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隗延章
洛陽大理寺內,一個雜役提著燈籠,順著臺階,顫巍巍走進一個陰森的地牢。一間牢房門口,地上散落一個燒毀的燈籠。雜役走進牢門,漆黑的牢房裡伸出一隻貓爪,隨後一個白毛、金眼的貓頭半獸人在黑暗中現身。
這是動畫片《大理寺日誌》中的一幕。貓頭半獸人是這部動畫片的主角,叫做李餅。李餅曾是天水郡王,後被政治鬥爭牽連入獄,動畫開篇,正值原型為武則天的女皇武明空登基大赦,李餅戴罪出任唐代「最高法院」大理寺少卿,故事由此展開。
《大理寺日誌》由動畫電影《大護法》原班人馬製作,在近年來「國漫崛起」的背景之中,這個團隊的作品顯得獨具辨識度,有著更複雜的故事設計和毫不掩飾的價值觀。如今,《大理寺日誌》在豆瓣評分達到9.0分。
從喜劇到懸疑
《大理寺日誌》甫一上線,就得到了眾多動漫迷的追捧,他們等待這部作品已久。其實,在製作成動畫之前,這個故事已經在幾年的時間裡籠絡了差不多30萬粉絲。它改編自漫畫作者RC的同名漫畫。2014年,RC在一次聚會上,見到製片人海格。那時,RC剛辭掉遊戲公司的工作,想努力成為職業漫畫家,靠給雜誌投稿為生,收入不穩定,一個月「使勁兒畫」,也只能賺3000~5000元。
聚會中,海格聊到他所屬的公司好傳動畫想做原創動畫,正在尋找合適的漫畫作者。RC向海格自薦了她創作的《大理寺外傳》。這是一部同人作品,RC用《狄仁傑之通天帝國》中的部分人設,創作了一部類似《武林外傳》風格的情景喜劇。
不久,海格將RC的漫畫提交給公司創始人尚遊。尚遊見了,很驚喜。「那時大部分作者,都是創作修仙這類比較主流的題材,RC畫了一個自己喜歡的題材,形式也是別人很少使用的四格漫畫,跟我們氣質是比較貼合的。」尚遊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彼時,國產動畫正冒出復興的跡象。隨著《魁拔》《十萬個冷笑話》等國產動畫開始登陸院線、票房過億,資本開始流向這個曾經近20年無人問津的行業。只不過,相比真人電影市場,動畫市場依然很小。籤約那天,RC對自己的漫畫作品最終是否能改編成動畫,心裡沒底,「那時覺得,最終能改成一部每集有幾分鐘的小體量情景喜劇,我就滿意了。」RC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依照合同,RC需要重新創作一部漫畫,用於動畫改編。在《大理寺日誌》的前身《大理寺外傳》中,RC使用了徐克電影的人設,為了規避版權問題,她要重新設計角色。其中,最難處理的是漫畫的主角裴東來。電影中,裴東來的形象是一名白化病患者。RC重新設計形象時,發現無論怎麼改都會有各種問題。最終,她將裴東來的角色改變為一個貓頭半獸人,起名為李餅。
此外,RC為了讓故事貼合武則天時期的時代背景,她在創作期間讀了大量歷史資料,隨著對唐代的理解變得深入,故事也變得越來越龐大,曾經設想中的情景喜劇,逐漸變成一個混雜有喜劇、懸疑、歷史等多維度的故事。
動畫導演槐佳佳負責製作這部動畫片。他讀《大理寺日誌》漫畫時,覺得特別像日本漫畫《七龍珠》,「開始大家在一起很快樂地生活,有一些好玩的段子。慢慢就正起來了,人物開始冒險、保護地球。」槐佳佳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籌備期間,槐佳佳和同事去了洛陽、西安、奈良、京都等地的唐代建築群和博物館採風。過程中積累了大量建築、器物的素材。在日本,博物館不允許拍攝,他們就將館內的唐代器物畫下來。一些採風中的積累,日後被化用到動畫中,比如動畫中地牢的原型,來自於洛陽的古墓博物館。
製作動畫前兩集,耗費了最長時間。其中一個原因,是要在兩集內確立作品的基調。漫畫中,RC前面的劇情都是喜劇風格,後面才陸續出現懸疑的情節。槐佳佳為了讓觀眾從一開始就能意識到作品的懸疑特徵,在動畫開頭,特地添加了被捲入政治鬥爭的失敗者被劊子手砍頭的情節。
此外,槐佳佳很看重人物的「表演」,「你不能說我光畫得好看,我需要這個人是要有演技的。」槐佳佳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大理寺日誌》的每集片尾,槐佳佳都設置了一個「小劇場」,用定格動畫的形式向觀眾普及唐代日常風俗。這種定格動畫,如今已經很少見,人們對它的印象,更多來自於觀看上世紀80年代上海美術製片廠的一些作品,以至於有網友看過之後,評論稱找到了小時候看動畫的感覺。
國產動畫消亡那些年
《大理寺日誌》團隊的核心成員大多都是80後。他們的童年,螢屏上,國產動畫已經開始被日本、美國動畫片取代。
中國動畫電影誕生於民國年間。彼時,日後被稱為中國動畫電影鼻祖的萬氏兄弟,寫信給美國、法國的動畫製作人詢問製作過程,沒有收到回音。於是,他們反覆嘗試,終於搞明白「當一秒鐘裡翻過24張畫時,畫就動起來了」,從而製作了第一部動畫電影《舒文華的印表機》。
1949年之後,中國動畫片的出品主要來自於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該廠雲集了萬氏兄弟、漫畫家特偉等藝術家。他們大量從民間藝術中汲取營養,製作出有水墨風格的《小蝌蚪找媽媽》和《牧笛》,也有動畫借鑑剪紙、摺紙等形式的《聰明的鴨子》和《人參娃娃》。其中最為知名的作品是《大鬧天宮》。
80年代之後,受彼時「尋根文化」影響,中國動畫片大量改編古典名著,《哪吒鬧海》改編自《封神演義》,《天書奇譚》改編自神怪小說《平妖傳》。此外,也有《九色鹿》《女媧補天》等改編自壁畫和神話傳說的故事。可以說,在中國動畫誕生直到80年代,中國傳統藝術、文化的印記,就一直紮根其中。
如今《大理寺日誌》的導演槐佳佳,1984年出生。他印象中,小時候,電視裡的國產動畫偶爾會出現,但都很短,「像是短而精的藝術品」。更多時候,電視臺每晚播放的,是來自日本、美國的動畫片。那時,日本、美國的動畫片更吸引他,「那時中國剛開放國門,這些動畫帶來的是一種文化衝擊,很新奇。」槐佳佳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日後來看,那時正是國產動畫片進入長達近20年衰落期的發端。彼時,美國、日本動畫進入中國。相比計劃經濟下的國營製片廠每年稀少的產量,這些美國、日本動畫數量更多、體量更大,與國產動畫中已經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相比,這些動畫的內容也更吸引小孩子。這些作品進入中國之後,國內的動畫產業被衝擊,迅速走向衰落。
槐佳佳畢業之後,在北京一家動畫公司工作,工資很低,主要工作是給別人的原創動畫做代工。「你可能費了一年的工夫,你拼了命,頭都禿了,你的名字都不會出現在那個片尾卡司裡。」槐佳佳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時,在中國做原創動畫很難,即便熬到能做原創動畫的階段,製作的動畫也只能是低幼風格的作品。
國產動畫陷入「低幼怪圈」,作品情節簡單,人物僵化,時常為了「教育」意義犧牲趣味,也全然失去了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時期國產動畫的靈動。
《大理寺日誌》的出品人尚遊,在那一階段也在北京的動畫公司工作。在他看來,彼時國產動畫風格低幼,與動畫播出只有電視臺一條渠道有關。「電視臺審片的領導覺得動畫就是給小孩子看的,理念上就有衝突,我們會覺得一個大二的學生也會看動畫。」尚遊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實際上,中國動漫迷的群體數量龐大,很多伴隨著日本、美國動漫長大的80、90後,成年之後依然喜愛動漫作品,也一直對國產動漫懷有期待。只不過,很長時間,他們是一個被電視媒介有意無意忽略的群體。直到多年之後,二次元產業被資本看重,才有對這一群體有較多的研究和統計。根據工信部2017年發布的《泛娛樂產業白皮書》顯示,中國動漫核心用戶超過8000萬人,被稱為「二次元」的人群超過3億。
伴隨網際網路復興
國產動畫普遍低幼化的時期,也有少數動畫人想跳出這一怪圈。那時,RC在北京一家名為十月數碼的公司工作,公司想做原創動畫,卻不得不靠外包為生,做原創的時間、成本,都要從外包工作中擠。RC在這家公司時,老闆夢想做一部西遊題材的原創3D動畫,但RC覺得看不見希望,2010年辭職。五年之後,這家公司出品了中國動畫首部票房破10億的《大聖歸來》。
那時,清華大學退學生梁璇,在製作一部由他的「夢」改編的動畫《大魚海棠》,已經製作六年,由於融資困難,2010年,他們只是做出20分鐘的電影片段。如今因《哪吒》名聲大噪的導演餃子,那時剛花了3年8個月製作出一部名為《打,打個大西瓜》的短片,之後有動畫公司因此找他談合作,由於市場不好,他想做的項目都沒做成。《大護法》的導演不思凡,彼時已經創作出《妙先生》《小米的森林》等作品,但他只有幾個人的團隊,依然在生存線掙扎。國產成人動畫中,最早搬上院線的是《魁拔之十萬火急》。
但由於很多普通觀眾都不知道這是《魁拔》「五部曲」中的頭一部,覺得劇情晦澀難懂,以及後續遭遇《變形金剛》上映等原因,《魁拔之十萬火急》最終只在國內獲得了305萬的票房,更多製作成本是靠該片的海外發行收回的。所以,這部被動漫迷期待已久的作品並沒有成為行業的強心針。
RC辭職之後,去世界各處旅遊散心,溫哥華是她旅行的最後一站。離開溫哥華前,她和朋友去電影院看了導演徐克的《狄仁傑之通天帝國》。之後有一天,她閒著無聊,畫了一篇該電影的同人四格漫畫,發布到微博,收到不少關注,此後,她開始堅持更新同人漫畫,這便是她的「大理寺」系列作品的萌芽。
2011年,曾經都在北京工作的尚遊和槐佳佳回到故鄉天津,創辦好傳動畫。他們與不思凡、餃子等人一樣,想要擺脫彼時國產動畫的低幼框架,做面向更廣泛觀眾的原創作品。「國漫崛起」的種子,在彼時已經播下,只是那個當口,所有人都覺得國產動畫前途未卜。
轉機在一年之後出現。那年,一部名為《十萬個冷笑話》的動畫爆紅。這部充斥大量二次元語言、網際網路段子的動畫,讓視頻網站第一次見識到國產動畫片的流量價值,紛紛展開在動畫領域的投資。國產動畫的從業者,也第一次在電視臺之外,找到了動畫作品的銷售渠道。
此外,隨著眾籌網站的興起,國產動畫製作者也有了直接連接動漫迷的融資渠道,《魁拔》《大魚海棠》等動畫都曾靠在動漫迷中眾籌獲得部分製作資金。即便眾籌所得難以覆蓋製作成本,但這些作品在眾籌時獲得的來自動漫迷的廣泛呼應,讓外界又一次確認,這些作品擁有大量潛在觀眾群。
一切很快被票房給予了證明。2015年,《大聖歸來》票房破10億;2016年,《大魚海棠》票房過5億;2019年,《哪吒》票房破50億。
2014年,尚遊找到導演不思凡,兩人談了一夜之後,決定製作動畫電影《大護法》。相比彼時其他國產動畫,這部風格大膽的作品發行頗為坎坷。起初,尚遊曾聯繫多家視頻網站,都不了了之,直到遇到光線傳媒旗下的彩條屋影業,才最終登上院線。
製作《大護法》三年間,尚遊的團隊找到漫畫作者RC,與她籤約,計劃兩年內,先是由RC創作《大理寺日誌》漫畫,最終團隊將其改編成動畫。但在正式啟動《大理寺日誌》改編前,尚遊仍然擔心資金不足的問題。《大護法》最終獲得8700萬票房,這最終給了尚遊正式啟動《大理寺日誌》的信心和資本。「它能填補一小塊空白,沒人做過的東西,是我們願意去做的。」尚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