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幣上的沙皇尼古拉一世)
柳展雄/文
1848年俄國處於全盛時期,普魯士、奧地利是他的盟友,奧斯曼土耳其是他的手下敗將,波蘭經過失敗的起義,幾乎沒有獨立建國的希望。哥薩克的鐵騎向南剿滅高加索的匪幫,向東不斷徵服亞洲。
沙皇尼古拉一世,身材魁梧,自信地站在政治舞臺上,仿佛希臘神話裡的天神朱庇特。他勤於公務,每天工作八小時以上,同時也精通享樂,時常組織舞會,紳士淑女穿著華服,跳著典雅的華爾茲,一派歌舞昇平的盛世景象。
歷史學家西蒙·塞巴格·蒙蒂菲奧裡(Simon Sebag Montefiore)向我們描繪了羅曼諾夫皇朝的景象,他是劍橋大學俄國史博士,作為學者他寫的書又能符合大眾閱讀趣味,常年位居暢銷書排行榜。蒙蒂菲奧裡榮獲多項大獎,著作已經被翻譯為四十多種語言出版。
國家利益服從於君主利益
2月20日,法國人爆發革命推翻了君主制,消息傳來後,沙皇向正在宮廷跳舞的軍官們說道:「先生們,備馬吧!法國宣布共和啦,我們要去巴黎了。 」俄軍最後沒有去巴黎,而是去了維也納。1848年革命以巴黎為大本營,星火燎原地燒遍整個西歐,保守派的靈魂人物梅特涅倉惶出逃。
奧地利皇帝弗朗茨·約瑟夫請求沙皇鎮壓革命,按照現代的國際關係來看,俄國似乎有幹涉他國內政之嫌。然而在當時看來,君主制的穩定性壓倒一切,國家主權並非神聖不可侵犯,如果一國發生動亂,鄰國有義務維持秩序。這種行為放在中國的春秋時期,屬於齊桓晉文之事,會獲得孔子的稱許。
在保守派的眼裡,1818年的法俄戰爭並不是大國爭霸戰爭,而是革命與正統君主制的意識形態鬥爭,沙皇秉持「興滅國、繼絕世」的原則,趕走篡位者拿破崙,扶植波旁王室復位。1848年沙皇秉持著同樣的原則,幫助奧地利皇帝復位,兩次行動均出於道義,俄羅斯並未有太多實質報酬,只是獲得了「歐洲憲兵」的名號。
正統主義原則意味著外交上的「漢賊不兩立」,不能承認亂臣賊子的政權。南美洲的巴西原本是個君主制國家,走向共和後,羅曼諾夫皇朝堅持不承認新政府,直到流亡的巴西廢帝去世後,俄國才跟巴西共和國建交。
這種外交思維以意識形態為基準,慕虛名而處實禍,註定要跟國家的現實利益牴觸。1854年沙皇與奧斯曼交戰,奧地利並沒有支持俄國,反而趁火打劫,要分一杯羹。尼古拉一世驚訝萬分,他把家裡牆上的弗朗茨·約瑟夫畫像翻了過去,在背面寫上「忘恩負義」幾個字。
英法也加入戰局,在克裡米亞戰爭中擊敗了俄軍,尼古拉一世在戰敗的恥辱中死去。戰爭留下一個巨大的教訓,正統主義外交是多麼不可靠,羅曼諾夫皇朝表示一旦革命者再有動作,不會援助哈布斯堡王室,很快義大利民族主義者試圖反抗奧地利的殖民統治,俄國果然袖手旁觀。
新的國際格局到來,外交上的意識形態路線也即將進行一次改轅易轍。
全世界斯拉夫人,團結起來
民間傳言,尼古拉一世在臨死前有兩個遺囑,其一是從地主手裡解放農奴,其二是從土耳其手裡解放斯拉夫人。
拿破崙稱霸歐洲的時候,普魯士、西班牙把王朝戰爭轉變為民族解放,發動民眾抵抗外敵。但俄國遲遲不敢動員民間力量,興許農奴拿到了武器,可能還沒對付法國軍隊,就先打本國的權貴主子。
拿破崙既是徵服者,又是革命者,他把法國大革命的火種灑向四周。在平民百姓看來,他成為自由解放的象徵。詩人普希金有次路過一個遙遠的外省,發現驛站掛著拿破崙的肖像,普希金大吃一驚。站長見狀靈機一動,解釋道:「萬一拿破崙拿著假通行證經過這,我馬上憑這畫像認出他,抓起來。」
俄國軍官雖然戰勝法國,但內心深處覺得法國制度更加優越。自彼得大帝以來,法國就是上層貴族模仿的對象。他們從小受法國家庭教師教育,學習凡爾賽宮廷的禮節文化,連母語俄文都不會說,就像今天中國的中產階級熱衷於給孩子培養「全英語環境」,跟國際接軌。
俄羅斯人在文化方面學法國、技術方面學德國,聖彼得堡有大量的德裔新教徒,他們擅長造船、冶金等諸多工藝。17、18世紀,德國移民從波羅的海沿岸,遷移到俄國內陸。鼎盛時期的德意志族人口,在帝國境內超過162萬,在俄羅斯反對拿破崙的戰爭中,德裔軍官掌握炮兵、工兵等兵種,沒有技術含量的步兵由俄羅斯族、烏克蘭族充任。換而言之,偉大的衛國戰爭是一群西化精英率領鄉村泥腿子打贏了仗。
上流社會崇洋媚外的風氣,在亞歷山大二世期間有所扭轉,他繼承了父皇尼古拉留下的爛攤子。亞歷山大的政策,在經濟上實行自由化,廢除農奴制,文化上維持保守狀態,任用虔誠的東正教大臣,鼓吹俄羅斯本土文化。貴族子弟頭一回重視俄羅斯農村,從農民身上挖掘到樸實、勤勞、集體主義等品質。西方文化腐朽輕浮,怎能跟博大的俄羅斯靈魂相比?
公元998年俄羅斯皈依東正教,一種新的世界觀形成了:東正教是唯一真正的基督教,它保留了早期基督教原生態東西最多。1453年君士坦丁堡淪陷,拜佔庭皇帝的侄女流亡遠方,嫁給了伊凡三世。他沿用了拜佔庭的雙頭鷹旗幟,宣稱自己為羅馬帝國繼承者,莫斯科成為新的耶路撒冷,負起救世主的義務。
彼得大帝把都城搬遷到了更靠西的聖彼得堡,拋棄了他的第三羅馬,但人民沒有忘記自己是東正教的捍衛者,南方還有數百萬基督徒處在土耳其帝國枷鎖裡,等著俄國同胞去拯救。在民間俚語裡,「沙皇格勒」指的不是莫斯科、聖彼得堡,而是君士坦丁堡。
之前葉卡捷琳娜等先帝也曾攻打奧斯曼,但亞歷山大二世首次用泛斯拉夫的名義,來為戰爭張目。1875年保加利亞、塞爾維亞發生起義,拋棄正統主義外交路線的沙俄,明確表示對革命者的支持。軍隊迅速出兵推進,俘虜了3萬土耳其人,亞歷山大二世獲得捷報後,深情地唱起《感恩頌》。
貴族們在斯拉夫主義的感召下踴躍參軍,這個盛況在小說作品裡也有反映,《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因為安娜自殺,去了塞爾維亞。這場戰爭甚至獲得了政治異見人士的支持,3500個民粹主義者去前線當志願者,後來謀劃刺殺沙皇的亞力桑黛拉·科爾巴,當時在戰地做護士工作。
泛斯拉夫主義有力地支持了沙俄的國力恢復。1848年革命裡,腦袋裡裝滿忠君思想的捷克人,協助哈布斯堡王室剿滅起義,到了19世紀晚期,捷克的民族意識覺醒,跟維也納離心離德。在日俄戰爭中,跟這場戰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南歐國家,門的內哥羅出於「泛斯拉夫大團結」緣故,向日本宣戰。
俄國的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寫下《告斯拉夫人書》,號召推翻哈布斯堡王朝,在帝國的廢墟上建立新的斯拉夫聯邦。恩格斯作為一個德國人,對此非常不理解:「把五百五十萬捷克人、摩拉維亞人和斯洛伐克人組成一個國家,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七十年後,南斯拉夫國家從構想成為現實。
人民發現,皇室原來是外國人
泛斯拉夫主義是應對西方文明的反制策略,很容易被官方利用。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多次提出「興亞論」,希望提攜中韓等亞洲落後友鄰,共同對抗白種人的歐美,實際操作中「興亞論」為日軍侵略提供了理論武器。
泛斯拉夫主義也陷入了相似的命運,1830年同為斯拉夫人的波蘭民族發動起義,結果遭到沙皇鎮壓。總督穆拉維約夫伯爵說道:「只有死的波蘭人,才是好的波蘭人。」鎮壓不僅是官方行為,也得到民間知識分子的認同,普希金寫了一篇頌文,熱烈稱讚俄軍的勝利,稱波蘭人是一群叛徒。
普希金,那個不畏強權、傲視王侯的普希金,竟然主動歌功頌德,這證明了狹隘民族主義對人心的毒害有多麼嚴重。自由派作家別林斯基也讚許了政府的行動,並多次讚揚普希金的「大俄羅斯主義」的詩歌。
1863年波蘭第二次起義失敗以後,俄國文學界叫嚷要懲罰起義者,要麼絞死他們,要麼把他們流放西伯利亞做苦役。託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涅克拉索夫等人公開發表對波蘭的仇恨言論,令馬克思倍感齒冷。
波蘭原本允許有自己的憲法,現在全部取消,到了19世紀晚期,學校、法院等公共場所只允許使用俄文標誌,波蘭大學生研讀波蘭文學時,必須使用俄譯本。泛斯拉夫主義演化為大俄羅斯沙文主義,波羅的海沿岸的愛沙尼亞、立陶宛等民族紛紛遭到迫害。
沙皇政府試圖用西裡爾字母來改造立陶宛的文字,禁止用拉丁字母印刷立陶宛語的書籍。1885年愛沙尼亞的小學納入俄國教育部體系,從而削弱了德意志貴族和新教教會的權力,兩年後,俄語規定為教學語言。
所有民族裡遭遇最慘的當屬猶太人,1881年沙皇政府開始推行俄語一體化政策,禁止意第緒語(東歐猶太人所使用的語言)刊物的出版,強迫猶太人將孩子送入東正教會學校,學習東正教教義,從而在根源上改變猶太人的信仰。
19世紀80年代,俄國南部地區有 200多個城鎮的猶太人遭到暴徒襲擊,他們的財產不是遭搶劫,就是被毀壞。在莫斯科,約有 2萬猶太人遭到驅逐 。本書作者蒙蒂菲奧裡,其家族源流就出自俄國,經營金融業,1904年的反猶暴動之後,全家逃離俄國。
俄化政策愈演愈烈,最終反到了沙皇頭上,論及西化程度,誰也不能跟羅曼諾夫家族相比。因為歐洲貴族之間互相通婚,俄國與日耳曼上層社會進行多次政治聯姻,沙俄歷史上最偉大的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出生在普魯士什切青市,嫁入羅曼諾夫王室後,才學習俄語,皈依東正教。而他的丈夫彼得三世也不是正宗俄國人,彼得從小在德意志長大,來到俄國之後保留了很多德國習慣,平常穿著普魯士軍裝,最崇拜腓特烈大帝。
末代皇后亞力山德拉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的外孫女,出生在德國的黑森—達姆施塔特公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和英國國王喬治五世、德皇威廉二世都是表兄弟。各國王室都沾親帶故,有人戲稱,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歐洲王族之間的內戰。實際上,戰爭迫使王室不斷向本民族靠攏,英國王室的父系源頭(也就是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來自日耳曼的薩克森-科堡-哥達公國,一戰中英德分屬不同的陣營,喬治五世為彰顯愛國之心,斷絕了跟德國的關係,還把姓氏改成了溫莎。
在俄國發生了相似的一幕,首都聖彼得堡改名,因為這個名字是德國風格的,改成了更俄化的彼得格勒。皇后有德國血統,主張跟德國妥協和解,在俄國民間聲譽很差,輿論普遍懷疑她裡通外國,向敵人出賣情報。
亞歷山德拉通敵的證據並不確鑿,但她確實幹預政事,任用一些昏聵無能的將軍。士兵們非常不滿:我們在前線同德國人拼殺,宮廷裡的「德國女人」卻同德國勾搭。
忠君愛國的俄國人對朝廷心生怨恨,非俄的少數民族更加離心離德,波蘭、愛沙尼亞要求自治,甚至是獨立建國,猶太人則加入了政治反對派。孟什維克的領袖馬爾託夫、紅軍之父託洛茨基、《真理報》主編加米涅夫都是猶太人,在革命黨的組織裡,猶太人的比例高得驚人。
1917年二月革命爆發,尼古拉二世退位,這位沙皇還樂觀地認為局勢還能挽回,把帝位讓給了弟弟,但是米哈伊爾卻避之唯恐不及,連忙推辭。君主制已經走到了盡頭,雙頭鷹王旗落下,代表共和的三色旗升起。形勢完全應驗了恩格斯三十年前的預言:「舊的國家及其世代相因的治國才略一齊崩潰,以致王冠成打地滾在街上而無人拾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