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日前,一段水下考古工作者為致遠艦立碑放花的悼念視頻引發關注:黑暗的海水裡可以看到一根鏽跡斑斑的柱子,柱子前有一塊新刻的石碑,上刻「清代致遠艦沉沒地」幾個字,石碑前,還擺著一朵白色的絹花,隨著海水輕微地顫動。視頻拍攝者、天津市文化遺產保護中心考古領隊同時也是國家水下考古工作隊隊員張瑞表示,這段視頻是他2016年參與致遠艦遺址考古時拍攝的,最近才公開。在行業外的人眼中,水下考古是一項頗具神秘色彩的工作,那麼現實中的情況到底是什麼樣的呢?水下考古工作是如何進行的?主要的困難是什麼?圍繞著這些話題,我們與張瑞展開了對話。本文據採訪內容整理而來:
張瑞:
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天津市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的張瑞。我平時主要的工作是田野考古,2009年,我參與了國家文物局舉辦的全國第5期水下考古專業技術人員培訓班,在接受了長達三個多月的培訓之後,加入到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的水下考古工作中。近幾年,我主要參與了致遠艦、經遠艦和定遠艦這三艘鐵甲艦的考古發掘,負責水下攝影等工作。
中國有18000多公裡的海岸線、300萬平方公裡的海洋,躺在海底的文物遺存仿佛就凝固在了某個歷史瞬間,通常情況下很難再與世人見面。水下考古所要做的就是,通過勘探、發掘和整理,讓那些沉入海底的歷史信息重見天日。
水下考古資料圖,圖自微博「@水下考古張瑞」。
就工作方法來說,發現遺址點是第一步。有些是在沿海大型基建項目推進的過程中被發現的。像致遠艦的發掘,就是丹東港的一些大型基建項目方申請的,因為他們知道底下有沉船,但沒有技術力量去判斷沉船的性質,所以就向文物局去上報這個事。經過我們為期三年(2014—2016)的考古調查,最後確定這條沉船就是甲午海戰時期的致遠艦。
其他像南方的一些沉船遺址,包括古代的木質沉船以及貨運沉船,好些都是由當地的漁民在作業的時候發現的,比如拖網漁船拖上來一些瓷器、沉船的構建等等。在漁民報告可疑點之後,就會組織項目調查,進行相關海域的掃測。
可漁民拖船往往要拖一段時間,然後才會在收網。他只是收完網以後發現網裡有東西,然後再報告大約在哪個水域進行了作業,出來一個什麼東西,或者是拖網的時候發現海底有突出物掛網,於是便記錄下來位置,向我們匯報。但是我們再去複查那些點的時候,有可能很多時候是複查不出來的。有時候,複查堪比大海撈針,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果幸運地找著點了,才會再組織人員下水,進行初步的摸排、判斷。像南澳一號的考古發掘,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推進的。
考古人員整理從海底「南澳1號」明代古沉船發掘出水的瓷器(視頻截圖)。
在完成了致遠艦的調查之後,我們把目光投向了甲午海戰時期和致遠艦同組一起作戰的經遠艦。就目前調查情況看,它的大部分船體倒扣在海床以下,主體應該都在。經遠艦的項目是2018年立項的,就是一年期的調查,主要目標是搞清楚這條沉船的大約保存狀況,明確沉船的身份。
我們做經遠艦調查的時候,在經遠艦船側進行試發掘工作,最終找到了船身上的艦名,用了三個月時間,把經遠艦水下考古調查工作都完成了。至於進一步的工作,則留待國家未來進行規劃。
總之,對沉船的判斷,需要不斷的細化,然後去逐漸提升調查以及水下考古發掘的等級。這和埋在陸地上的東西不一樣,沒有辦法一下子判斷清楚水底遺存的具體情況。
水下考古,在實際工作中要克服的困難還有很多。
首先,涉水作業與陸地上作業的危險程度是不一樣的,工作的難度量級也不可同日而語。像田野考古調查就是在地面進行調查,看看這個區域有沒有遺址。陸地上的地質調查的話,也是在陸地上尋找一下,地底下有沒有礦物質的遺蹟,有沒有可能存在的分布?雖說田野考古和水下考古都叫考古,但兩者的難度不在一個量級上。
在涉水作業時,光是帶著儀器掃測一遍就要考慮各方面的問題,比如天氣情況、風浪情況,還包括如何去排線,如何去跑線等等。需要下到水底去觀測遺址和沉船的話,那對人員的要求也很高,你必須要有能夠下水的資質和技術才能下去。
水下考古隊員在海底進行考古繪圖工作,圖自「@水下考古張瑞」。
其次,在中國沿海地區的水下調查工作中,大部分的水域都是屬於渾水作業。在歐洲的一些海域,能夠從船上面直接看到幾十米以下的海底狀況,但咱們是不可能的。我們通常下水之後能看到什麼樣的情況呢?舉個例子,致遠艦的那塊水域稍微離岸遠一點,水質好些,水深在20多米的地方,你在水底下觀測的時候能看到兩米遠的距離。這對於我們水下考古而言,已經是非常好的觀測條件了。像經遠艦調查的時候能看到多少呢?大約20—30釐米。在水況極好的條件下,有效觀測距離能達到一米。
多數時候,考古隊員要和文物還有沉船貼得很近,才能基本上看清楚。視線距離太近容易造成水下迷路的問題,而且一般有沉船的船體周圍會掛很多漁網,這對潛水員的威脅是非常大的。潛水員身上背著各種各樣的設備,再加上能見度極低,一旦被漁網掛住無法掙脫的話,可能就會有性命之憂。
所以,下水調查遺址的時候,對於遺址、文物的分布情況、保存狀況,大家心裡都沒有底,而考慮到在水底下的觀測範圍、距離以及難度,考古隊員在水底下遇到危險的概率是非常高的。
此外,氣候以及海況對海上作業的影響也非常大。比如風特別大就不行,因為風特別大了以後,工作船在海上就定不住了。當船的抗風能力達不到風的級別的時候,整個工作平臺就要收起來,離開這個海域去避風。
帶有致遠艦艦徽的瓷盤剛剛出水時的照片,圖自「@水下考古張瑞」。
我們對致遠艦、經遠艦的考古發掘工作都是這樣的,我們會停在遺址的正上方,需要下水的時候就從平臺上直接下水,但是一旦起大風,就要撤離。在致遠艦調查的時候,我們遇到好幾個颱風,只能收好了工作檯趕快跑。等到海況平靜之後再回來。這樣來回跑,很費時間精力。按照我們行業內部的說法,一個水下考古發掘期,1/3的時間因為天氣影響幹擾,導致不能工作是正常情況。如果要是比1/3少的話,那這個發掘期是賺了。
非法打撈、盜掘也給我們的水下考古工作帶來了麻煩。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的水下考古事業正是被一個叫麥可哈徹的英國人「逼」出來的。20世紀80年代,他在中國南海海域偷偷打撈出了一艘沉船中大批康熙年代的寶物,並將這些寶物運到荷蘭拍賣。這一事件震驚了整個中國考古界。在這件事發生一年後,我國水下考古協調小組宣告成立。
麥可·哈徹
在發掘經遠艦的時候,我們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經遠艦的盜掘應該是發生在我們正式發掘工作的十年之前,主要是一些撈廢鐵的人對船底進行了破拆,把船底的機器等等都搜羅了一遍。這樣一來,對我們的工作肯定造成很大影響,整個遺址就此被破壞了,許多東西散落一片。
我覺得考古工作的話,主要的意義在於能夠糾正一些歷史上的錯誤記載,或者是一些有爭議的東西。近在眼前的例子就是經遠艦的考古發掘。在2018年,我們正式對經遠艦進行調查之前,關於經遠艦究竟沉沒在哪裡,這樣一個細節性的問題,都是有極大爭議的。而在考古證實之後,可以說是蓋棺定論了。
考古的一些文物和資料,是不帶任何的主觀色彩的,是完全客觀地去展現歷史原貌的。可以說,考古資料是第一手的真實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