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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接受外媒 Otaquest 的採訪時,《如龍》系列的製作人名越稔洋談到了目標受眾的問題。他直截了當地表示,這是一款「關於男人、寫自男人、獻給男人」的遊戲。不過他繼續說道:「但由於我們放棄年輕玩家和女性玩家市場的做法,遊戲內容反而對她們有種天然的吸引力。」
無論是在國際上還是日本國內,《如龍》系列的粉絲中青少年和成年女性的比重一直在增加,但名越稔洋表示他並不想迎合這部分群體,因為他認為這與系列的創作初衷相悖,《如龍》正是基於當初的設計理念才吸引到最早的一批玩家。
這樣的說法可能一開始還讓人覺得有幾分道理,但並不準確。《如龍》系列對於「男子氣概(masculinity)」的呈現,對於「大男子主義(toxic masculinity)」的批判,讓它在這些年中吸引了形形色色的眾多玩家。但無論是「男子氣概」還是過猶不及的「大男子主義」,都必須要有相輔相成的「女子氣概(femininity)」,才能構成一張完整的性別圖譜。這也是《如龍》系列的缺陷所在。
註:大男子主義,toxic masculinity,意為「有害的男子氣概」,本文簡稱為貶義的「大男子主義」。
正如現實中男女兩性的不可分割,這類體現「男子氣概」的遊戲不可能孤立存在。也許《如龍》系列的故事是由男人所寫,為男人所做,但這並不能掩蓋該系列在女性刻畫上的缺失,女性角色往往很難得到如男性一般立體,令人共鳴的呈現。
《如龍》系列對於兩性的探討,是其成功也是其失敗之處,這一顯而易見的矛盾引發了許多女權主義者的分析與討論。蕾娜(Rena)是一名《如龍》粉絲,同時也是一名藝術家,她引用名越稔洋在 2019 年的採訪作為證據,得出了《如龍》系列對待男女角色如此不同的可能原因。蕾娜表示,《如龍》系列的開發者通過給男性主角加上各種正面特徵,展現出了一種正派(有時甚至帶有顛覆性)的「男子氣概」,這點值得稱讚,但同時他們並不太願意在女性身上下功夫,比起傾聽女性的心聲,他們更願意讓男性角色替她們解決問題,從而略過對她們的討論。
《如龍》系列中有很多引人注意的女性角色,她們並不只是花瓶或為了輔助講述男性主角故事而存在。不過另一方面,遊戲雖然否認女性角色是男性角色的附屬品,但在《如龍》系列裡,女性大多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實現目標,必須依靠主角的幫助。儘管《如龍》系列煞費苦心,但它對「大男子主義」危害的探討猶有不足。
劇情核心人物:桐生一馬
與很多遊戲一樣,《如龍》系列出現了很多誇大男性力量的內容。正如名越稔洋所說,這是一個「關於男人、寫自男人、獻給男人」的故事,整個系列都充斥著施瓦辛格動作電影式的硬漢形象。但與此同時,《如龍》系列又流露出一種對於「大男子主義」的強烈批判,這在整個遊戲界都是一種極為獨特的氣質。
《如龍》系列通過主角與反派的對比,體現了「男子氣概」與「大男子主義」之間的區別。系列主角桐生一馬代表了一種積極的「男子氣概」,這位傳奇黑道人物有著六塊腹肌,穿著乳白色的西裝。
乍看上去,桐生一馬幾乎有著所有老套男主的特點,他身體強健,性格堅韌,而且魅力過人。這是遊戲界標準的男主設定:一個完美,性感的男人,擁有著強大的力量。負責《如龍》系列西方本地化工作的斯科特·斯特裡哈特(Scott Strichart)在接受媒體 Gamasutra 採訪時,將桐生一馬描述為一個勇於違逆日本集體主義文化,特立獨行的人物。儘管其他國家未必欣賞這類個人英雄主義和男子氣概,但在美國,桐生一馬就像眾多經典的美式超級英雄一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
隨著故事的深入,我們會逐漸了解到,桐生一馬並不只是如此。
桐生一馬黑白通吃,他既是一個黑道成員,又會不時與警方合作,端掉神室町的一些罪大惡極之人。人們稱他為堂島之龍,視他為排憂解難,守護鄰裡的英雄,儘管他自己就是個與犯罪組織有牽涉的人。
在遊戲的主線和各類支線任務中,玩家將通過桐生一馬的視角目睹神室町的方方面面。他會幫女性解決一些瑣碎的小問題(或是一些重大危機),正如他會幫助男性一樣,起碼在重製版的幾部作品中,他在對待這些人時都是一視同仁的。甚至在那些可能會發展出浪漫關係的支線任務中,桐生一馬也從不會主動邁出第一步,他總是要等對方先表達出有進一步發展的意願後,才進行回應。(這點值得尊重,不過考慮到遊戲允許你同時腳踏五條船,還不用告訴她們,也不會有任何不良後果,讓人對桐生一馬的尊重程度又立馬降下來了。)
桐生一馬也不會去批判性工作者。從他對陪酒小姐明美的態度就可見一斑,在《如龍 6》中桐生一馬和女陪聊們的聊天態度也能看出他對這些人的尊重,在和女交流時,桐生一馬的聊天選項永遠不會涉及任何下流的內容,或者說,至少在遊戲預設的對話選項中,看不到任何很違和的下流內容。
不過《如龍》系列中的女性並不只是為了襯託出桐生一馬外冷內熱、善解人意、樂於助人、有魅力且細心的形象。女性們也有自己的故事,煩惱和欲望。這些女性不會談論些關於性別歧視,被迫成為家庭主婦,以及某些日本女性特有的壓力等內容。她們都不是些徒有美貌的花瓶,只不過儘管她們都有很吸引人的故事,但她們全都要依靠主角(無論是桐生一馬也好,還是真島吾郎也罷)的介入,來解決一些男性不會遇到的煩惱。同為藝術家和《如龍》粉絲的安迪(Andi)在接受 Polygon 採訪時,這樣總結道:
「(《如龍》系列中的)女性角色往往都需要有人幫忙,她們有時甚至會因為想要自己做決定而惹上麻煩,除非劇情需要,不然這些女性角色只有一部作品的戲份,不會延續到下一作中。而她們的工作類型也只有寥寥幾種 —— 家庭主婦、明星、或是某個可攻略的潛在戀愛對象,她們的存在就為了讓英雄救美的男主角形象更豐滿。雖然這並不代表這些角色塑造很爛,或是指責整個系列沒有進步。只不過如果《如龍》系列真想擁有更大格局,影響整個遊戲界的話,在處理女性角色的問題上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如龍》系列中極少有代表性的核心女角色,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這種問題。事實上,遊戲中的大部分男性平民,同樣必須依靠桐生一馬的幫助才能實現某些目標。那些真正能自主決定命運的角色,往往都是與犯罪組織相關聯的人物。這也將桐生一馬置於一個非常獨特的敘事位置,因為他的身份經常在平民和黑道成員之間轉變。由於他的雙重身份,他是遊戲中唯一能自主決定命運,又能帶有平常感情的角色。
整個系列中,桐生一馬一直是唯一一個會顯露出情感的黑幫成員,這些情感以隱晦或明顯的不同方式表現出來。大部分支線任務裡,桐生一馬都會無私幫助平民解決煩惱,此外他還是少數幾個在悲劇發生時,會真正落淚的主角之一。
對桐生一馬的情感描繪不只有「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那麼簡單。雖然他是個猛男,但他也會在舞池裡跳出滑稽的舞步。他會一邊演唱 KTV 中的經典曲目,一邊含淚回憶他在孤兒院的辛酸童年,還會想起與曾經摯友,今日死敵在以前的美好時光。他還會在照顧嬰兒時被尿到身上,但並不會因此暴跳如雷。他並不羞於用歌聲或舞步來表達自己,被嬰兒尿到身上也不以為忤,即便他的朋友在身邊目睹了這尷尬一幕。無論是唱歌跳舞也好,照顧嬰兒也罷,這些都是需要投入情緒,並可能丟臉露醜的活動,但桐生一馬卻以一種異常自信的態度泰然處之。
值得一提的是,在非重製系的原版作品中,桐生一馬並不總是這種善解人意的形象。《如龍 3》在重製並全球發行之前,開發人員在名越稔洋等一眾主創人員的要求之下,移除了一個帶有給不恰當內容的支線任務,這個任務裡桐生一馬多次用不恰當的方式對待一個有性別認知問題的角色,而這個任務也表現出了對變性者的幾種刻板印象,比如性騷擾行為等。
而後來重製過的幾部《如龍》作品做了很多努力,將桐生一馬刻畫成了一個溫柔,富有魅力,在整個社區都深受愛戴的大哥形象。同時他還是日本黑道界讓人聞風喪膽的傳奇人物。不同於西方作品中不善於表達情感的男主角們,桐生一馬會不時展露自己的脆弱之處,他的形象代表著日本社會對於「男子氣概」看法的緩慢轉變。對日本社會進行調查和研究的機構 Sugata Research 在 2015 年的報告中寫到,時過境遷,現在的日本男性不僅越來越接受一些傳統上認為「女性氣質」的行為,而且像這樣表露脆弱也被視為一種勇敢。這些都屬於強大,正面的「男子氣概」的一種表達,重製版和新一代的《如龍》系列都採用了這種方式來塑造桐生一馬。
開發商 Atlus 的本地化總監山姆·馬倫(Sam Mullen)在接受 Game Informer 採訪時曾表示,他在翻譯這類表現積極「男子氣概」的場景時遇到了不少困難,他特別提到了《如龍 極》中桐生一馬與一個自稱是同性戀的女子約會的事情:
「我記得我與斯科特(Scott Strichart,另一位本地化負責人)就這段情節進行了大量討論。如果直接在日語語境的基礎上直譯,得出的內容就會有種『你之所以是同性戀,是因為你沒遇到過真男人』的感覺。但我認為這並不是製作人員想要表達的東西,這只是日語直譯為英文的結果,所以我們需要去改寫,否則會造成歧義。」
得益於本地化人員的努力,桐生一馬能夠在不同文化語境下繼續彰顯他那股積極的「男子氣概」,這是光靠遊戲設計師所做不到的事。這對《如龍》系列有著很關鍵的影響,因為《如龍》的競爭對手們,大多存在著過於「大男子主義」的問題。
《如龍》系列的真正反派:「大男子主義」
從《如龍 0》中的三個堂島組幹部開始,一直到《如龍 6》,桐生一馬一直都在面對這些殘忍,野心勃勃,性情壓抑的男性角色。性格上的扭曲使他們隨意向其他男人宣洩暴力、從精神和肉體上虐待女性、並背叛信賴他們的朋友。《如龍》系列的每一作都用詳盡得令人不適的方式,將「大男子主義」的負面影響展現了出來,而不僅僅只是體現在暴力衝動上。《如龍》不僅讓我們知道「大男子主義」的存在,更讓我們明白了這種觀念會對人造成的毀滅性影響,因此我們需要去反對這些東西,這種主題在 3A 遊戲中是十分罕見的,更何況《如龍》還是一個扮演罪犯的開放世界動作系列。
以「大男子主義」的利弊進行多方位剖析,是整個《如龍》系列的核心內容,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如龍 0》到《如龍 極》中,桐生一馬和他最好的朋友,黑道結義兄弟錦山彰的關係變化。
前傳《如龍0》講述了桐生一馬是如何走上黑道之路的,此時的錦山還是一個溫暖有愛,經常衝動和情緒化的人。他和桐生一馬在同一家孤兒院長大,有著同一個養父,也就是說他們並不只是黑道上的結義兄弟,從各方面看來,他們都像是親兄弟。
但在《如龍 極》中經歷了一系列事件後,錦山彰變了。由於經常被黑道高層拿來與桐生一馬比較而產生的自卑感,再加上一連串導致妹妹離世的悲劇事件,為了迴避傷痛,錦山彰選擇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人。這部作品中,他一直試圖通過殺死桐生一馬來證明自己,在他看來,這是他向世界證明自己價值的方式。
儘管《如龍》系列並不經常細緻入微地描寫這類轉變過程,但反派們確實大多因此形成了某些扭曲的性格。這種扭曲貫穿了整個故事,《如龍 0》的反派久瀨大作是個暴力,無比「大男子主義」的人,在與桐生的戰鬥中,無論被打成什麼樣子,他都會繼續站起戰鬥,而《如龍 6》的反派嚴見恆雄則殘忍無情,為了實現目標甚至可以摧毀自己的家庭。遊戲想要傳達的主旨很明確:「大男子主義」,或者說「有害的男子氣概」會讓人付出極大的代價,但你可以通過了解自己的內心來與之抗衡,用勇敢正確的行為來守護自己的信仰所在。遺憾的是,在《如龍》的世界裡,只有男人才能做成這樣的事。
女性的困局
《無處可逃(No Escape)》的作者凱勒·霍爾特納(Kaile Hultner)也是一名《如龍》粉,在談及該系列對性別問題的處理時,她專門提到了《如龍 0》中的角色牧村實,這名女角色因遭受可怕的虐待而失明,她也是這部作品中的關鍵角色。
遊戲中,牧村實與人談判契約,要求對方殺掉三名黑道幹部,但她剛提出要求後,就遭到了殺手的槍擊。凱勒將這一幕與遊戲的另外一處情節作了對比,男性角色立華鐵在遊戲早期也和同一個人談判類似的契約(以 10 億日元交換桐生的性命),但他卻完好無損。
凱勒告訴 Polygon,這兩處情節表現了由於牧村實是個善良的女性,不是黑道世界的一員,因此她懸賞他人的請求顯得「非常荒謬,以至於根本沒有談判的必要」。
在《如龍 0》中,處處凸顯了牧村實缺乏幫手的境地,她本人也在遭遇槍擊後明白了這一點,她告訴桐生一馬和真島吾郎自己討厭必須要有二人的協助才能達成想做的事情。許多《如龍》系列的粉絲也表達過類似的看法,他們希望牧村能夠對自己的命運有更多的掌控。
這種情況也延續到了澤村遙身上,她是在《如龍 7:光與暗的去向》發售之前,整個系列中唯一一個可操作的女性角色。儘管她是個有野心、智謀、實力和天賦的人,但她依然要像系列一貫的設計那樣,等待男性的幫助與介入。她確實靠著自己的努力,以血淚為代價實現了成為歌手的夢想,但是這過程中,你仍然大部分時間都在操作桐生一馬,幫她解決追夢過程中的各種阻礙。而在少數可以操作澤村遙的情節中,桐生一馬的好兄弟秋山駿一直在她身旁,充當著推動敘事的角色。
我們已經無法推定這種現象的出現,到底是因為遊戲想要展現日本的性別歧視現象,還是因為對善良和幫助的理解錯誤,導致整個系列一直在不停地給女性安排各種幫手。事實上,由於《如龍》系列對「男子氣概」有一種顛覆性的解讀,導致對女性角色塑造的不盡人意尤為明顯,即便這是個在遊戲界普遍存在的問題。桐生一馬看上去是個比遊戲本身還要尊重女性的存在;他尊重性工作者,他從不騷擾家庭主婦。雖然他總是作為女性角色的代理人幫忙解決各種問題,但他也會鼓勵女性們與性別歧視做鬥爭,擺脫不健康的戀愛關係,用一切方式實現獨立自主的目標。而系列的製作人員們雖然在過去犯過些錯誤,但也可以看到他們的願景是正確的。
至於《如龍》系列未來會如何對待這個問題目前還無法得知,現在系列已經沒有繼續講述桐生一馬的故事,在最新作《如龍 7:光與暗的去向》中,該系列選擇了全明星陣容的設定。我們不知道系列接下來劇情是否還是會帶有這種桐生一馬式的正面「男子氣概」,但考慮到《如龍》系列的衍生作品《審判之眼》延續了這種風格,這類設計在該系列的未來依然很可能延續。
也許像桐生一馬這樣的角色從《如龍》的大舞臺上退出,意味著「女性角色的故事發展必須要男性角色的介入才能推動」的設計也會有所改變,希望《如龍》系列的女性角色能有機會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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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柳生非情劍 編輯:Hurric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