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斯多葛學派與伊壁鳩魯學派之間曾發生過一場著名爭論:如果宇宙中充滿了由必然命運決定的因果鏈條,那麼人們還能自由地選擇嗎?斯多葛學派認為,並沒有偶然性這樣一種東西,自然的過程是嚴格地為自然律所決定的;在必然的因果律支配下,人類談不上有自由意志。伊壁鳩魯學派則認為,在虛空中做垂直下落運動的原子,遇到障礙時會產生偏斜運動。而自由意志的根基正在於這種原子運動的偶然狀態。可見,爭論的雙方儘管在具體觀點上針鋒相對,卻都認定因果鏈條會對人的自由產生否定性的限制作用。西方哲學傳統中自由與必然二元對立架構就是這樣確立起來的。俄狄浦斯悲劇也因此作為一個經典案例,經常被人們拿來證明「決定論勢必否定自由意志」的不兼容論。不過很可惜,這是一種站不住腳的誤讀。
從故事情節看,俄狄浦斯無疑是有自由意志的,並且這種自由意志還恰恰來自先行的因果鏈條:他從神諭中得知,宙斯由於種種原因設定了自己必將弒父娶母的殘酷命運,所以極力「想要」逃避。換言之,與二元對立的解釋相反,他的自由意志根本不是憑空產生出來的,而是有著十分清晰的前因後果。不錯,俄狄浦斯想要反抗宿命的努力失敗了,但如同我們自己經歷的種種失敗一樣,這一結局非但不足以否定他有自由意志的事實,反倒還要以這個事實為前提:假如他原本沒有抗拒命運的自由意志,失敗從何談起呢?又如何構成「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的悲劇呢?無論如何,整個故事裡最有價值的東西,不正是他那種明知命運已定、難以扭轉,仍堅決不肯屈從的堅定意願嗎?所以,與其說俄狄浦斯悲劇證明了自由意志面對決定論的子虛烏有,不如說它彰顯了自由意志雖敗猶榮的悲壯崇高。
那麼,該怎麼解釋俄狄浦斯的自由意志最終被命運毀滅了的事實呢?這要求回到「必然」概念的兩層不同含義那裡:如果說「不可避免」意思上的必然是指各種事實之間一定如此地相互關聯,那麼「不可抗拒」意思上的必然則是指對人們實現意志訴求具有一定如此的善惡價值效應的狀態趨勢。所以,「命運」在日常言談裡又被進一步分為「好運(幸運)」和「厄運(黴運)」。俄狄浦斯碰上的便是扭轉不了的厄運,因此他的努力才無可挽回地歸於一敗塗地。現實中也有類似的現象,像商業保險合同裡常見的「不可抗力」條款,就見證了人生在世的殘酷一面。自由與必然二元對立架構正是抓住這一面大肆渲染,卻又扭曲了至關緊要的一點: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必然命運也只是在應然性訴求的價值學維度上讓自由意志實現不了,卻沒有(也不可能)在實然性存在的本體論維度上讓自由意志化為虛無。換言之,不兼容論實際上是把「必然厄運決定了自由意志會失敗」的事實,偷換成了「因果必然決定了自由意志不存在」的臆想。
不僅如此,自由與必然二元對立架構還忽視了事情的另一面:人生在世除了碰到喝涼水都塞牙的黴運外,還能撞上門板也擋不住的好運,結果沒怎麼費勁就實現了自由意志。這表明:與西方哲學主張的相反,必然命運並非只會扼殺自由意志,而是也有可能反向性地促成自由意志,這完全取決於它們對人的善惡屬性。例如,「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意思無非是在說:倘若自由意志順應了浩浩蕩蕩的世界潮流,就能因為這種必然的趨勢而順利實現;假如自由意志背離了浩浩蕩蕩的世界潮流,將面對這種必然趨勢而灰飛煙滅。
進一步看,「偶然」也會因為自身或好或壞的價值屬性,對人們的自由意志產生要麼肯定、要麼否定的雙重效應。事實上,如果說英文的「fate」與「luck」偏重於把必然與偶然分開的話,那麼,漢語的「命運」則可以說是集必然之「命」與偶然之「運」於一體,再次彰顯了二元對立框架的不可靠。如同因果必然的「宿命」不見得一定會阻止自由意志的實現一樣,隨機偶然的「運氣」也不見得一定能為自由意志提供開放性的空間,因為一棵碰巧倒下的大樹,足以毀滅某人想要活下去的強烈意願。所以,不管成功還是失敗,能夠決定性地影響自由意志的,並非西方學界強調的必然和偶然,而是善惡好壞的價值內容:善好因素總是有助於自由意志,沒有例外;壞惡因素總是有礙於自由意志,毫無懸念。
當然,二元對立架構的荒唐沒有到此止步。毋寧說,它的最錯謬之處是把必然概念的兩種意思混為一談了,沒有看到自由意志不僅總是植根於種種一定如此的因果鏈條,而且還永遠服從著像趨善避惡這樣一定如此的人性邏輯,反倒僅僅憑藉無法阻擋的必然厄運會阻礙自由意志實現這個片面的理據,就斷言不可避免的因果鏈條註定了要讓自由意志無處存身。不幸的是,這種概念上的混淆又進一步誘發了把「決定論」與「宿命論」等同為一的錯誤,如所謂的拉普拉斯決定論就主張:某個時刻宇宙的完整信息能夠通過因果鏈條必然地決定它在其他任何時刻的存在狀態;因此,雖然我們可以精準地預測未來事態一定如此的發展趨勢,卻又對此毫無辦法,只能無可奈何地聽憑它自行演變。這樣的說法顯然是將原本是認知維度上不可避免的因果鏈條直接當成了意志維度上不可改變的必然宿命。只有澄清了必然概念兩層含義的異同之處,我們才能駁倒這種荒謬的觀念:假如掌握了相關信息,我們在描述以往宇宙(包括人類行為)的變化發展時,當然可以確定地解釋其中一定如此的前因後果,但這不等於說我們對未來宇宙一定如此的變化發展就無能為力了。相反,我們完全可以基於自由意志展開有效的幹預,將原本是這樣子的因果必然鏈條改變成那樣子的因果必然鏈條。
二元對立架構其實是典型的抓住一點不及其餘:它單拿必然厄運不可抗拒的負面效應說事,並把「使失敗」曲解成「不存在」,結果不僅忽視了不可抗拒的必然好運有助於自由意志的正面效應,而且忽視了隨機偶然也會由於自身的善惡屬性或者促成、或者阻礙自由意志的雙重效應,最終將認知層面上不可避免的因果必然混同於意志層面上不可抗拒的必然宿命,因此可以說是漏洞百出。讓人驚詫的是,擅長概念界定,甚至發展出了分析哲學的西方學界,居然沒有察覺到必然概念的糾結意蘊,一直沉溺於自由與必然勢不兩立的泥潭無力自拔。不用細說,其中的教訓很值得我們反思:是不是還有其他哲學概念也遭到了類似的扭曲,並導致了其他哲學問題的誤判誤解?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劉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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