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疃鹿場,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徵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慄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燿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豳風.東山》是《詩經》中我最喜愛的一首。全詩歌分四章,在時空交錯中一唱三嘆,將一位戰爭倖存的士兵回鄉途中的欣喜、憧憬、回憶、擔憂等種種複雜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而又委婉曲折,是「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恰當體現。
中國典籍中反映軍人離鄉別妻,夫妻相互思念的詩歌可謂不勝枚舉,有戰士思念故鄉和妻子的,如「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有家中妻子思念丈夫的,如「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上世紀80年代初南疆有戰事時流行的兩首歌《十五的月亮》《望星空》依然不脫離此藩籬,《十五的月亮》以徵戰將士的口吻寫對故鄉的妻子的思念,《望星空》則是以妻子的角度寫思念徵人之情。《東山》可謂是這類詩的源頭,而且後世這類詩很少在藝術美感上超過《東山》。《東山》和《豳風》另一首長詩《七月》,史詩般地再現了中國先民在有都邑、有國家後的常規生存狀態:耕與戰。
詩的每一章前四句是疊章,重複地描寫復員的士兵踏上歸途的現實場景:隨大軍東徵,久久未能回家,而今終於戰爭結束由東向西返回故鄉,飄灑的小雨勾起了無限的情思。重複的四句以後的內容則各不相同。
第一章觸景傷情,回憶戰場上的艱難與殘酷。卸下戎裝換上家常衣服,慶幸不再銜枚行軍。可和古今每一位退伍軍人一樣,離開軍營時又不由得回想起軍旅生涯:就像野外露宿在桑樹上的幼蠶一樣,戰士們常常睡在戰車下面。
《東山》以「周公東徵」為歷史背景。武王崩後,年少的成王即位,攝政的周公聯合召公,平定東部地區三位任「殖民總督」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的叛亂。這場戰爭對周朝至關重要,它的勝利使王朝之初穩定了政權、確立了王室和周朝禮法的權威。周朝是徵兵制,這位士兵應該來自「國人」(平民)階層,服役於周朝的主要作戰部隊——車兵軍團。在戰國時期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前,中原的部隊主要是車兵加布卒協同作戰。
第二章則是寫實,描寫因為戰爭導致的悲慘場景:一路上十室九空,人們或死於戰亂或逃亡他處,藤蔓爬滿村舍,成熟的瓜果無人採摘,蜘蛛網結滿門窗,牧場荒蕪只有野鹿的蹤跡,荒野的磷火在夜幕下閃爍著。這一切,不但不能使百戰餘生的勇士害怕,只能使他更加思念故鄉,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第三章自然就是順著第二章的邏輯,想像著在離別故鄉的三年中,妻子在做什麼呢?故鄉是個什麼樣子呢?白鸛於丘上鳴叫,妻子在房間裡嘆息。沒有壯勞力的家庭,日子之苦可以想見。顯然,主人公和妻子是新婚而別,還沒有孩子,否則詩中不會不提及幼小的兒女。「自我不見,於今三年」,這一聲長嘆,便引起了第四章的深深憂慮。
第四章是最重要的一章,戰場上拼命搏殺的將士,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往往是妻兒們在故鄉的等待。隨著故鄉越來越近,主人公甜蜜地回憶起新婚時的場景:「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場面浩大,禮儀繁多,可見當時周禮已從貴族滲透到平民階層,主人公的家庭也應當比較殷實。
全詩的最後兩句簡直就是天問:「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妻子做新娘的時候,美豔照人,而今三年過去,容貌變得如何呢?表面問是妻子的容貌是否改變,暗地裡問的是妻子的感情,是不是變了,還像新婚時那樣如膠如漆麼?三年的時光,變數太大,主人公有理由忐忑不安。
《東山》實則上揭示了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軍婚的穩定性。由於軍旅生涯的特殊性,多數軍人不能像尋常百姓那樣與妻子朝夕相處,因此在婚戀中是弱勢的,而軍人的戀人或妻子往往要付出更多的犧牲,就像王昌齡《閨怨》中那位少婦一樣:「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為了保證軍隊的戰鬥力,古今中外的政府,都會採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來保障軍婚的穩定,有政治上的褒獎、經濟上的補償、道德上的教化以及法律上對破壞軍婚者的嚴懲。王寶釧的故事被各類戲曲劇種搬上舞臺,感動一代又一代人人,她在寒窯裡十八年苦等從軍的丈夫薛平貴。這種堅貞形象正是歷朝歷代官方意識形態提倡的「軍婚楷模」。
王寶釧等待薛平貴十八年,多半是一種誇張。對《東山》中的主人公來說,三年已經是那樣的漫長!比起漢樂府《十五從軍徵》中的那位老兵,主人公無疑是幸福的,那位老兵「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未婚而從軍,沒有等待他的妻子,因此,「道逢鄉裡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東山》在「其舊如之何」的天問後戛然而止,留下無限的空白由讀者去發揮。他回到家裡後,妻子變了沒有?夫妻倆感情如舊麼?沒有人知道確切地答案,只能為三千年前的這位復員軍人祝福:多麼希望他像日本電影《幸福黃手絹》中的男主人公那樣幸運:回到家鄉,遠遠地看到家門口旗杆上妻子掛滿了黃手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