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麥娜絲》:人生就這樣,落土八分命

2020-12-27 影視漫說

「也許我這一桿,又沒辦法進球。就像我的生活,一直在出差錯。也許我這一生,始終在追逐那顆九號球。卻忘了,是誰在愛我。卻忘了,是誰在罩著我。」──〈九號球〉五月天

算一算這首歌也走過了十幾度春夏秋冬,初次聽聞只覺似乎不出五月天一貫的勵志,卻也有一種不知名的感受植入內心深處。事隔多年,黃信堯導演的第二部長片《同學麥娜絲》首映結束的燈光亮起,仿佛回答了過去的自己,終於稍微理解了〈九號球〉真正想傳遞些什麼。常常捫心自問:為什麼我們明知有效的、有利的方式為何,卻總在關鍵時刻做出愚蠢的選擇?我們擁有的條件不比旁人差,為什麼還是無法變成當年於「我的志願」作文上勾勒的那聰明、坦白、快樂、成功的人?

從《大佛普拉斯》到《同學麥娜絲》,從加到減,從黑白到彩色,從冰冷到溫暖,那也是從認清現實到咬牙再出發的過程,依然初看像喜劇,再看便穿透糖衣,只見悲劇從四個中年男子身後冉冉升起,戲而不謔,哀而不悽,帶著現實力道的荒謬與無語問蒼天的憤怒,承繼部分《兒子的大玩偶》等寫實主義色彩,愈來愈常掛在嘴上的「人生好難」四個字狠狠砸向了影廳內每一對年過三十才不得不屈服的目光,細看滿是心酸、狼狽、挫敗與滄桑。

隨著年紀增長,身邊真正能自在相處的朋友逐年遞減,電影中的四人幫存在於社會每個角落,性格大不相同卻總能互補,和捨不得丟棄的舊鞋一樣永遠都是老的好。他們與你並肩走過無憂童年,叛逆青春期,渴望展翅時,和社會新鮮人階段,接著有的迅速步入家庭,有的仍保持孤家寡人,磕磕絆絆來到了不如意十之八九的人生低潮。在經歷種種風雨後,環顧這群長不大的老朋友依然會讓我們內心稍微踏實一些,舒坦一些。相聚消磨的時光大半相互嘴賤,相互吐槽,但也不曾缺席彼此生命中每個重要時刻,畢竟人生會有很多的變與不變,而一輩子的朋友就是為了讓你看見後者的存在。

有時候將殘酷的故事溫柔述說,將悲傷的現實幽默詮釋,是因為創作者並不站在世界的外面,導演給予這群同學的回望也滿是深深的疼愛與憐惜。電風、添仔、閉結與罐頭四個再熟悉不過的人物原型,仿佛就為了鄭人碩、施名帥、劉冠廷與納豆四名演員而生,失意中年男子們帶著離不開的理由就這麼窩在大甲這個鄉下。一如長期放置皮夾裡的發票,數度擦肩而過的升遷機會,差之毫厘失之千裡的窘境,看似如此相似,卻又各個不同,一步之遙成了咫尺天涯,原來不只有理想會被現實撕得面目全非,費盡力氣勉強維持的愛情、婚姻、事業,就連生命竟也如此弱不禁風。

「要有正常的人、要有不切實際的人、要有腳踏實地的人,還有對愛情有堅持的人。」

電風是「正常的人」,身為保險公司業務的他像四人幫裡帶頭的大哥,待朋友重情重義,論能力不落人後,好不容易攢了些積蓄,加上父親留下的遺產,才得以勉強晉升為有房階級。他絕非不求長進,做事秉持原則,言談滿是自信與自嘲,但必須非常努力才能達到「差強人意」。從那日日深鎖的眉頭、抑鬱寡歡的微笑,不難看出電風故作堅強且纖細感性的一面,當這麼一位人生路上卡關的朋友,於自己婚禮上無奈說出「我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但任何事情都不如意」時,那脆弱、不甘的真誠眼神在心有戚戚焉之餘,更加動人。

添仔為所謂「不切實際的人」,抱著一個不上不下的導演夢,壓力大到連睡眠中都在拍戲,與其說對拍電影有堅持,不如說他心心念念的夢想依然是世俗定義的成功,總是差一點點的成功,因此當導演可以,選立委也可以,合情合理變成一個為求面子而表裡不一、為達目的而利用朋友的人。在他身上,黃信堯透過荒謬諷刺的政治戲碼真正揭露了權力與社會的黑暗面,畢竟社會將我們放到什麼容器中,我們就會長成什麼形狀。

罐頭則是「對愛情有堅持的人」,他那較其他兄弟慘澹的人生,受限於性格與外在條件,早已習慣與挫敗為伍,總是東欠一些,西擋一點,錢包裡的符永遠比鈔票還多,時常還需要朋友們幫忙收拾爛攤子。特別落漆的他骨子裡極為純情,他的愛是一廂情願的,建構於自身幻想的,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玩焉,就這麼在他心裡陪伴著他走了幾十年。然而溫和無害的罐頭可以忍受女神幻滅,哭得像一個令人心疼的大男孩,卻無法眼睜睜看著美好的事物一一消逝,好比愛情,好比友情,一記憤怒的飛踢就是他對人性與現實最強烈的反抗。

「現實的殘酷,往往是最溫暖的體貼,換來世間的無情。」

閉結如此「腳踏實地的人」,是整個故事尤其美好又尤其殘酷的必要部分。開朗樂觀,憨厚內向,善良體貼,雖然有時稍嫌白目,卻成為這群人裡唯一可靠的一個,平時他總有千言萬語想表達,無奈再用力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然而傻人有傻福,閉結也幸運遇見能讀懂其內心宇宙的善良之人,紙紮了一間應有盡有的豪華新厝,覓得一段可遇不可求的短暫良緣,一邊開車一邊無憂無慮大聲歌唱;發覺口吃的毛病突然不藥而愈,毫不猶豫衝去添仔競選宣傳車路線上,將這個珍貴瞬間獻給一輩子的老朋友,喊得不遺餘力,吼得聲嘶力竭,就像他不愛計較的個性,總是處處替別人著想,平時儘量成全客人最終心願,就連來到鬼門關前,也還在替年事已高的阿嬤擔憂掛心。

人生就這樣,落土八分命。

成功離他太遠,婚姻不敢奢求,只因知足認份,所以有過友情,有過愛情,活到最後樣樣不缺。可人生稍有差池,便拉開了成與敗的距離。人生稍有差池,便劃下了生與死的區隔。好人不得善終化為最後一根稻草。頭愈垂愈低是minus,叫不出五角的同學是minus,女神請下神壇後是minus,泡沫紅茶店四缺一的桌子也成了minus,即使無所不用其極也無法升格為那群被售屋廣告符號化的成功人士,明天真的會更好嗎?命運浮浮沉沉,頭過身就過,真正答案始終是一片混沌。

導演既是虛構的旁觀者,也是真實的局內人,以電影之眼觀察社會,《同學麥娜絲》透過四個中年男子的遭遇,談不得不認清現實的夢淡、夢斷、夢逝與夢醒時分,荒謬折射了我們身處的時代切面,漂亮搭配濁水溪公社與柯仁堅的配樂,為悲憤、無力與迷惘緊緊糾纏的複雜哀愁找到一個宣洩出口,最後爆發的不平之鳴猶如谷底反彈,大膽收在戲中戲的後設結局,悲觀到了極致也不過無奈笑看命運的起起落落,同學的來來去去。

人不能沒有夢想,亦不能脫離現實。活到後來,容錯率逐年遞減,改變的代價一次比一次高昂,也許這一桿又沒能進球,就像生活一直在出差錯,我們終其一生汲汲營營緊盯一個名為「成功」的目標,父母要你出人頭地,社會教你追名逐利,漸漸只執著於自己沒有變成什麼樣的人,卻不在意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樣的人。回望一路走來的軌跡,雖然稱不上豐富、好運、快樂、幸福,其實我們過得也都算不錯,創作者拍出這樣的故事更流露出一種慶幸,慶幸還有不曾離去的一群朋友,以及一種感激,感激能將真實的困境與歷程化為藝術,站在前所未有的角度探索人生內核,親手創造新的價值觀,給予下一個世代去追尋自己的答案。

挫折失敗是常態,鼻青臉腫是必然,路仍在前方,走下去就是了。

相關焦點

  • 從《大佛普拉斯》到《同學麥娜絲》,同樣的套路,卻不同的結果
    《同學麥娜絲》改編自黃信堯的紀錄片《唬爛三小》。在《唬爛三小》中,黃信堯拿起攝影機拍攝一群高中同學,其中包括自己,大家在出社會後各自有不同的發展。而繼《大佛普拉斯》獲得廣大迴響後,黃信堯在《同學麥娜絲》裡試圖複製相同套路,在說故事之時,還輔以極具個人特色、既幽默且戲謔的旁白,也運用了大量的諧音雙關製造效果。若說"普拉斯"意謂著電影是短片《大佛》的改編與加強版,"麥娜絲"則意味著受迫於現實、四位主角人生記事本中的待辦事項也一樣樣隨之被刪除。
  • 淺談《同學麥娜絲》中「房」與「人」之間的關係
    ──《同學麥娜絲》《同學麥娜絲》改編自導演黃信堯早期的紀錄片《唬爛三小》,敘述四個已邁入中年的老友過著落漆般的人生,各自面對著自己生命中的難題。四個朋友在片中最多的交集,即是在古早味的泡沫紅茶店邊打牌邊講垃圾話。在活過了這大半輩子後,他們才發覺原來人生就是「唬爛三小」。
  • 影評《同學麥娜絲》:寫給創業家與夢想家們的黑色童話
    細數中國臺灣的電影導演,《大佛普拉斯》與《同學麥娜絲》的編導黃信堯可能是對「夢想家」態度最苛刻的創作者。兩部作品皆有勵志故事般的起手式,結局卻可說是不忍卒睹。《大佛普拉斯》甚至有種消極的避禍哲學,暗示與其尋求翻身之道,倒不如趴在泥濘浮沉度日。而片中夢想一步登天的若干人馬,都在片尾灰飛煙滅。
  • 金馬獎最佳新導演黃信堯繼《大佛普拉斯》後,第二部劇情長篇《同學麥娜絲》
    大佛 +同學 -人生的加減法金馬獎最佳新導演黃信堯繼《大佛普拉斯》後,第二部劇情長篇《同學麥娜絲》,闊別三年
  • 六弄咖啡館 : 人生六弄,六弄人生。遇到的是命,留住了是運
    男主關閔綠生活在單親家庭中,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這是他無法選擇的命。但是這並不代表著他與別人會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是缺愛了一點。他暗戀著同班同學李心蕊,也就是本片的女主,但由於內斂沉穩的性子及不擅表達,遲遲未能告白。好在有好兄弟的助攻,各種撮合與明裡外裡的示意,最後男女主互相表明心意,走到了一起。但是到了這裡,僅僅是故事的一半。
  • 所謂「好命的人生」,其實是這一種
    這種好命是一種生物基因的決定,我們每個人無法在生下來去選擇這一部分。小時候,遇到這部分閃耀的人,常常會讓我心生羨慕,她們的人生看起來一帆風順,不用經歷生活過多的苦的,被生活為難的狀態。這樣一種基因延續,帶著一種被上天選中的命運開始階段的好運。
  • 人生的下半場: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而這個梁同學的肺腑之言就是:不用帶孩子的女人才是最好命的。梁同學當年在學校是學霸,學習刻苦,名列前茅。老師們都胸有成竹地說她將來準考上個好大學,但事與願違,她只考上了個師範,而且還不是分配的。人生的理想,從來都不是按規劃好的軌道出發的。大家眼中熠熠生輝的才女,卻不是眾人想像中那樣的光鮮靚麗。
  • 童子命這樣做可以逆轉人生!童子命案例二
    這一期和大家講講:童子命的人都是這樣悲痛嗎?為什麼這類人的靈魂高貴,但命運卻遠不如普通人?這類人如果還了童子替身後會怎樣?帶著疑問,我們繼續討論。幸運的童子命記得在那篇童子命的文章裡也講過,很多會給人看事、解疑難雜症的能人異士其實都是童子命走出來的,因為身份的特殊,導致命運也非常坎坷。就拿我同修來說吧,從小在幾個家庭輪流長大,甚至都沒有明確的身份,小時候經歷過太多的痛苦。通過接觸玄門後知道了自己來到人世間的任務,也就是走上了玄門行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