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7點半左右的時候,村裡人們大都已經吃過早飯,各自準備做事。見到村裡的支書,他帶我去拜訪「冬冬」。
大街往東走,不遠往南一拐,青綠蓬草中間一條小路,幾步,我們就到了冬冬家了。門口朝正東,只是沒了大門。據支書後來說,這大門是鐵的,可能被冬冬賣掉了。門口上面橫梁(農村人叫做過木)是一條浸溼要朽的板子,上面幾塊磚也壓的向下彎弧,我有些擔心,從底下過去的時候,會不會突然就咔的斷下來?
院子裡往南看也儘是青綠蓬草,只是近北屋的一片,有些土地,地上橫七亂八的扔了一堆一團的東西,看上去好像被褥床單的樣子,前一天剛下過雨,連泥帶水的浸泡在那裡。
支書說,這傢伙還在睡覺,開著電扇。燈也沒有關。
聽了支書的話,我也趕快往右扭頭,北屋窗子沒有了,只剩下一個空框,從窗口看進去,果然屋頂上電扇在呼呼的轉著,還有燈光。
冬冬,冬冬。支書一邊叫他名字,一邊往裡走,我也跟著上了北屋的磚階。原來應當有門戶的,現在也沒有了,不知道木質的門窗,能被冬冬做了什麼用場。
一進北屋,一股發黴溼騷的氣味。略一環視,就很快明白了一個詞語「家徒四壁」。其實,也根本沒有什麼「家」的意思。我感覺更像一個被久棄置的倉庫。靠東北牆角處,還堆了一堆兒麥子,大約有半口袋。支書說,這傢伙還知道掃了掃地,看一下,果然,地上好像被新掃過,連土帶麥子,堆到了牆角。
我於是想起,前幾天,在村東的那個小胡同裡,坐了小馬扎,我在等一個受訪戶,也就坐下來聽兩個老太太講「隨冬冬」。他還有一袋麥子,換饅頭吃,吃完了,誰知道怎麼著?最後也就是凍餓而死。
2
說起隨父,也有著頗為史詩的經歷。
五十來歲,才娶了一個寡婦。那寡婦嫁意堅決,不顧四個女兒極力反對。也是老太太說的,大女兒為這事,喝藥死了。寡婦還是嫁到了隨家,也就是冬冬的母親。
按人們說,寡婦有病,好像不該再生孩子,但還是生了隨冬冬,兒子生過沒幾年,病情加重,死去。剩下爺兩個過活。去年村裡畫圖報表時,戶主姓名還是隨運徵,到今年我拿了圖表,下來調查時,只剩下了隨冬冬一個。隨運徵,剛過年就死了。
我也問過,隨運徵是因為什麼去世?人們的回答是,老了。七十多了。再一個,冬冬老打他。沒吃沒喝,冬天就死了唄。
3
我跟了支書,從外屋進了裡屋,屋裡靠東牆,一張破桌子,上面一個塑膠袋,裡面紫色發黑的一塊塊的東西,我看像半化了的紅砂糖,支書說是從小點兒上買的鹹菜。
支書又叫他,冬冬,冬冬。他媽的,什麼時候了還不起床。
靠北牆,一張床。冬冬從頭到腳裹了一條棉被,蒙頭在睡。我在當時也不明白,只當是冬冬傻子,頭上呼呼的轉著電扇,怎麼又蓋了棉被?還裹的嚴實?幾天後我才猜想,眼下正是蚊蠅兇猛的時候,他裹了被是為了防蚊蠅,熱了所以要開電扇。
還有看不懂的,冬冬被窩裡面有個東西在充電,紅燈一閃一閃的。支書笑笑說,這傢伙還有手機,不會打電話,只是聽歌。
我問,誰給他買的?
支書說,這誰知道?冬冬,冬冬,醒醒,有人來看你了。要採問你。--你也看看,這個能採問不?
被窩裡一動不動。
我看著房上兩根電線拉下來,安了插座,「手機」就插在那裡充電。
4
以前,支書說起冬冬,這小子,要是有人好好教,能學好啊。他還會用電哩。前兩年,村裡電路整改,他跟著那那師傅拉電,真幹得了。他家裡的線,都是他自己整的。就是把他教壞了。
隨冬冬母親死了,隨運徵老來得子,自是寵愛不得。這孩子什麼也不怕,就是怕支書。什麼時候支書從前面一過,他爹說,官來了,官來了。不聽話把你抓了走。隨冬冬嚇的一聲不哼不吭,他知道怕「乖」(官)。後來跟著他順利叔,沒多長時間,他就不怕官兒了。
順利叔村裡給人蓋房,帶著冬冬。那時候冬冬有勁,叫幹嘛幹嘛。和泥搬磚,一點不惜力。順利哄他多幹活,就給他酒喝,給他肉吃。告訴他,跟我幹活,聽我的,誰也不用怕。
冬冬吃喝的高興,就不怕官。從鼻子裡哼著說,不怕「乖」,有我順利叔呢。
在外面蓋房,老賣傻力氣,隨運徵心疼了,就教他,傻小子,他們逗你哩。你不能賣力氣幹活,得學會耍奸蹭滑兒,能不幹就不幹。
總不幹活,順利叔也不要他了,更不要說買酒買肉給他吃。
冬冬好吃好喝了,知道了錢是好東西,給他爹要,他爹不給,就打。大冬天,半夜裡,把隨運徵從家裡打出來。隨運徵跑到支書家裡哭訴,問怎麼辦?
支書說,我知道怎麼辦?現在他連我也不怕了。
支書總結說,這傻子你不能教學壞。他不像一般人,一般人你教他好,也教他壞。他自己能分辨,什麼時候該用好,什麼時候該使壞。傻子你要是只是傻賣力氣,吃點虧,還能活下去。你要是只知道耍奸,不知道使好,這種人沒人要,你也就沒法活了。
5
冬冬不認識錢,手裡拿拾塊錢,街上有小孩拿了萬元的「亡靈票」也能給他換過來。但他知道錢是好東西。我們站在他床上,喊過半天,只是縮在被窩裡不動。支書說,冬冬起來。採訪了你,還要給你錢。他就一下子把腦袋從被窩裡露出來。竟然濃眉大眼,嘴巴也不小,上唇黑茸茸一抹小鬍鬚。還是躺在油黑被窩裡,眼睛閃了光,咧著嘴一笑。有些傻子若是一臉嚴肅,看不出傻像,只是不要笑,傻呵呵一笑,也就露了底細。
聽支書說過,冬冬有時會打人,我也不敢打開電腦,離他遠了一些,提了神,聽支書問他:你叫什麼?
果然鼻音很重,口舌像是粘在一起,含混說:冬冬,冬天的冬。
支書一笑,還知道冬天的冬。
你爸爸叫什麼?
冬冬說:叫運兒。
你爸爸呢?
死了。
怎麼死的?
埋了。
他媽的,問你怎麼死的,你埋了。
你多大了?
十九。
你是十九啊?支書轉頭對我說,好幾年了,就十九,他不知道他多大了。--你屬什麼的?
誰。(隨)
他媽的,問你屬什麼的,你隨,你姓隨。你看,這個能問嗎?要不,你問兩句?
我略往前近一些,這手機是你的嗎?
冬冬說,不是手機。
是什麼?
挨木皮3.
哦,還知道是MP3.支書也笑。你說這傢伙是真傻還是假傻?嗯?
6
隨冬冬小時候看不出傻來。
他娘死的時候,他四歲。農村人喜歡說虛歲,一下生就是一歲,轉過年又是一歲。冬冬是冬天出生,小生日,按說起來,他四歲也就剛剛兩周歲的樣子。那時候,給他娘出殯,打幡,看不出傻來。人家覺得他可憐,可誰沒想到後來,成了這個樣子。
平日裡,好吃懶做,還要打人。原來打他爹,隨運徵混不下去了,村裡說把他送到養老院裡去。養老院裡說,隨運徵來可以,隨冬冬不行。這裡面都是些老頭兒老太太,他來了,給人打個好啊歹兒的,誰負責?於是隨運徵也不去了。
隨冬冬有一個姑姑,就住在鄰村,也就是隨運徵的妹妹,看哥哥過的可憐,就蒸了包子送過來。說,是給你吃的,不要讓冬冬吃,他不吃還好些,吃飽了有了力氣,打你更疼。
隨運徵嘴裡應著,只是不吃。等妹妹走遠,就偷偷的給兒子,讓冬冬吃。
隨運徵死後,也有人看著冬冬可憐,就把他領到家裡,給他吃喝。誰知道,他吃飽了,喝足了,有了力氣,給人家去扒牆頭,拿人家東西。可憐他,倒養了禍害,再沒有人肯管他。
另外,前兩年,冬冬還算小,不通人事。這兩年,好像開了竅了。大街上老想劫住人家小姑娘,直嚇的村裡大姑娘小媳婦,罵著跑開。只要家裡有女孩的人家就是擔心,罵道,這種東西,就該早上槍斃,少個禍害。大人們下地上班,孩子們上放學路上,你說,他哪天上來傻勁,怎麼辦?
但也有人愛看熱鬧,就給冬冬說,鎮上,理髮館裡那小靜,你看怎麼樣?給你說說。
冬冬是認真的,老遠的跑去找小靜,看到關門不在,就在那裡等,問周圍人,小靜去哪裡了?
我自己也在想,他屋裡放的那輛新的自行車,是不是與小靜事有關?車子又是從哪裡來的?有人猜是他姑姑給的。他姑為什麼為給他這位新鮮的自行車?他又是怎麼要到的?想到他打隨運徵要錢的事,我心裡也不禁一寒。
7
我們從冬冬「家」出來,採訪也真的沒辦法進行。回到住所,找到隨運徵的樣本號,處理一下,住宅過慮,的確是住宅。但訪問無法繼續,原因中,選了殘障人士,下面子目錄有兩項「精神患者」和「智障」,斟酌一下,選了第二項。
從冬冬家出來,在支書家小坐。他的一席話頗有風趣,不記錄,是損失。
支書認為,中國現在法律不行。一說要保護所有人的生存權力。你像冬冬這個,你保護了他,他又禍害了人。政府你是保護好人啊,還是壞蛋?要不,你就拿出人力財力來,專門給這些人服務,可現在有多少需要錢?該給的給不到,像這號的,還得吃救濟?我看啊,我們這法律是跟美國學的,----莫非,這美國就沒傻子?那也好說,咱們中國派飛機,給美國空降一飛機傻子,看他們怎麼整這事?
我聽的支書想像奇妙,忍不住笑出來。他也笑說,你覺得這是笑話啊?前幾年,我出村口,上公路,往南一看,嗬,一拉溜,馬路上四五十個傻子。你說怎麼回事?後來有人說,是半夜,從山東,鄰省給送過來的。他們那邊不讓呆了,裝了一車,給咱們這裡送了一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