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氏家祠餘慶堂,即盛宗公香火堂 圖_漢聲編輯室
清代石倉移民大多沿石倉源,由南往北,依水而居,依靠植靛和淘洗鐵砂立業。闕其興三兄弟從上杭老家來茶排謀生,洗砂煉鐵,白手起家,後經營鐵業及靛藍貿易,獲利甚巨,更開枝散葉,興修華屋祠堂,不出一甲子,已成一方望族,人稱「茶排闕氏」。從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 其興之子天有、天開兩兄弟建造俗稱「九廳十八井」的餘慶堂算起,到鹹豐元年(1851年)的61年之間,茶排闕氏共建造了17幢大屋,即今作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石倉古民居群」。而即使在當時,鄉鄰的欽羨也是溢於言表,如竹源貢生葉成章詩云:「地方久仰石倉源,遠近煙居十裡村。直上兩邊皆屋宇,遙看近處盡田園。詩書子弟文風盛,世胄人家古道存。」七村34號樂善堂 圖_漢聲編輯室
不過,若只讀取這番詩情畫意,我們很難想像如今閒流野趣的石倉源,兩三百年前卻是層層設閘,供勞工淘洗鐵砂之地。而如今兩岸的丘陵梯田,原是當年土法大煉鋼鐵的礦場遺址,更別提那些鄉間矗立的隆隆作響的鐵爐風爐了。出畫?入畫?當時的文人雅士下筆時是否也和今日面對電線桿、信號塔之類「現代化元素」的鄉土攝影家們一樣,經歷過一番痛苦的審美糾結,才最終通過自己的媒介技術選擇,淘洗出了彼此理想的「田園風景」?至於後人津津樂道的關於「腰帶水」「元寶山」之村落選址「風水說」,我們也不妨稍稍出戲,嘗試從當年溪邊埋頭洗砂的外來「民工」闕其興的視角,汗流浹背中抬頭環顧四野,為自己的移民大計做一番務實的經濟學考量。於是,我們可以重構出另一種風景,一幅闕氏家藏帳簿的數字背後所浮現的繁忙景致:每年農曆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及十一月,山民砍柴燒炭,由挑炭工川流不息送往闕家煉鐵場——闕彤昌號鐵爐,「爐火三月不歇」。這裡煉出的鐵,經石倉源而下,順松陰溪入甌江,抵溫州,再由溫州的供貨商轉售入江南,從而與18、19世紀中國最為廣闊而蓬勃的江南市場相連。正是基於石倉源的林礦之利,水路貿易之便,加之經營有方、持家有道,闕氏家族才得以迅速積累起巨大財富,興屋修祠。因此這藏於浙南山地的「廣廈田園」,並非今人臆想中男耕女織的桃源。它們曾維繫著一個經濟生活高度活躍的石倉社會,並構成了中國長江下遊工商業鏈條裡充滿活力的一環。右:一大早就有村民到闕氏家祠祭拜 圖_漢聲編輯室進山愈深,爆竹聲漸次密集。分不清是晨霧還是硝炮煙裡,忽然現出了扁擔挑子。三三兩兩村民,大多男丁,手提肩擔,提籃裡拾掇著祭品祭具,提籃旁又圍著各自的孩子,蹦蹦跳跳,幫忙拎香燭提酒壺——石倉米酒在松陽也是有口皆碑的,據說是從閩汀老家傳來的秘方,所以祭祀時用的多是各家自釀米酒。這隊人摩肩接踵地一線往水口走。一問是去七村的社殿——和誠社燒香叩拜。再看對岸,曲水旁一間小小社殿,正在濃煙中若隱若現,噼裡啪啦的爆竹聲不絕於耳。跟著一家父子一路下到水邊,過橋,還未進殿,鞭炮已炸到了腳邊,再走兩步,供桌已頂著腳前。桌上擺滿大小提籃,正中的朱漆大提籃裡,一隻碩大的豬頭笑得眯縫了眼。定定神,去找我跟著的那對父子。那父親個子雖小,倒是騰挪靈巧的,他坦坦然地把自家略顯清貧,但依例周全的祭品擺在了供桌上,又在殿前、對聯和主壇上都插好了香來拜拜。少年在一旁幫忙布置香燭,倒酒水,然後燒紙錢,燃爆竹,配合甚是默契。禮畢,父子倆又麻利地收拾起祭品祭具,擔起提籃,催我同去下一站了。上坡時,是兒子換父親來擔提籃了,父親推讓了一下,還是遞給兒子了。這時父親把微駝的背也挺起來了,是頗有點自豪的。我看看少年那染成金色的「雞冠頭」,想起之前還曾被我打趣「時髦」,再聽他說自己「在外面讀中專,只有寒假過年時回家」,忽然有點眼溼。想起錢穆說,「中國人之教……教親教敬,則重在行。行之真實不虛,則禮是矣」。不由感嘆這方人真是知禮的。七村社廟和誠社 圖_漢聲編輯室
祭祀事大,既真實不虛,也要合乎規矩。一位大叔告訴我,祭品的「檔次」各家量力而行,但種類務必合乎規制。數目講究逢單,一般為糧三、肉三、蔬果三。「糧三」一般用糖糕一塊(家祭用米飯),豆腐一塊(或腐乾一疊),索麵一把。「肉三」又稱「三牲」,畜為豬頭一隻(或肋條肉一刀,不可用犬),禽為血髒齊全的童子雞一隻(或鵝一隻,不可用鴨),魚一條。「蔬果三」一般是水產(如紫菜或幹海帶)一碟,山珍(香菇)一碟,瓜果一碟。此外,茶、酒、草紙、香燭、火炮亦是必需之物。而祭品的烹調,最重要的是保持品相完整。如殺雞(鵝)時不能破膛,僅開一洞以掏出內臟。蒸煮後也不可有刀筷的劃傷破相。血一般用碗凝結成型,保持平面圓滿,待全雞(鵝)蒸熟後,還需以其血和內臟端放其上。祭品一般由家中主婦料理,男丁則負責拜祭。拜祭的程序和路線也有一定規制。據說從前是先在自家擺祭,然後收拾祭品,前往同宗香火堂。等同宗兄弟都到齊後,再按輩分排隊前往宗祠,最後才是社廟、山神等處。但我們這次實地調查,發現村民出門後的行動路線已有所調整,基本上是從村頭到村尾,沿溪而下:位於水口的社廟(和誠社)——插花娘娘廟——樟樹娘娘及開山土地(樟樹娘娘樹下又有一開山土地神位)——闕氏家祠餘慶堂(石倉共有五處祖堂用此堂號,此為最老的一座)——其他幾處香火堂(包括被燒毀後重建為闕氏家風館的光裕堂、繼善堂,以及石倉古民居中最大的一幢「九廳十八井」餘慶堂)——位于洋頭崗屋後山岡上的乩仙壇。這樣的調整從出行來說顯然是更為便利的。不過也有村民堅持「傳統」,如石倉契約的主要收集人、上海交大研究團隊的當地合作者闕龍興老師。他堅持「請年神」應該是最先去本宗直系的祖堂香火堂,然後才去社、廟、開山土地、闕氏家祠、闕氏宗祠。上:石倉的插花娘娘廟
下:村民來給水井娘娘拜年,感謝娘娘保佑孩子平安長大
圖_漢聲編輯室
闕龍興老師是土生土長的茶排人,「天培公後人」,幾十年前才從「大屋」裡搬出來。天培公即闕其興之子闕天培。闕其興一脈下來有「4個天(子輩),15個德(孫輩),72個翰(曾孫輩)」,於今近300年,裔孫達3000多人。因此像我這種混在「請年神」的提籃大軍裡一路隨喜拜年的外客,被各種「某某堂」和數不清的「某某太公」所迷路而掉隊的情況,也不足為怪。不過闕老師相信,雖然未必拎得清大屋的興衰來歷,但幾個村裡的闕家成年人都清楚自己的分支和各支香火堂的關係。對他們而言,石倉的景觀地圖之下生長著的是一棵具象化的家族樹。那些在外人看來迷宮一樣的大屋,華詞佳藻的堂號,對他們來說,卻是在一個龐大的親緣系統裡追溯自己生命來源時,所依棲的一處分杈,一個港灣,甚至一個轉折的暗號。水井頭9號的「大屋」,便是闕老師所說的闕氏家祠餘慶堂。這裡是闕其興三兄弟所建的第一幢家宅,也是茶排闕氏最老的一處香火堂(祖堂)所在,是上、下茶排和山邊村闕氏居民的共同祭拜之所。此時門前爆竹聲不歇,堂前火燭成陣,提籃人穿梭祭拜,祭拜後相互問安,人人面上一派太平歡喜。近親老友不免就結伴同行了,路上正好敘敘,尤其外出闖蕩的,平日總難得一聚。由於六村、七村和山邊村這種密不可分的關係,村民的請神路線自然是來往交織,難分彼此。行政區劃上的村莊界限,在他們所共有的神靈天地禮俗世界裡,此刻已悄然消退。正如人類學家莊孔韶所說:「宗族乃至化民成俗的家禮、續譜、鄉約等之所以延續下來,先在的宗祧理念,以及親族團體同生存空間之整合都是重要的原因。」上:五柳堂內蠟燭高燃,一人正引香準備祭拜
下:石倉後宅村社廟裡滿是祭拜的村民 圖_漢聲編輯室
而我跟著提籃挑擔的鄉親一起走街串巷,和他們一起拜過土地公、樟樹娘、五穀八仙、各方神奇 ,就漸漸覺得這方水土、花草樹木都與我沾了親帶了故。跟著人家後生在卵石小路上左彎右拐,忽然被紅燭亮紅了眼,幾進天井裡的供桌都燃著高燭線香,層層接應,你跟著登堂入室,走進那些空曠大屋裡最深一進的香火堂——往往帶著些濃霧般幽暗的空間,曾經是讓人望而卻步的——而這時整個老屋都是一派清清吉吉,明朗得很,慈祥得很。日光穿透寒氣,新折來的柏枝,新寫就的春聯,你方覺它不只是呼吸著的,它簡直是把每個毛孔都打開了,在那兒施施然地換著氣,老也老得是活潑潑的。爆竹聲喧,人心安寧。站在天井裡,看著來來往往給神靈先祖們拜年請安的鄉親,熱鬧裡有自覺的肅穆,也透著家常的親切。小家小戶的禮,是恭敬的,更是親近的。即使只是客人,在這裡同行同看著,我心裡也慢慢生起禮敬和愛意來。地緣親緣、天地人情,皆此心,皆有神,皆有禮。石倉人之請年神,倒真的是以小手筆,做大文章。(本文採訪寫作過程中得到松陽縣闕龍興老師、何為松老先生、史志辦洪關旺先生、上海交通大學歷史系章毅和蔣勤老師的熱心幫助指導,特此感謝!)*註:此文在本公號發表時較原文有所刪節,全文請見《松陽傳家:松陽鄉土文化考察》中相關篇目《石倉 除夕請年神》©文·王國慧 圖·漢聲編輯室 編寫·樂與永續《松陽傳家》 ©2017 松陽縣文化和廣電旅遊體育局,英文漢聲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松陽縣人民政府、漢聲編輯室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