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水源
1878年,德國化學家馮·拜耳合成靛藍染料,然後,英國人韋奇伍德用靛藍稀釋成藍墨水用於書寫,時間不到140年。1992年,臺灣詩人余光中出版《青青邊愁》散文集,《詩魂在南方》一文中有這樣的句子:汨羅江,你是藍墨水的上遊。從此,汨羅江就成了「藍墨水的上遊」。那麼,1992年前的汨羅江怎麼定位?中華文明以刀為筆3000年,以墨記文2000年,以藍水寫字僅百年,廣博的汨羅江,它應該不屑成為「藍墨水的上遊」。歷代文人達成的共識是,屈原為詩神,杜甫為詩聖,李白為詩仙,王維為詩佛。令人驚異的是,其中「神」與「聖」相距千年,都將生命託付給這條河。全世界4760多條河流,再難尋第二條江河有如此廣博的容量。
汨羅江,你到底是一條什麼樣的河?
一、你是一條神聖河
先說神。
商鞅變法之後,秦國雄起,楚國危機,有人看著心急,向楚懷王建議,內施「美政」,外結聯盟,與齊國一起抗秦。這個嘴巴多的人叫「屈原」。屈原是「羋」的後裔,雖然到父輩這一代,離「羋」先祖有500多年了,但也算是楚國貴族。這人一生致力打造理想國:上有英明的國王,下有恪盡職守的良臣,君臣一心建設國家,使百姓安居樂業。這是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面對世俗塵埃,他傻傻地堅守信念,不放棄政治主張,寧死也不隨波逐流。「出淤泥而不染」,「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汨羅江上遊
屈原的才能在戰國時代已經人盡皆知,秦國十分忌憚這位政治眼光高遠的大夫,本國的同僚也起了嫉妒之心。比如說一個姓「上官」的大夫,眼看楚懷王日益寵信屈原,屢次在楚懷王面前搬弄是非,說屈原的主張就是想得罪秦國,會帶來大災!屈原畢竟是一介文人,搞起政治鬥爭來絕不是上官大夫的對手,也就在這個時候,秦國派張儀使楚,大講秦楚友誼,以巧舌瓦解了楚齊同盟。面對秦國的頻頻示好,楚國上下被收拾的服服帖帖,屈原雖極力反對,但無濟於事。楚懷王本是一個昏庸之主,竟然聽信了小人之言,就這樣,屈原被楚懷王疏遠並被逐出國都。
屈原第一次放逐在漢北,第二次放逐在洞庭湖。公元前278年,秦大將白起攻打楚國,聽到這個消息,屈原傷心得放聲大哭,這時,他已經62歲,遠離故土9年。「湘沅之間九年,行吟澤畔,顏色憔悴」,他太想家了,戰事剛起,想到楚懷王正在焦頭爛額之中,沒時間管他,於是偷偷回了一次郢都,正趕上國都被秦兵攻佔,還沒進家門,就隨著逃亡的楚人離開郢城,以亡國奴的身份再度流亡。此時的屈原滿腔熱血無處揮灑,一千個不理解一萬個想不開,「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一首《離騷》,將他的情緒推向頂點,可這又能怎麼樣呢?最後的吶喊雖然是那麼有力,但又是那麼蒼白。汨羅江水還在靜靜流動,魚兒還在自由遊動,仍然山蒼水秀,但已經國將不國,有家難回。望著眼前的一切,心中萬語千言化作淚水,這是酸楚的淚,帶著他的「屈」:楚懷王呵,當初為何不聽我的!於是,一頭扎入冰冷的汨羅江。
這原本就是一條囂險的江,每年都要接納成百上千條生命活體,屈原死了,應該如同一個普通漁者失足落水,讓汨羅江水靜靜吞沒。他的死,並非象端午節起源所說的那樣,引起兩岸土人一邊扔粽子一邊駕船追趕,如若那樣轟轟烈烈,要麼屈原死不成,要麼是在導演一場投江「秀」,這兩者,都不能成就一場影響2000年的偉大,正確的猜想應該是,農曆5月的某一天,江岸的原住民撿到了一頂三閭大夫官帽,一身楚服,還有《離騷》、《九歌》、《懷沙》三部詩稿,於是,一個偉大靈魂連同它的更多傳說與故事同時升騰,河流兩岸從此「兮」聲一片。
再說聖。
一千零四十八年後,唐大曆五年初冬的一天,一條烏篷船泊在汨羅江口磊石山邊上。天剛亮,船夫鑽進船艙,對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說,青草湖風高浪急,船無法前行了。
老人是原唐王朝左拾遺杜甫。
杜甫掙扎著抬起頭來:「附近可有避風地方」?船夫說,只有拐進汨羅江,磊石山擋著風,浪會小一點。聽說汨羅江三字,杜甫的心為之一振,沒加思索地說:「快!進汨羅江」!
杜甫身體一向瘦弱,原有肺疾,又有風溼、頭痛等症,長年的水上漂泊,使病情逾加嚴重。他原想「終老是湘潭」,去找老朋友崔瓘,但在770年四月,湖南兵馬使臧玠舉兵造反,殺了長沙刺史崔瓘,放火燒了長沙半邊城,於是只得顧了一條小船,下湘江,過洞庭,準備溯漢水,過漢中,歸秦回老家。誰知剛到汨羅江口,遇上了洞庭湖的這場狂風暴雨。
風雨中,杜甫充滿了對湖湘友人的感懷和留戀,他利用風浪稍小,船舷稍穩的短暫時間,強撐起不聽使喚的軀體,顫微微地趕寫《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老人沒想到,這會是他一生中寫下的最後絕命詩,並且是在在汨羅江口。他知道,現在想回老家已經不行了,病入膏肓,盤纏已盡,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沿寧靜的汨羅江上溯,那裡有一個昌江縣,山青水秀,人傑地靈,好友眾多,或許能夠討得一條生路。最讓他動心的還是三閭大夫屈原,汨羅江是他懷沙沉江之地,雖生不同時,但同有愛國憂民之心,萬一挺不過去,死在這江上,也能陪伴大夫忠魂。想到這,老人的心情感覺平靜了很多。
然而,老人還是沒能挺過去,唐大曆五年晚冬,一條破船靜泊汨羅江邊的小田村,再也不能向前了,江面傳來幽怨而低沉的哭聲,又一條偉大生命,終結在這條河流上。
「水與汩羅接,天心深有存。遠移工部死,來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風騷共一源。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這是一位宋代詩人寫下的《過杜工部墓》詩,為杜甫旅殯汨羅江留下了最早的詮注。有心的是,他依照五言排律體寫成了這首詩。唐代以五言排律取士,「五排」是當時官方批准使用的唯一正規詩體,有鄭重其事和尊重對方的意思,但在宋代已經不流行了,以前朝的文本寫前朝的詩人,由此可見作者對杜甫的崇敬之情!
二、你是一條太陽河
中國地理中,並不是所有江河邊上都能夠看到太陽升起,因為地球自西向東旋轉,強大的離心力,造成了中國地形西高東低,於是,西部高山聚集的水資源大都通過河流向東流向大海,更多機會,我們只能站在河的南岸看北方,或者站在河的北岸看南方。如果普遍能夠看到太陽從東方升起,除非站在江水中。這是我們國家水系的重要特點。
然而,有一條河流竟然固執地由南流向北方,站在河流的東西岸,可以隨意看到日出日落。這就是汩羅江。於是,中文字庫有了一個「汨」字。中華文明中,「汨」除了命名一條河流,再也沒作它用,它與開封汴河一起,單獨擁有隻屬於自己的字符。中國迷語界甚至還為這個字符製作了迷面:「東邊日出西邊雨」、「江畔朝陽」。
汨羅江下遊
汨,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象形字,圍繞這個文字,我們的祖先竟然為這條河流引伸出了其它地名字。「汨」的文字形象是「水邊的太陽」,水邊升起一個太陽,水中必然會襯映著一個太陽的鏡像,這種意象形成的文字叫「昌」,於是,汨羅江上遊也叫「昌江」;但是,產生這種自然現象有一個必然因素,這應該是一條平靜的河流,於是,昌江也叫「平」江。中國文字語境中,「昌平」二字經常聯繫起來使用,如「昌平盛世」,甚至有人直接用「昌平」作為自己的名字。史料記載,公元706年(唐神龍二年),從原湘陰東部地區劃出一塊土地,設立昌江縣,一直到公元923年唐莊宗繼位,因為皇帝的祖父叫李國昌,為了規避這個忌諱,同時也想取悅皇帝,於是地方政府將「昌江」改稱了「平江」,給的理由是「盛世昌平,承繼有源」。
汨羅江,的確是一條聰明的「太陽河」。
汨羅江全長二百五十三點二公裡,最寬處也不過百米。這是一條清秀的江,發源地和流涇地幾乎都是花崗巖地貌,水質潔淨,水色幽藍。應該說,中華大地上,象這樣美麗的河流不止一條,唯獨只有汨羅江,它跨越千年,讓兩條偉大生命永遠駐留,其中原因是什麼呢。
汨羅江支流:昌江
是洞庭湖的挽留。
2000多年前的洞庭湖,還帶著古雲夢澤的神韻,廣大而兇險,寬闊的湖面,無風三尺浪。《洞庭風暴歌》是這樣唱的:正月初九玉皇暴;二月初二土地暴,三月十五財神暴;四月初八龍王暴;九月初九重陽暴;十月初一釘鞭皮匠暴;十二月二十掃江暴。從嶽州到潭州,洞庭湖古岸象一隻飛翔的大鳥,而汨羅江口正好在鳥的頭部,象翅膀一樣彎曲的岸際線,包容著兩個大湖泊,就是現在的中洲垸和屈原行政區。往來旅人,汨羅江口是一個必須等待的水驛,因為向上或者向下,都是一望無際的大湖,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敢穿行!「波浪洶湧青草湖,稍有疏忽人船無;大彎水急閻王灘,膽顫心驚難過關」,當地船歌是這樣唱的。汨羅江口對面就是青草湖,「洞庭猶在目,青草續為名。」。這是杜甫夜宿青草湖時寫的詩,可以想像,老詩人在此徘徊已有時日。
是汨羅江的挽留。
應該說洞庭湖的風浪不可能留住全部詩人的腳步,還有其它原因,比如說親情。汨羅江在連接洞庭湖處,有一個衝積平原,這裡土地肥沃,2000多年前,幾乎是與屈原同時代,曾建有一個叫「羅」的城邦小國,這是讓歷代楚王從河南趕到湖北,再從湖北趕到汨羅江來的一個氏族群落,也是汨羅江口唯一的一個族群。羅,是羋姓的分支,屈氏也是羋姓,算起來就是本家兄弟,如此說來,屈原滯居汨羅江,管日常飯食的應該就是羅子國的遺民,這份親情,足夠成為他留下的理由。再說杜甫,顛沛流離貧困聊倒的生活,再加上洞庭湖風雨的阻隔,在孤立無援的狀況下,杜甫同樣也渴望一份親情,他早知道,「安史之亂」後,本朝的劉光謙、白琪、徐安貞、李安甫、陳希烈、陸經善等六相隱居在昌江,他最要好的詩友斐隱聽說也在昌江結盧,他們都住在汨羅江的上遊,何不去投靠他們呢!汨羅江以溫暖的胸懷挽留了兩位詩人。
三、你是一條理想河
杜甫和屈原一樣,都是理想主義者,雖然相距千年,但同樣與那個時代不合群,不適應,有潔癖。自古以來,所有的理想主義者都有不同程度的潔癖,只是這兩位「神聖」得病最重,寧肯葬身魚腹,也拒絕同流合汙。他們說到做到了。
《楚辭》上這樣寫到:「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形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欲?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根據這些文字記載,司馬遷在《屈原列傳》裡這樣為他畫像:「屈原至於江濱,披髮行吟澤畔,……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中國的詩神,原來是美國「披頭四」的祖宗!無獨有偶,在很多繪畫作品和雕塑中,杜甫也是這種「披頭四」形象,比如說湖南岳陽君山公園就有這樣一尊花崗巖雕塑。兩位「神聖」愁容滿面地出現在文學史詩中,這實際上是理想主義者的孤獨。
汨羅江上遊:月光巖
理想主義者的固執讓人痛心,他們明明知道改變不了歷史。屈原改變不了秦始皇成為中國的始皇帝,杜甫同樣也改變不了肅宗。假如,屈原與上官大夫一樣,對楚懷王唯唯諾諾,少顯露才華,不出「歪點子」, 郢都攻破了,逃難的人群中,至多再添一個體態臃腫的庸官。同理,如果杜甫聽從權相李林甫的「編導」,認同他「野無遺賢」 的擇才理念,至少是長安城裡行車馬,也不至於洞庭湖畔系孤舟。歷史沒有假設,正是這種清潔精神,這種孤獨與純粹,才使他們被拋棄,才使汨羅江邊的行吟傳頌千年。
神聖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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