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時間,主持江蘇肯帝亞男籃的各路新聞發布會,去南京,見奧登。格雷格.奧登,2007年nba選秀天縱奇才而命運多舛的狀元。
第一印象?我說出這個詞,你肯定是不信的。這個高大如鐵塔般的漢子,從機場出口走出來,黑雲壓陣,如同一隻大熊,他的臉上堆滿皺紋——你們懂的,雖然他才27歲。有人向他介紹了我,他低下頭來握手,臉上立刻換成得體的微笑。我用手扶在他行李箱的把手上,意思是,你旅途勞頓,我替你拿吧。他放在把手上的左手並沒有鬆開,右手仿佛有韻律的舉起來,輕輕地在自己的胸口拍了兩下,頎長的手指在擺動,同時搖頭,繼續微笑,抿嘴,意思是,喔,不,不用,我自己來。隨便你信不信,當時我頭腦當中躍出來的第一個詞兒是,優雅。
別鬧。我當然知道奧登長什麼樣。後來在和媒體見面的新聞發布會上,他自己也說,我14的時候他們就說我35了。長得忒著急。後來有一位記者朋友問他關於「大帝」這個稱號的看法,我才說了那個笑話:咱們中國人啊,就是喜歡給人起各種綽號,小皇帝詹姆斯,大帝奧登,都是帝字輩兒的。今天中午我們帶奧登去夫子廟,正走著,旁邊有個球迷突然喊:「看,蘇群和詹姆斯!」(可見樂視體育新聞發布會的錄播)這個當時編出來的笑話,被一些媒體朋友寫進了新聞,寫成了真的,其實就是當時主持人現場活躍氣氛的一個抓哏,用個相聲術語,叫砸了個現掛。我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他的相貌。
但那也不能阻止,我繼續用優雅這個詞來形容他。他的表情,話語,使用肢體語言的方式,都讓人隨時隨刻感到他的溫和。所有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都低下頭來,認真的目視你;他坐在那兒,每一個人(有幾十人)過來要求合影,他都站起來,認認真真的拍,而不是坐在那兒讓你站在邊上就好了(其實那樣拍高度更合適)。在夫子廟門口等車的時候,江蘇隊的總經理史琳傑給奧登買了把扇子,他坐下來,新京報的記者老田站在他旁邊,指指自己大汗淋漓的腦門兒,說熱,奧登就打開扇子,給老田扇起來。在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幕。老田把那張照片發在了自己的朋友圈裡,底下的評論一水兒「老田你真牛逼」。
我想說的是,在這條壯漢的溫和與優雅背後,我常常看到的淡淡的陰鬱和哀傷。第一天到了吃完飯的時候,教練胡雪峰看見了他膝蓋上的疤——爬在兩條膝蓋上的肉龍,左膝曾經臏骨骨折,裡面有兩根鈦合金鋼釘,右膝曾經十字韌帶斷裂。胡指導給他看自己膝蓋上的疤,說比你的慘,四根韌帶全斷,2001年在美國,醫生給我職業生涯判死刑了,說我走路都夠嗆。結果呢,我又打了15年!奧登抬起頭來,輕輕地說道:感謝你跟我說這些,這讓我感覺好多了。
事實上,我知道,並不那麼好受。每一次重溫這個現實,都令他的眼神看上去悲傷。江蘇隊的翻譯提起,2019年的男籃世界盃在中國,南京是舉辦城市之一。胡指導隨口說了一句,沒準兒你那時候都回美國隊了。隔著桌子,我都能看見奧登臉色上的尷尬。是啊,多麼美好的期待,和多麼遙遠的夢想啊,那曾經的夢想,已經像韌帶一樣撕裂了。雖然接上,但再也不像從前。
還有一次,訓練完了,一位教練在他身邊說,就是這個傷病隱患,要不然,那簡直太棒了。有一個人給奧登翻了這句話(不應該翻啊),他沒有表情,抬頭,看著遠方的天花板,然後合上雙眼,3秒鐘。我看見了這一切,接過了教練的話:不傷,能來這兒麼?
你能想像麼,這尊鐵塔的內心。8年之前,這是下一個張伯倫,或者下一個奧尼爾;這是身上體檢顯示有五處高危紅點隱患,但開拓者依然要在杜蘭特之前選擇的——而且「如果選秀重來100次也依然要選他」的中鋒。是怎樣的天賦和能力,才能讓開拓者情願承擔那樣的風險;是怎樣的願景和崩塌,都承壓在奧登的身上。
在職業生涯第一年就確定手術缺戰之後,當時的開拓者主帥麥克米蘭去醫院看他,奧登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2009年和火箭季後賽大戰,矮小的布魯克斯從他身邊竄過,側向頂到了他的膝蓋,猝然之間,奧登如山崩般委頓在地。我解說了那場比賽,我依然記得當時他膝蓋的變形和眼神裡的絕望。隊友們把他圍起來,他說的第一句話依然是「對不起」。慢慢的,他不再相信了,開始喝酒,開始不再遵從運動員的規律訓練和生活。他在推特上寫下,我就是歷史上最爛的一個狀元。直到從大洋彼岸的中國得到一份試訓合同,決定來,第一次出國,坐超過15個小時的飛機,來到這裡。你看到他的面孔和神情,就看到了他的人生。
說實話,按奧登現在的能力,打cba依然沒有問題。想必各位也在各種視頻裡看到他各種爆扣,第三天的隊內訓練賽,江蘇隊從青島調來了人稱金剛的宋康明防他,奧登還是能背打兩下就坐到籃下。他能背打,能吸引和助攻,能左右手勾手和中距離投籃,他能防到三分線,能控制住整個三秒區。如果不再受傷,在如今這個聯賽的所有中鋒裡,沒有人比他更有統治力。第一天訓練之後,奧登就知道他能在這裡橫行。但當他說話的時候,你依然能聽到那裡面的溫和和哀傷。
我是說,那裡面失去的自信——傷疤不只留在了膝蓋上。很多媒體報導了他說想拿冠軍,這是真的,也不全是真的。他說了一兩次「冠軍」這個詞,這是每個外援都會說的話。但在90%的語言裡,你可以聽到他有多謹慎,多緊張。他的幾乎每一句話,都會在前面加個頭兒——如果我能留在隊裡的話。包括在蘇商會的晚宴上——一年一度的江蘇企業老闆大會,全省排名前100的企業老闆均在席內,肯帝亞集團的老闆酈海星邀請奧登一起參加,老闆們看到江蘇隊請來了明星(他們不知道當時只是試訓),熱情高漲,奧登被邀請上臺,要說幾句讓人振奮的話。但他開口還是說,如果,我能留在隊裡的話。這場晚宴,我也是主持人,我給他翻譯,這句話,我沒翻。
我很想跟他說,你不用每句話都這麼說的。後來我沒說。因為這就是現實,這就是現實裡的奧登。他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在來到江蘇4天之後,在媒體們的鏡頭面前,奧登從胡雪峰和外教貝西洛維奇手中接過寫著他中文名字的20號球衣,江蘇隊宣布試訓成功,合同正式生效。奧登成功了,雖然這個成功,距離他當初人生裡預設的成功,相差了半個地球那樣遙遠。
一個巨大的笑容,掛在奧登的臉上。4天以來,他一直很優雅,但從未這麼燦爛過。重新籤完合同,貝西洛維奇把他叫到一邊和他單談。陪他來的哥們兒,叫做肯尼,1969年生人,幹過25年的警察,右手上也有一道長長的疤,是抓賊受的傷。他看著那邊教練和奧登嚴肅的談話,轉過頭來問我:教練是跟他說要把他開了麼?這將是歷史上最短的合同。
肯尼,自己嘿嘿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