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爺爺
七月初一給父親上周年墳,發現旁邊十一爺爺的壽墳前有新燒的紙灰,墳上青青蔥蔥的秫秫也蓄起了穗子。心裡一驚,隨口問堂哥:「這是怎麼了?」堂哥說:「咱十一爺爺沒有了,剛上完墳。」驚得我張大了嘴:「正月初三還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堂哥說:「都九十多的人了,頭痛感冒就是要命的病,說走人就走人。你以為還靠(kào,應為左邊「火」右邊「靠」,「挨乎」或「熬」的意思)老些日子?」
去年臘月底,我在老家看長輩。十一爺爺家的大門上了鎖。堂嫂說前些日子十一嫲嫲夜裡起來伺候十一爺爺小解,懵裡懵懂地跌倒了,戕(qiǎng,擦傷)了臉,住了院,出院後三姑就把十一嫲嫲接去了,十一爺爺在家咱小叔伺候。十一爺爺下不了炕,小嬸子和小叔都去趕集了,就把大門上了鎖。我和俺娘等到十二點,小叔和小嬸子還沒回。娘說最後一個年集趕到兩點也是從來有的,咱不等了。於是把給十一爺爺買的東西放在前屋堂哥家,我們就回了。
初三早晨在老家上年墳。上完墳吃完飯就十點了,趕緊去十一爺爺家。農村裡過年的飯沒個早晚,十一爺爺剛把空碗遞到小叔手裡,自己正拿著毛巾擦手擦嘴。打我記事兒,九爺爺和十一爺爺弟兄倆就跟一般的農村老頭兒不一樣。農村裡天天泥啊水啊的,極少有乾淨整潔的人。邋遢的天天「滿面塵灰煙火色」,稍利索的也脫不了一頭土一腳泥的。十一爺爺弟兄們是另類。無論天多熱,也少見他們穿短衫短褲,更不會擼起半截袖子捲起半截褲腿兒,從來都衣著板板整整,尤其愛穿白襯衣,即使手縫的粗布白襯衣,也穿得乾乾淨淨平平整整。那時候村裡人就說:人家九叔和十一叔就像城裡退休幹部似的。十一爺爺今年九十二,腿不大聽使喚,天天躺在炕上,被子褥子乾乾淨淨,「牙齒一顆沒掉,齊齊整整」(鄰家大娘說的,我倒沒注意),手裡拿的白毛巾也是清爽乾淨。
十一爺爺耳朵背,我一進屋小叔就說了,所以我就笑眯眯地看著他。我父親在世時,每年回去看望他的長輩。父親沒了,我代他繼續未競的任務。十一爺爺這些年常住閨女家,算來我已有十幾年沒見他,他已不認得我。笑嘻嘻地端詳了我一會兒,然後面向小叔問:「這是誰?」小叔趴在他耳朵上,用手打起筒狀耳罩兒,喊道:「下頭王元廷俺二哥家四嫚兒。」十一爺爺似乎一下子想起來了,滿臉都是笑,連眉梢處長長的老壽眉都翹起來了,說:「你不是叫冬梅唻?」我說:「那是小五嫚兒。我是紅玉。」十一爺爺腦子反應奇快,說:「噢,是紅玉啊。你在上海念的大學唻不是?」我的爺爺,恁老人家可真是好腦子,竟然連這個都記得。突然又顯得很悲傷,拉過我的手說:「我聽說恁爺木有了。他就是腰不好啊,怎麼又得了個壞病?」然後又自言自語一樣說道:「俺這一層兒的(一輩兒的)活著木用了,還木死完,他那一層兒的就動了(死了)好幾個了。」自家爺們兒相處一輩子,兒輩走在他頭裡,十一爺爺不禁悲從中來,一句話沒完,聲音就變了,喉嚨哽哽的,那眼也擠呀擠的泛了紅。我趕緊安慰他:「各人的壽數啊。俺爺活到七十八就很厲害了,比俺爺爺嫲嫲多活了十年。他自己也很滿意。」我馬上從手機裡翻出村裡其他人的照片讓他看。十一爺爺立馬跟著我的指引很有興趣地認這個認那個。
十一爺爺一輩子說話慢慢謹謹,現在更加不急不躁四平八穩。只是我,每說一句就得趴在他耳朵上「嗷嗷」地喊,像打山仗似的。小叔也不時地在旁邊扯著噪子當翻譯,因為我說的有些十一爺爺聽不清,他說的有些我也聽不懂。
回家把十一爺爺的相片給娘看。看到十一爺爺「紅敷敷兒」的臉,娘唏噓道:「恁十一爺爺十一嫲嫲真沒享多少福啊。倆人都活到九十多,誰能信?」娘說十一嫲嫲不會做針線。以前家裡大人孩子的穿戴都是九嫲嫲做。九嫲嫲也有一個家,「哪能撈著天天給恁十一爺爺家掫掫連連(zhōu,方言,縫縫補補)?」所以十一爺爺家的衣裳都是一掛水兒穿到底。一到冬天,「大人孩子肚子裡木點壯實飯,又木點厚衣裳穿,都凍得抄號著手(兩手貼住對側的手臂,使兩隻袖筒對在一起,取暖用),臉震紫」。
俺娘很小時候就知道十一爺爺。我那十四個爺爺的親姑就是俺姥爺的娘,爺爺們和我姥爺是表兄弟。娘說解放前一到農閒,幾個爺爺們就推著小車往南海販生意(「南海」估計就是現在的日照兩城、膠南董家口一帶的沿海)。往海上去,用麻袋包推著瓜乾兒、高粱等糧食,從海上回,用蒲包推著腥魚爛蝦、粗鹽等。從俺村往南海,必經曹家窪村西嶺。那時候鄉村土路都是人腳踩出來的,沒人維護。長年累月風吹雨涮,曹家窪西嶺那段「薄板臺子路」就成了酥石渣子,尖,陡。爺爺們從此經過,往往就被碎石磨破了麻袋或蒲包。姥姥家住在路東不遠,沒有院牆。姥姥說,經常睡到三更半夜外邊就有人拍窗戶:「表兄,表兄,麻袋破了,找點針線使使。」姥姥姥爺就知道是劉家溝的表弟們,起來開了門,姥姥找大針找麻線,姥爺燒熱水。上門找針線的一般都是十一爺爺。要是換了別的爺爺,還沒近窗姥姥就知道,因為她那「十一表弟走路輕,動靜小,狗不咬」。
十一爺爺脾氣綿,性子順,話少,對人和氣,從年輕就「像個大閨女」。農村人多脾氣急性子烈,莊戶地裡交集又多,你家的羊吃了他家的菜,他家的豬拱了你家的地,都要罵罵咧咧,一言不合就動手的也不少。從來沒見十一爺爺跟人起高腔,即使吆喝牛羊也都輕聲細語的,更沒見過他跟人紅過臉。或許他天生就這樣,也或許與他的經歷有關。我很小很小就知道十一爺爺和九爺爺的親哥哥,也就是七爺爺,四清運動時被批鬥,絕望得用一根牛韁繩把自己吊在了我家牆西的牛棚裡。我父親去世後,我才知道他前邊的墳頭是十一爺爺的父親,解放前村裡的保長,土改時被活活打死了,打到爛得沒法收屍,最後用鐵鍁鏟到筐裡抬出去埋的。十一爺爺的脾氣性格終是擺脫不了這些事件的影響,一輩子活得溫順而低調,不愛熱鬧,少人交往,話更少,卻一直是和藹而微笑的。
我記事兒時十一爺爺家住北嶺。他家裡沒有與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所以我去他家不像去別的爺爺家那麼頻繁。但那時候還是生產隊,我們兩家同屬二隊,勞動生產都一塊兒,而且他家最小的兩個姑姑與我大姐年齡差不多,農閒時天天鑣(biāo,老家人念成biào,不分幫兒)在一起這家那家地勾線花兒,一到吃飯我就得這家那家地跟著叫。逢年過節,家族裡的男人還要一家一家地喝酒,俺家請酒也是我去叫人,所以對十一爺爺家並不陌生。
那時候農村高個兒的人少,長得俊的人少,十一爺爺和十一嫲嫲偏巧都是高個子,而且都是好模樣,所以生的孩子都是個兒高而且俊,在村裡鄉裡都出名。特別是那幾個姑姑,按我父親的說法兒,她們「下錯了生。要是生在城裡,都是些運動員的好苗子(指打排球和籃球)」。冬天裡姐妹們姑侄們聚成堆這家那家找熱炕頭勾花兒,當嫂子的就老拿小姑子開玩笑。十一爺爺家兩個姑姑老是被嫂子們戲弄,這個笑話她們:「長那麼高有什麼用?鱗帶魚(指帶魚,身子長)還能多截兩截子。你好幹什麼?不就是多穿二尺布嗎?」那個說:「長這麼俊能當飯吃?又不當演員。」而且老是開玩笑說要把她們介紹給村裡最矮或最醜的某個男人。兩個小姑口羞,說不過潑辣的嫂子們,急了就站起來去追著打,或是佯裝生氣收拾東西要走。那嘴賤的嫂子於是裝模作樣地告饒或點頭哈腰地哄回來。事實上,姑姑們的高挑(tiǎo)漂亮也確實限制了她們找對象。自身條件好就不肯低就,城裡人又嫌農村戶口,挑來等去就拖大了年紀。換了農村其他的爹娘,家裡看著幾個大閨女,那肯定著急得上躥下跳,惱火得吵吵鬧鬧。可十一爺爺老倆口似乎一直很淡定,並不急三火四地催婚。有時候在村中或在坡裡,我那些爽朗的娘們碰到十一爺爺,就會皇帝不急太監急地開玩笑:「十一叔,俺那倆妹妹你還不快攆出去?!省得老在家裡。」十一爺爺總是無聲地笑了,慢謹謹地說一句:「各人的緣分。(這是)人能急乎的事兒?」年過半百的姑姑們說起她們的爹,無比懷念無比佩服:「恁爺爺對孩子才好唻,從來不吵吵兒。要是誰做錯了事兒,他就瞪一眼,俺就知道錯了。」
十一爺爺的墳在他父親墳後,北邊緊貼我父親的墳。祖墳座在肥沃的菜園裡,為節約菜地,難免擁擠,墳與墳之間連個寬敞的供石都擺不開。父親在時,唯獨對這事兒有遺憾。我勸他說,反正是在祖墳裡,老老少少的都是一家人,擠點就擠點吧。父親入土後,每次去燒紙,我都挨個墳頭壓紙,一邊分紙一邊跟各位祖宗說話,教育傳說中脾氣不好的:「老祖宗,這裡都是自家人,恁壓著點脾氣,別給老實的氣受。恁脾氣好好的我多給恁送錢花。」勸慰活著時性子軟的:「這林裡沒有外人,爺們兒兄弟們之間將就著點,遇事兒別往心裡去。」
好脾氣的十一爺爺和我父親做鄰居,我心裡頗覺寬慰。給十一爺爺壓了燒紙,我囑他老人家多多包容我父親,也囑咐暴脾氣的父親和十一爺爺好好嘎呼(相處)。自家爺們兒生時相交相好,去後相扶相安,於他們是幸福,於後人是心安。
(2017.10)
(2018年正月初三的十一爺爺。其時精神氣色都很好,小叔也說三五年都沒問題。誰能想到半年後就走了呢?)
十一嫲嫲
十一嫲嫲養大了四女一兒。小叔早年逃計劃生育去了東北。年邁後老兩口無法單獨生活,就被閨女接去了。好在三個姑姑嫁的村莊相距不遠,十幾年來老兩口一直住閨女家。算來我已有二十年沒見十一嫲嫲了。
十一嫲嫲這兩年身體不好,每年都住幾次院,不住院的時候除了吃飯、大小解,其他時間都是躺著。耳朵也背,正常聲音說話她聽不見。但是記性好,思維很清晰。她已不認得我,但當知道我是誰後,立馬就說得出我家姐妹的小名和小時候的故事。拉著我的手問:「恁娘怎麼木來?我想恁娘啊。和恁娘婆婆媳婦兒一輩子,上坡幹活兒都一塊兒,從來木覺出我是婆婆她是媳婦兒。」自己又笑了,一邊笑一邊說:「恁娘年輕時候才色混(shǎi hùn,惡作劇,故意折騰人)唻。拉著我過河,什麼嚎兒滴(突然)地逮(突然地拽)我一下兒,把我逮水裡了,溼了衣裳溼了鞋(以前村裡的小河沒有橋,在水淺的地方按著步距墊上石頭,人踩著石頭過河。兩人牽手過河時,一人突然用力或突然改變速度,另一人就容易踏空落水)。我起來斷著(追著)她那一頓打啊,把人家看熱鬧的都喜得(笑得)肚子疼......真是叫恁娘又氣煞了又喜煞了」小姑說:「恁娘就願意和恁十一嫲嫲沒大沒小地作(zuō,折騰)。我還記得恁十一嫲嫲挑著東西走,恁娘就偷偷地在後邊拽著,叫恁十一嫲嫲挑不動。」我依然記得我母親年輕時的開朗調皮樣兒,也知道十一嫲嫲一直都是那麼老實穩重,所以她們這樣說著,我腦海中同步出現了當年婆媳倆捉弄打鬧的場面,不自覺地笑出眼淚來。如今92歲的十一嫲嫲瘦得皮包骨,連坐的力氣都沒有,常年躺著,我母親也早已不復當年,天天稀裡糊塗倒三不著兩的。幸好大家依然存著這些開心的記憶。
三姑所在的村子也是十一嫲嫲的娘家。十一嫲嫲四歲失父,十二歲失母,在哥嫂手裡長大,吃盡了苦。十九歲嫁到俺村。十一爺爺跟外人一貫好脾氣,對十一嫲嫲卻很霸道。姑姑們說:「恁十一爺爺對恁十一嫲嫲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恁十一嫲嫲不能白文兒(反駁)。恁十一嫲嫲都叫恁十一爺爺打走了兩回。」十一嫲嫲卻不說十一爺爺的孬,只說那個年頭兒不好:「唉,那個年頭兒還叫人活?我養了恁大姑第六天就上坡剜菜。菜剜不回來,家裡就得瞪著眼靠。身子乏,就害渴,一氣跑到南泉子,也不管涼不涼,趴下就咕咚咕咚地哈(喝),一頭晌(上午)去哈好幾回。幸虧天老爺開眼,也沒落下大毛病。」又說:「還是年輕好啊,老了就不中了,不是這病就那病,一年住好幾趟院,花了恁姑的錢了。要不是現在的好醫生好藥拿著,恁嫲嫲早就走人了。」
十一爺爺去世前也住在三姑家。他除了便秘沒啥大毛病,卻突然漸漸少食了,進食越來越少,直至滴水不進。姑姑們感覺不好,打電話給小叔,讓小叔來接回老家。因為「人家有兒,就得回兒家老(老家人稱去世為「老」)啊。」 十一爺爺初九回老家,初十就老了。回老家時他已氣若遊絲,頭腦卻很清醒,拉過十一嫲嫲的手,說:「你放心,放心吧,不用掛掛(掛念)我。」十一嫲嫲說:「恁爺爺攥著我的手巴巴兒滴(緊緊的),那眼淚譁譁滴。」第二天,等姑姑們帶著十一嫲嫲趕到老家,十一爺爺已經走了。十一嫲嫲說:「剛進莊,碰著恁八嫲嫲家恁娘娘(niang niang , 八嫲嫲的兒媳)。恁娘娘說:『十一嬸子,俺十一叔走了。』我說好啊,走了好啊,不用遭罪了。」相伴七十多年,面對死別,他們的表達看起來竟如此簡單如此平靜。
在閨女家住了十幾年,十一嫲嫲依然想念老家。三姑說:「恁十一嫲嫲天天巴人啊,巴著咱莊的人來。一聽咱莊有人來就恣了。這些日子就閉著眼,白日後晌(夜裡)地睡,夜來(昨天)一聽恁要來,那個恣啊。也不睡了,那個精神頭兒啊。」打我們去,十一嫲嫲就精神十足地說話、看我們說話,我們笑她也笑。問她喝水不?不喝。問打盹不?不盹。中午起來吃飯,竟一直坐了三個多小時。聽不見我們說話,就笑嘻嘻地看著我們的臉,一個勁地央及我們吃央及我們喝。俺村誰家孩子結婚了、生孩子了,誰生病了、去世了,十一嫲嫲都知道。俺村有人做小買賣去那村,十一嫲嫲必定讓三姑拉著人家家去吃飯。這個村子雖是她娘家村,但她從來只叫村名或「這莊兒」。只有俺村她才叫「俺莊」、「咱莊」。俺莊不僅是她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也是她生兒育女、拼盡了最好年華、留下了最多歡笑的地方,那個偏僻的村莊是她心裡最美的天堂,也是她百年後長久的家園啊。
願十一爺爺安息,祝十一嫲嫲安康。
(2017.12.15)
(2017年12月13日,十一嫲嫲。老家來人,她有了精神。)
(2017.12.29-30日,帶俺娘去看十一嫲嫲。婆媳倆精神煥發,直啦到夜裡一點多,第二天天微明又起來啦,還數次跟遠在東北的大娘聊視頻,共同回憶她們逝去的年華。那年華那麼美,她們不時笑出眼淚來。可是仿佛眨眼間人都老了,老得天天想念自己卻又無能為力去見面,於是聊著聊著又都哭了。)
(三姑保存的老照片,大都是我的姑姑和姐姐們,我能一一叫出她們的名字。愛「臭美」的她們當年花幾塊錢跑去照的相片,如今真的好寶貴好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