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如果說《解密》和《暗算》側重的是人的命運,《風聲》則側重事的命運。
作為「解密三部曲」收官之作,小說《風聲》延續了作者一貫的做法,將人置於極端環境中,考驗人性,叩問歷史,用謊言羅生門的方式讓你自己體會善與惡、真與假、忠誠與背叛……用「事勢」的命運裹挾一切人物的命運。
這樣一本好書,對我來說不幸的是,我像很多人一樣看《風聲》是從電影版本開始看的,而且編劇不是麥家,這無形中對原著所要表達的思想高度進行了降維打擊,不過並沒有妨礙看完後哭得稀裡譁啦並且意難平,總感覺「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刮,耳朵生疼。
電影版《風聲》,準確地說其實是小說版的一部分,僅僅平鋪直敘了小說的上半部分「東風」,但其給人心震撼力量已經可見一斑,好的故事就是這樣,僅僅是故事本身就已經可以凸顯你想凸顯的東西,比如愛國主義,比如英雄主義。
但僅僅如此還是略顯膚淺,僅僅憑諜戰素材或者推理懸疑小說的概念是成不了文學經典的。
而《風聲》的作者麥家作為繼魯迅、錢鍾書、張愛玲後首位入選英國「企鵝經典文庫」的當代作家,其想表達的東西顯然是更多元化的。
網上你隨便一搜就能搜到麥家寫作的特點:
麥家的小說是敘事的迷宮,也是人類意志的悲歌;他的寫作既是在求證一種人性的可能性,也是在重溫一種英雄哲學。他憑藉豐盛的想像、堅固的邏輯,以及人物性格演進的嚴密線索,塑造、表彰了一個人如何在信念的重壓下,在內心的曠野裡,為自己的命運和職責有所行動、承擔甚至犧牲。
所以《風聲》的主題遠遠沒有電影中想表達的那麼單一。從《風聲》中的人物所經歷的大孤獨大絕望,我們能看出人物的大堅韌和作者的大智慧,你能從中看出歷史的真相嗎?
我將從小說內容,文本結構,寫作背景和閱讀感受四個方面闡述我的理解。
1,小說故事的形式敘述「真相」。
1941年日偽時期的中國乃至世界都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時間,二戰局勢未明,人類處於硝煙不絕的亂世。西子湖畔美麗的裘莊裡,5名偽政府的軍事要員被軟禁在這裡,潛伏其中的共產黨臥底「老鬼」身負傳遞情報的重任,然而身陷囹圄,內無幫手外無接應,而且身份即將暴露,危在旦夕;然而最後「老鬼」以命相搏、絕地反擊、捨生取義地用死的方式傳遞出了重要情報,避免了組織的損失。
5個人被以各種方式酷刑審訊,美麗的裘莊變成了人間煉獄,為求自保,人人都在找「鬼」,惡人對惡人,狗咬狗,栽贓,暗算,廝殺,人性泯滅,獸性大發,在這個小小莊園裡,人都不再是人的樣子。
壞人找「老鬼」,「老鬼」傳消息,這就是整個故事。
被審訊的5個人各有特點並代表了那個時期的一類人。
李寧玉:軍機處譯電科科長,是那個時代的高材生,她表面看起來高傲、目中無人,實際上她就是共產黨臥底「老鬼」,最後以身殉國。
顧小夢:李寧玉的科員,另一個身份是國民黨軍統安插在汪偽的臥底,因愛上李寧玉而被策反。一個看起來飛揚跋扈卻有血有肉的富二代,被策反後顯示了對祖國的大愛。
白小年:司令的秘書,代表了那個時代權貴的玩物,表面強勢地位不可動搖,實際上真的出了事最容易被拋棄。
金生火:軍機處處長,代表靠裙帶關係上位的人,他們善於搞人際關係,但是他們也最膽小怕事。
吳志國:偽軍軍事參謀長,打過硬仗,雖然是反面人物站錯了隊,但骨子裡躺著軍人的血,性格堅毅,扛下了所有酷刑。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版裡顧小夢變成了老鬼,她在死後的遺言裡說的話震撼人心:
我親愛的人,我對你們如此無情,只因民族已到了危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於萬一,我的肉體即將隕滅,靈魂將與你們同在,敵人不會了解,老鬼,老槍不是個人,而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
2,特殊文本結構揭示真相
小說一共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東風」,「西風」和「靜風」。但三個部分講述的都是同一件事——壞人找老鬼,老鬼傳消息;不一樣的是視角不同。
東風部分就是一個完整的從共產黨角度敘述的歷史故事,就像我們熟知的「正史」,是大眾最熟知的版本;
西風部分是從倖存者當事人顧小夢回憶的角度講述的,顧小夢代表的其實是國民黨視角,也可以稱為「野史」,野史同樣存在真相;
靜風部分是從作者「我」的角度敘述,縱觀歷史背景和當時條件,試圖還原歷史真相。
文學評論家何平說:這種三重對峙的敘事結構,實際上是一種很後現代主義的風格,背後的邏輯是承認真相是無限的,而能夠被記錄下來的歷史記憶只是一種「小真相」。
《風聲》一事三說,很多人想到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但是一事多說的源頭其實是《聖經》。
麥家的家族裡有信基督的傳統,爺爺就是個基督徒,他們家裡不缺《聖經》,所以經常看。《聖經》的四福音書《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約翰福音》記述的歐式耶穌的生平故事,四福音書求同存異,有衝突地方也有補漏的地方,給了麥家創作的靈感。
再者,麥家也喜歡《羅生門》的寫作手法,所以在書中還安排肥原和芥川見了一面,算是一種致敬方式吧。
而且5個人被審問互咬的過程完全是羅生門再現,事件當事人各執一詞,分別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進行表述證明或編織謊言,最終使得事實真相撲朔迷離,更難以水落石出。
羅生門式的歷史觀,應該是作者想表達的野心。
羅生門的複雜之處就在於,每個人在講述歷史的時候都會掩藏一部分真相,傾向於更有利於自己的說法,所以歷史僅僅是片面的真實。我們每個人對待歷史只能是管中窺豹。
類似的表現手法還有陳雪寫的《摩天大樓》,一樁離奇命案被多個人敘述就出現了不同版本,你總以為得到了真相,卻在關鍵時候真相又反轉了。
還有電影《金剛川》也是從大部隊視角,敵軍視角和高炮陣地視角進行螺旋式上升陳述,使得一件事有了更加立體的呈現。
所以這種一事多說的文本結構更有利於人們了解真正的真相。
3,寫作背景昭示真實。
《風聲》在2007年在《人民文學》發表的時候麥家其實已經很出名了,《風聲》更是破紀錄成了《人民文學》創刊後第一部刊發的長篇小說,並獲得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其實《風聲》這部書的創作,麥家已經醞釀了近十年。1997年麥家從部隊轉業到成都電視臺當編劇,平時沒啥活兒幹,之後無聊地「工作」了11年,無聊卻逼他開始寫小說,一寫就成了小說家。
《解密》《暗算》《風聲》都是在那個閒的時期熬出來的。而《風聲》是麥家在筆力成熟後最想表達的自己想表達的東西——那就是真實。
歷史黑暗的真實。
麥家曾說,他是個悲觀主義者,他害怕黑暗和殘暴的人性,但又渴求去揭露。
在麥家11歲的時候,睡夢中看到一隻大鳥向他飛來,羽毛黑得發亮,然後一道黑光刺殘了他的右眼,當時一度瞎了,經過很久的治療才恢復了一點點。
通過這件事我們不難理解,其實作者也一直生活在恐懼中,對黑暗的恐懼,對怪物的恐懼,這種恐懼就是作者寫作的神秘力量,他要對抗恐懼就要不停地揭露黑暗的真實。
《風聲》基本上做到了揭露人性的真實,它證明了人才是最可怕的怪物。惡對惡,狗咬狗,互撕的時候人們幾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老鬼」也會在某一瞬間顯露人性的弱點。
難怪顧小夢80多歲的時候還在吐槽不應該把所有榮譽都加在李寧玉一個人身上。但是這就是真實的《風聲》,雖然扭曲了人性,一切都蒙上了暗黑的陰影,可是,沒人會覺得李寧玉或者顧小夢卑鄙,反而會覺得那才是現實中的民族英雄。面對魔鬼和禽獸,最有效和最需要的,不是表面上的「偽善」,而是鐵血意志和心狠手辣!
小說寫作的真實。
海明威說,我不允許任何不真實進入到我的小說裡。
麥家的要求也是如此。風聲中的竊聽器如果換成針孔探頭,院子裡的竹林如果換成其他樹種,就會失真,小說中任何一個失真的物件和反常的細節都是致命的。
然而小說家也只能保證自己小說不失真,卻保證不了真實生活裡的虛偽,比如新聞裡兒子為了一雙名牌皮鞋而殺母親,貪官藏現金在家中,事發後晝夜不停地焚燒,這就是完全失真的狀態。但我們不能指責生活,生活有不真實和荒唐的權利。
如果辯證地看,生活的不真實和荒唐有時候卻是一種更接近真相的真實。
可以這麼說,《風聲》通過立體的三重敘事方式,跟歷史書對著幹,把歷史的真實和文學的真實擺在了讀者面前,將一切事情儘可能簡化地壓縮成了文字抽象的邏輯,剩下的就要我們自己解讀了。
麥家:小說家就是被廢的一種人,火熱地生活,每天都要被人需要被人管理是當不了小說家的。生活廢了,空了,小說家才活了。
4,閱讀感受——與作者的智慧碰撞中窺探真相
說實話,看完這本書,讓人有點不舒服,但某些情節讀得目瞪口呆,哭得稀裡譁啦。這就是作者的目的,否則你根本無法想像那個時代的人們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才換來了新時代的美好。
那個時代經歷過大絕望的人,最後選擇了做英雄的中國人民,即便她一開始是個普通人,但是到了家國情懷面前,普通人也擁有一顆偉大的心,這就成了英雄。
我能感受到作者其實是反英雄主義的,因為大絕望不僅是歷史人物的更是作者的。作為有著上帝視角的作者,他在寫作的時候並不比筆下的人物和我們好過多少,每一次真相的探尋,每一次更接近真實的時候,我能想像出作者內心的猙獰,因為我寫小說的時候也有過這種感受,越是掙扎的人物,作者也越是糾結,就像自己跟自己打架,力求打出一個真實的世界!
這本書讓人看了不舒服,正是最成功的的地方,它會引發你思考:對於我們生活的世界,那些被照亮的部分,真的就那麼可靠嗎?
萊昂納德·科恩的《頌歌》: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回頭我們再細想「風聲」是怎麼吹進來的?你會發現,原先你腦中歷史的面貌其實都是道聽途說而來,如同捕風捉影,我們得到的總是歷史的天空中的碎片而已,而且這些碎片的真相往往南轅北轍,而事實總是躺在風聲的背後。
讀《風聲》也是和作者麥家在進行一場智慧的較量,有些問題他總是不一言而盡,讓你有充分的想像空間,一切都是不確定的,答案總是留給讀者自己解決。然而正是這種不確定性才是真實生活的樣子。
讀《風聲》的過程如同剝洋蔥,一層層剝開,一層比一層辣眼睛,讀著讀著你就忘卻了虛偽生活的真實,讀著讀著你就丟掉了真實生活的虛偽。可以說,麥家憑藉一己之力把諜戰小說拉升了一個檔次,就像劉慈欣把中國科幻小說拉上神壇一樣。
致敬,拜讀!
提示: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的《風聲》新版增加了作者採訪,值得一讀!
所謂文學經典,是作者和讀者在時間長河裡的無限延宕下去的密約,是彼此聯手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