桂花蒸,阿小悲秋》《談音樂》《自己的文章》,純屬「夫唱婦隨」,無甚內幕可究,倒是可以順藤摸瓜,深考一下《苦竹》與《新東方》的眉來眼去。
《新東方》《新東方》非常罕見,搜求民國刊物三十年,只碰到零星散冊。《新東方》刊有張愛玲《存稿》《自己的文章》《鴻鸞禧》。編者稱:「感謝胡蘭成先生答應以後每期有文章寫來,這一期就給了我們兩篇。」「張愛玲先生且答應下期給我們一篇小說。」《新東方》先是在南京辦公,後期遷到上海。遷到上海後從蘇青《天地》那兒截胡過胡蘭成的稿子。《新東方》報導過「卡廷慘案」新聞,事發之初即認定是蘇聯人幹的。
《春秋》《春秋》屬於「萬象型」。沒有張愛玲的作品,「只有張愛玲寫給某編輯的一封信」。這位「某編輯」即陳蝶衣,《萬象》前主編,柯靈接的就是陳蝶衣的位置。陳蝶衣後來對張愛玲評價偏頗得可憎,什麼「國難當頭時的卿卿我我一族」,什麼「國難當頭,未見共赴」。您一個五尺男兒勇赴戎機了麼,僅僅寫了幾首歌詞「盡其在我」而已,卻偏偏要求張愛玲的文字與「國難」掛上鉤,憑什麼?
《大家》我曾經於《上海書評》發表《〈大家〉與張愛玲友善》,本文不再贅述,到此終稿。
張愛玲誕辰一百年的時候,寫了這些不算紀念的話。對自己三十年來慘澹經營省吃儉用的「張愛玲初發刊」小攤,對寬容自己肆無忌憚使用家庭生活費用的家人,算是有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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