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金基德曾是男權的受害者,在懦弱的童年生活中學會用自虐轉移痛苦,成年後宿命般地成為又一個施暴者,從自虐變成虐他。另一方面,60後的特殊成長經歷又讓他「卑怯」著,懦弱著,接手過隱忍、自憐的「恨文化」。
編輯:判官
金基德去世了,在2020年末。
據說金基德的下一部電影已經定好要在俄羅斯拍,這兩年他和俄羅斯、哈薩克斯坦關係很密切,去年還做了莫斯科電影節的陪審團主席。
上個月他剛從聖彼得堡到拉脫維亞,一位和他有私交的當地藝術家Виталий Манский說,金基德還有計劃在當地海濱城市Jurmala(尤爾馬拉)買房,沒想到一個月後他就死於了新冠併發症。
關於金基德,說起來有點複雜,好像沒有哪個導演像他這樣,擁有那麼多完全不同甚至嚴重相悖的評價。
喜歡他的人就愛得不得了,說從他的電影裡看到哲思,看到真實、純淨的人性;不喜歡的就無法接受,對粗暴的情色和暴力生理厭惡;還有一撮人直接把他的電影當作貓片,邊看邊衝。
在中國,金基德有影迷無數,甚至知網上專門研究金基德電影的論文期刊,數量之多足可以比肩張藝謀、陳凱歌這倆中國大導的研究文章。
金基德確實出名,歐洲三大常客,什麼金獅銀熊都拿過,對西方來說他就是韓國電影的代表,這樣一人,在韓國本土的名聲遠沒有在中國、歐洲好,媒體罵他,民眾不待見他,在韓國大眾眼裡他是一個異類、跳梁小丑,就是拿了獎也是一時得逞,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遑論代表韓國電影。
複雜的、被嫌棄的、飽受爭議的金基德,你到底是一個啥樣的人?
1997年金基德拍出處女作《鱷魚藏屍日記》,在此之前他沒有任何做電影的經驗,他以前是個工廠工人,後來去學了畫畫。
《鱷魚藏屍日記》流浪漢強佔少女
《鱷魚藏屍日記》之後,金基德以一年一部的超快速度拍出《野獸之都》、《雛妓》、《漂流欲室》,國內沒有發行放映的渠道,金基德只好放棄本土觀眾,從這開始正式轉向歐洲的國際電影節。這很像我國第六代導演的早期境遇,拍電影靠國外影節的獎金過活。
《雛妓》
《漂流欲室》
2004年,金基德靠《撒瑪麗亞女孩》拿了柏林最佳導演銀熊獎,又憑《空房間》在威尼斯電影節獲得7項提名,拿下最佳導演銀獅獎,一時風頭無兩。
《空房間》經典鏡頭
此後金基德繼續拍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弓》、《呼吸》、《悲夢》。
《弓》離奇婚禮《呼吸》死刑犯珍珍《悲夢》小田切讓奇幻虐戀
據金基德說在拍《悲夢》一場女主角李娜英上吊的戲時,她差點真的窒息死亡,金基德由此很愧疚,且當時他的弟子張勳、全宰洪投靠了別家公司,金基德覺得「人是可怕的」,險些因此患上抑鬱症,於是跑到山裡離群索居,這樣住了三年。
三年之後,他把隱居期間的感悟思考拍成紀錄片《阿里郎》。金基德的電影常常都是人物對白少得可憐,通常就幾句話,他覺得人物對白沒有必要,因為「如果拘泥於對話,情感就無法表達了」。
到了《阿里郎》的剖析自述,話就多了,比他之前所有電影的對白加起來還要多,金基德像精神分裂一樣,掏心掏肺地剖白自己。
那時他被傳還患上社交恐懼,明顯老了、憔悴了很多。
復出之作《阿里郎》拿了坎城「一種關注」單元的最佳影片,隨後金基德再戰歐洲,《聖殤》奪得威尼斯金獅獎,他的職業生涯又迎來新起點。
金基德有過經典凡爾賽發言:「沒算過得過多少獎,我住的地方太小,獎盃都放在袋子裡。」
在《聖殤》之後他陸續拍了《莫比烏斯》、《一對一》和最新的2018年的《人間、空間、時間和人》,都在歐洲國際電影節上展映。
金基德拍出第一部電影那年,韓國另一位獨立電影導演洪尚秀也推出處女作《豬墮井那天》,後來金基德和洪尚秀一樣,都在歐洲電影節上大放異彩,成為韓國電影的代表人物,金基德的作品甚至是「新古典主義的東方美學」。
2020年洪尚秀 柏林銀熊
不過這僅限於歐洲對他的討論。2012年,69屆威尼斯電影節,在電影《聖殤》的記者發布會上,金基德說:我是一個歐洲著名的韓國導演……很遺憾,我的電影作品在自己國家不怎麼受待見……但這種情況在《聖殤》這部電影上映時可能會好轉,希望將來會越來越好。
《聖殤》威尼斯發布會
沒成想,將來不僅沒有越來越好,金基德在韓國的名聲反而徹底變臭,以至於後來遠去他鄉。
金基德喜歡拍邊緣人,早年間他的處女作《鱷魚藏屍日記》拍流浪漢,《野獸之都》拍偷渡者,而且都是暴力奇情故事。
同時期,韓國還活躍著兩個大導林權澤、姜帝圭。在金基德拍底層妓女扭曲愛情的時候,姜帝圭剛剛拍出了載入韓國電影史的《生死諜變》,創下620萬的觀影記錄,定義了韓國電影的標準。標準就是說,以後韓國人再看電影,好電影,成功電影就得是《生死諜變》那樣的。
林權澤 韓國電影教父
姜帝圭 「韓國的史匹柏」
金基德那些擰巴扭曲還有點變態的底層敘事,韓國人看不明白,不明白他拍這些要幹什麼。
韓國後來的電影體系主要是建立在模仿好萊塢的基礎上,從1999年韓國電影分水嶺的《生死諜變》開始,到2019年拿獎到手軟的《寄生蟲》,實際都是好萊塢類型片的變奏,即是從模仿變成本土化,要用民族講世界故事。
《生日諜變》間諜愛情last shot
《寄生蟲》階層矛盾老話題
韓國電影的忠武路制度崇尚規模化製作,和系統化規模化的訓練,金基德這樣野路子殺出來的導演自然不受主流電影圈的待見。
另外金基德的電影大多是把性和暴力作為主題。按尼採的話說人是走在懸崖的鋼絲上,人猿相別揖之後,靠薄薄一層臉皮從動物變成社會人,到金基德這裡,他用性和暴力又把這層臉皮撕碎,拍下原始的禁忌的真實人性。韓國人覺得他拍的人都形象醜惡,面目可憎,是對民族形象的醜化。
而且那種過於極端赤裸的影像表達太野性了,《漂流欲室》在威尼斯首映的時候,據說有觀眾直接嘔吐當場。韓國觀眾也接受無能,觀眾和媒體大罵他譁眾取寵:「金基德只是徒有皮毛的表象。」
《漂流欲室》的魚鉤
而《漂流欲室》、《雛妓》、《撒瑪利亞女孩》三部曲又徹底得罪了韓國的女權主義者,金基德電影裡被殘暴對待的女性形象,讓他因為厭女、賤視女性再次飽受非議。
之後又發生了一件大事,2017年金基德被指控性侵女演員。
韓國MBC電視臺的新聞調查節目《PD手冊》做了一期節目「電影導演金基德,大師的真面目」,曝光女演員聯合指控他在拍攝《莫比烏斯》時掌摑女演員、強加床戲,導演和主演趙宰賢一起性侵女演員。
韓國歐尼們一直都很厲害,從「Me too」到N號房事件集體應援,再到最近的墮男運動,女性聲音始終是重要社會力量。
那段被指控的日子,金基德整個跌落谷底,名聲從此徹底臭了。
有傳言說他跑到拉脫維亞就是為了逃避法律制裁,但是沒成想一個萬眾矚目的金基德晚年結局就這樣匆匆謝幕了。
金基德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懦弱。
在他的自述中,童年時期他一直很懼怕父親。他父親參加過韓戰,一身傷疤,求助政府多年不得,把怨氣都撒在孩子們身上。他很怕父親,常常躲到廁所,後來他形容那種農家廁所:掛滿農具,非常適合上吊。因為他小時候在課本上塗鴉,父親就把他腿肚各抽了100下,挨揍慢慢變成金基德的痛苦訓練,他學會了和痛苦共處。
在《春夏秋冬又一春》裡小和尚抓住青蛙在他背上畫畫,這是金基德小時候玩的遊戲;《漂流欲室》虐殺電魚也和他同年的某種情感類似,那就是對自身痛苦的轉化。就是在自虐和虐他中,滿足暴力帶來的原始快感。
小時候金基德拿100元幫媽媽去買東西,總是希望價格不多不少是100整,這樣就不用找錢,也就不用看店家臉色,以免「招惹不快」。那時候他就有受虐意識的妄想,多年以後有人和他說他電影裡的SM傾向,他沒聽過也不以為意,他拍的都是自己的直接經驗。
金基德是60後,非常特殊的年代,懂都懂,這代人就這樣「卑怯」地生存。雖然金基德憑著和底層人交往的豐富經歷,用一股野蠻勁兒衝出來,但多少還受了所在時代給他的影響,即「恨文化」和自憐。
韓國總統金大中曾經說:「朝鮮文化已經變成一種恨文化,在整個歷史過程中,我們一直生活在恨之中。」這種「恨」當然有它自己的歷史社會原因,後來慢慢變成一邊恨,一邊品嘗「恨」帶來的美,變成一種舔舐傷口的自憐,非常矛盾的一種集體心理。
這種心理反映在金基德的電影裡,就變成他作品中常出現的主題:無論男人女人,都在自憐和忍受。
一方面,金基德曾是男權的受害者,在懦弱的童年生活中學會用自虐轉移痛苦,成年後宿命般地成為又一個施暴者,從自虐變成虐他。另一方面,60後的特殊成長經歷又讓他「卑怯」著,懦弱著,接手過隱忍、自憐的「恨文化」。
金基德沒有學過電影,甚至連書都沒有念完,初中畢業就接受父親命令跑到工廠做工,在《野生金基德》一書裡,他自述傳奇經歷,從工廠廠長到參軍服役,後來法國遊學,從學畫畫到寫劇本,從野路子殺出重圍,成了國際導演,金基德曾說電影不是學出來的,是做出來的。
然而沒有系統專業理論支撐,到後期他的創作已經顯示出頹軟。2007年《呼吸》開始,他就陷入對瘋狂的重複中。
在像精神分裂患者囈語一樣的紀錄片《阿里郎》裡,金基德逃避現實躲進山裡,意識到自己創作靈感枯竭,再拍不出新東西時,他就不想活了。早在那時候金基德就自己做了一把手槍,嘗試開槍自殺。
然而對於金基德來說,自殺需要太多勇氣。
很多人以為他會繼續拍攝驚駭世俗的電影,到80歲的時候死在片場,沒想到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世界。被嫌棄的一生竟然這樣就結束了,比他的電影還要魔幻。
就,2020年快過去了,希望所有人都平安。
設計/視覺:SaiBO XiaOsI Men